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言情小说 - 白夜繁花在线阅读 - 第六十章 油菜花黄

第六十章 油菜花黄

    白三跨出去的脚一顿再一转,拐到那算命摊前,上下打量一番:“老先生,此话怎讲?”

    算命老头翻着小眼睛瞅瞅白三,道:“公子自然知晓这话中意味。”

    白三转转手中的风liu扇,道:“老先生这话说得忒玄妙,在下愚钝,还请先生指点指点。”

    算命老头抖着两撇山羊胡嘿然一笑,道:“公子近来若不是被桃花所扰,断然不会在意贫道的话,更不会站在此处,与贫道言语。”

    白三掂着扇子在掌心敲敲:“确是这个道理。老先生可又知道,这是何处的桃花,又如何惹上的?”

    算命老头挑着胡子尖儿捻捻:“这桃花怎样,公子想必早已知道,既然知道又何须来问,公子真正想知道的,是如何破解这桃花。”说罢冲着摊前的小木凳一摆手:“相遇既是缘,公子不妨坐下说话。”

    白三摸摸下巴,暗想这老头倒也有些意思,说起话神神叨叨,也不知葫芦里是真装着药,还是打着幌子骗财的,莫不如试上一试。白三拉开凳子坐下,展开折扇摇一摇,道:“老先生怎么称呼?”

    算命老头坐直了身子,向后一指,后面的旗幡一左一右杵着,一边写着摸骨算命,另一边写占卜算卦,中间横着幅破布条,上面歪七扭八三个大字:张半仙。

    白三看着那半仙二字露牙一笑:“张先生这个名号,岂不是比东街的何大仙,和西巷尾的王真人,跌了个辈分?”

    张半仙的小山羊胡颤得十分有风骨:“他们那些个江湖术士,哪里能称得上大仙,不过是骗些平头百姓,赚个油水钱罢了。在贫道看来,也唯有我祖师爷,才能配得上仙人二字。话说百年之前,哪个人不知道我祖师爷洛白的大名……”

    白三摇扇的手一顿,抬眼道:“洛白?”

    张半仙点点头,顺顺胡子:“是了,瞧公子的样子。莫不是,听说过?”

    白三沉吟半晌,道:“只是略有耳闻。”

    张半仙又喜又惊,道:“祖师爷的名讳现下早已无人知晓,公子年纪轻轻,竟然有所听闻,果真见多识广,让贫道好生佩服。”

    白三道:“过奖过奖,在下也只是略知一二,不知张先生可否再讲些……”

    张半仙豆大的小眼顿时一亮,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脸就如在热水中泡开的ju花茶,一折一皱均舒展开来:“祖师爷的事儿,约莫得追溯到几百年前,具体多少年,贫道倒也说不清楚。只是听老一辈讲,祖师爷尚在人世时,乐善好施,修了个道观,只收留那些穷苦人家的娃娃做弟子,我一个不知道隔了多少辈的爷爷便在那观中做道童,专门服侍祖师爷起居。那年头,下至百姓上至当朝皇族,无不敬他。后来祖师爷得道飞升,一身的钱财散给了道观众人,一册记着毕生术法的书卷便留给了我那个不知道隔了多少辈的爷爷。从此一代传一代,直到传到贫道手里。”说罢又叹了口气,继续道:“只可惜贫道天资不够,只学了个皮毛,故而自称半仙。”

    白三赞了几句,再与张半仙客套几句,方才扯回了话头:“那桃花,又如何能破?”

    张半仙瓮着嗓子笑两声,说出一句很玄妙的话:“今儿晚上,公子只需等在此地,解决之法自能找上公子。”

    。

    是夜,明月高悬,月光轻盈地落在盛开的花枝间,皎皎勾人眼。

    白三蹲在菜市口一隅,抓抓头发,看着面前的人流走过来走过去走过来走过去。

    夜梵抱着臂自他身后慢悠悠地渡过来,再慢悠悠地开口道:“等了这麽久都没甚动静,那人,莫不是,诓你的吧?”

    左脚压得有些发麻,白三将屁股挪到右脚撑住,呲牙道:“再多等等,多等等。”

    圆盘月从半边天爬到了正当空,满街逛夜市的人走掉了七七八八,夜梵晃去品月斋买了一包桂花糕和一包花生酥。

    白三两条腿均被蹲麻,站起身来活络活络筋骨,正闻见身后酒馆里醇香的酒气一阵阵飘散而出,勾得腹中馋虫翻滚,顺带手拐了夜梵的花生酥过来打打牙祭。

    酒馆旁种了几棵桃树,枝杈间隐隐约约露着新结的桃果,果子不大,粉粉嫩嫩倒挺喜人。

    夜梵挑起半边眉毛望着白三,道:“你那棵老桃树,花开了这么些年也不见结果,到底还能不能成?”

