第五章:流离客
09. 要离苏醒时,身上忽冷忽热,他想从破炕上坐起来,可肩膀,左胸和屁股都疼的要命。 他听到咕噜噜的声音,偏头看去,敛尸人在一旁熬药。 要离满腹狐疑,不知从何问起。 半晌后他问:“是你救了我?” 敛尸人不理他。 “那个八尺大汉呢?” 敛尸人不理他。 “这是何处?” 敛尸人还是不理他。 要离心道,敛尸人是哑巴,又不是聋子,为什么时常懒得理人。 心头念叨着,嘴上只好道谢,等吃了药,便要挣扎着回家。 这时,八疤和尚掀帘而入,说:“施主回不去了,如今整个岐商城都知你是劫法场的刺客!” 要离诧异道:“我全程蒙着脸,哪里有疏漏?” 八疤和尚念一句佛号道:“如果施主不大喊大叫,没人知道。但你大喊了一句快跑,当时大伙都站着,只有你儿子转身就跑,大家很难猜不出是你!” “啊?”要离大吃一惊,半晌回不过神。 八疤和尚懒得理他,只说一句:“施主的夫人和儿子现下在安全之所,不必担心,如今风口正紧,不便相见,待你养好了伤,再见不迟!” 劫法场的风波刚刚止息,姜维北伐、战事将近的消息便在岐商城中忽然传开,这个消息莫名其妙让城中出现一波杀人的浪潮。县太爷说非常时期,当行非常之法,当即下令开始肃清jian党,许多人一夜之间变成了蜀、吴的jian细,抄家杀头,连过堂都免了。而府衙的防备也如同再造,里面筑起四座眺望高台,常驻着弓箭手,可谓固若金汤。 当此非常之际,庙里来了许多出家的人,其中的大多数都被八疤和尚遣走了,只留下两个外表忠厚的残疾之人和一个面目僵硬的老头。 县令夫人周氏将儿子叫到身边,嘱咐他北上洛阳,去那里谋功名,一来如今城中纷纷扰扰不安全,二来怕战火烧到岐商脱不了身。 说这些话时,小县令察觉到母亲的紧张和失神。 他说娘,我不想出去。在这岐商城中,谁能伤的了我们?如今这府衙内,别说刺客,就算鸟雀都落不进来!谁敢图谋不轨,爹自会斩他全家,那铁匠造次,敢劫法场,如今自然家破人亡,这叫以儆效尤。 小县令说这些话时,周氏神游物外,她心头六神无主,似乎有个声音在喃喃徘徊:“不怕衙外祸患,只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 小县令出行之日,也并未见到父亲,县太爷推说身体抱恙,外加连日cao劳,不必相见。小县令觉得奇怪又气愤,只好卷了盘缠,逍逍遥遥与随从秘密出城。 一日后,岐商城的东山官道上发生一起强盗杀人案,蒙面的强盗劫了一位贵公子,据说是见财起意,杀人越货。随后强盗放火烧尸,正在纵火时,官兵赶到,将那伙天杀的强人屠戮殆尽。 那一天,府衙里的鹦鹉死了。 10. 明月高悬,高个子男人又上栖凤楼,小湘迎上去作揖,口中说:“尊迎贵客!” 那男人问小湘:“我有多尊贵!” 小湘垂下眼帘:“君之尊贵,犹比孟尝!” 男人笑道:“这样的话,你可能跟八百人说过!” 小湘眼神一黯,张口欲言,话到嘴边,又咽下去。 她调音张弦,不再唱《凤求凰》,却唱这么几句: “高台既已倾,曲池又已平,坟墓生荆棘,狐狸xue其中……” 乐声如泉,人声如云,泉水绕云,风雨飘摇。 男人听得心头怆然,神思杳杳间,不知身在何处。 一曲终了,无人说话。 良久,男人问:“你是吴人?” 小湘点头。 “何以来到岐商!” 小湘摇头:“非君独为流离之人,妾亦为流离之人!” 男人沉默片刻,道:“随我走吧,有人要杀你!” 他们从后窗跳出时,听到房中密集的箭声。小湘无论如何都想不通,这世间为何会有人想要杀她,就像她想不通当年为何有人要将父亲置于死地,只留她流落异乡,入了花楼。更想不通,他父亲身为解烦军中一员裨将,何等风采奕奕,为什么突然要带她千里迢迢赶来岐商,以茕茕客身,做迷途之人…… 男人带着小湘,从城墙边一处隐蔽的污水道出城,于旷野中止步,风呼呼吹动小湘的花布长衫,像红色的山桃花。 小湘说:“先生,我能问您几个问题吗?” 男人道:“你说!” “何人要杀我?” “怕你泄密的人!” “可我没谁的秘密!” “你有,只是自己不知道!杀你的人,不是怕你泄密,是怕被人瞧出秘密!” “那先生知道吗?” “知道!但你不必知道,知道反而危险,他们大可不必杀你,但如今岐商城在非常时期,正所谓趁乱好开刀!” 夜鸮叫了几声,男人从怀中掏出一包盘缠,塞到小湘手里,小声说:“回家去吧!” 小湘再也难抑哽咽,问道:“吴中如今是何年?” “赤乌年!” 小湘袖子抹了一把眼泪,抬头笑笑:“听说家乡建了一座‘大圣寺’,我想回去瞧一瞧!”
夜鸮又在叫,叫声凄厉,令人心惊。男人看着山桃花样的纤细女人飘飘摇摇的远去,她踩着令人胆颤的黑夜,踩着剥皮吃人的乱土,纵然害怕,不能回头…… 要离被夜鸮的叫声惊醒,发现自己有了床伴,是个受了箭伤的孩子,右臂算是彻底废了,听喘息之声,至多也只剩下半条命。 要离心想,这年头,箭比剑好使,要不是用箭行刺不光明,老子也用箭得了! 他瞧瞧这孩子的容貌,有些眼熟,要问敛尸人,却发现他不在。他想起自己的儿子,一阵焦躁,再也耐不住,准备趁着夜色,回家看看。 八疤和尚牵着小豆腐的手走出公孙家时,心头已乱了方寸。曲声似乎还在耳边萦绕,叹息声也在耳边萦绕,独不闻夜鸮的啼鸣。 他想起当年老和尚为自己剃度时,戒疤烫到第九个,忽然间香断了,老和尚对他说:“施主,你尘缘未了,不可强求,若要执意出家,就烫这八个戒疤吧!” 他是来接小豆腐走的,城中风声这么紧,小豆腐在公孙府上,纵然做一个弼马小仆,也难免无恙,若出意外,反而连累三娘。 他来时,小豆腐正在和驹儿玩耍。 和尚对三娘说:“近日城内不安全,夫人最好带着驹儿往城外的庄园避避!” 三娘屏退左右,问他:“战火何时烧到岐商?” 他本来要说不知道,但抬头看了一眼三娘,心骤然软了下来。 三娘问的平淡,但眼神中有种似曾相识的落寞。这种落寞绞的八疤和尚胸口撕痛,很久以前,正是有这样一个女人站在他面前,垂着头平平静静的问:“战火什么时候烧到乡里?你真的要走?”当时他俯下身来为那个女人擦眼泪。 和尚微一恍惚,说:“烧不到岐商!” “你怎么知道?” “姜维将军要伐中原,或出兵陇右,或出兵阳平关,岐商城弹丸之地,三面环山,何必绕路过来!” 三娘问:“那为何城中已传的沸沸扬扬!” 和尚说:“杀人总得有个借口!” 三娘诧异道:“你说是县太爷要杀人,所以散布战事渐近的谣言?” 和尚不搭腔,绕过话头道:“铁匠的妻小尚在狱中,我已有过打点,但在这非常时期,要在万一希望中保全母子,还得拜托三娘走走县太爷夫人的路子。” 三娘长长的叹口气说:“放心,快带着小豆腐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