    白三咬下半截花生酥,嘎巴道:“非也非也,我家的宝贝桃树正当盛年,待花期一过,自然是果熟汁甜香飘满园,到时候第一个摘了你吃。”

    夜梵垂了眼角,淡淡应道:“好。”

    白三右胳膊架在夜梵肩头,托着下巴道:“其实这种养桃花,也有许多门道,桃花喜旱不喜涝,涝个四五天就基本泡发了,我先前不大懂,咱府里那棵宝贝桃就曾让我泡秃过,缓了足足三个月,方才抽出了芽……”

    夜渐渐深了,月色低沉,街头的小贩收摊回家,身后的酒馆也开始打烊了。路上只有零星深夜赶路的人偶然走过。夜梵解决了桂花糕,拍了拍手上的碎渣。白三从桃树初种一路讲到老桃开花,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夜梵在他倒气儿的空当插了句话:“都这个时辰了,还是回去罢。”

    白三看看四周,确实没什么人了,仰天一口长叹:“罢了罢了,今儿个先到此。”

    夜梵凉凉地接道:“怎么?听你意思明天还要来?真正绝了红尘俗事一心参道者已是少数,得道者更是甚微,偏僻就叫你在菜市口遇到了?这明摆着是骗钱的么。”

    白三晃晃脑袋道:“关键就是,这位不要钱。”

    白日里的破摊前,张半仙捻着山羊胡笑得高深:“公子快将这钱财收回,贫道不要钱,此事一成,贫道自有自的好处。”

    白三搓搓下巴:“反正最近左右无事做,出来转转碰碰运气,总好过憋在家里等着那朵灿灿牡丹寻上门……”

    正说话时,一旁打烊的酒馆门扉一动,从里面挤出个人影儿,烂泥一般歪歪扭扭地顺着台阶往下走,跨了两步,脚下一软,顿时一头砸下。

    烂泥的正下方,恰巧是白三。

    夜梵从后面搭上白三肩膀,往后一带,白三顺势后仰在他怀里,那烂泥扑通一声,摔地上。

    白三盯着那一滩烂泥,没动。

    烂泥被摔得不轻,趴在地上半天没动,好一会儿缓了过来,晕晕乎乎地抓上白三衣衫下摆,含糊道:“别……别走~~别~~别离开我……我……”烂泥颤巍巍地翻了个面,脸上眼泪鼻涕流了一片:“二丫~~你别走……呜呜……我……我喜欢你啊……”一股子nongnong的酒气喷薄而出。

    夜梵皱了皱眉,拽着白三要走,白三依旧没动。

    夜梵一愣,看向白三,白三慢慢,慢慢地转过头来,目光炯炯道:“这,这算不算自己找上我的?”

    。

    槐树村村南的屋舍中,烛台上的蜡烛还闪着火光,墙头绰绰约约印着两个影儿。

    一个烂泥,一个白三。

    烂泥瘫坐在茶桌旁,扯着白三半副衣袖,哭的淅沥哗啦梨花带雨,嘴中喃喃道:“二丫……你……你不能嫁给别人,我~~我喜欢你……我为什么没早说出口……呜呜呜~~难道你我终究是有缘无分?老天爷不公啊~~难道你忘了小时候……我带你抓鱼,给你折花……咱俩还一起放过纸鸢~~~二丫~~~”

    白三坐在他对面,面无表情。

    作孽,真真儿的作孽。白三原是本着宁杀错不放过的原则,将人绑回家,想套套此主与牡丹姑娘可曾认识,结果烂泥兄从进屋起就在哀怨他和二丫meimei的悲情往事,芝麻绿豆的事儿也扯出来讲,翻来覆去的讲。

    烂泥兄弟悲过了个小高潮正处于缓和期,白三见缝插针捧了杯茶递过去:“兄弟说这么半天,口渴不渴?”

    烂泥兄涣散的眼望一望茶杯,茫茫然地抬手接了。白三忙趁空缩回了胳膊。

    烂泥兄润了口茶,抽抽搭搭地又开了口:“二丫……我记得小时候……”大有重新讲过的势头。

    白三忍无可忍,刷拉一展折扇,冲着烂泥一呼扇,烂泥兄眼神渐渐迷离,脑壳晃一晃,砰地砸在桌上。

    白三擦擦汗,总算脱身去洗漱,折腾完了换身里衣,回房歇息。

    夜梵侧身躺着,似是已经睡了。白三蹑手蹑脚爬上chuang,望着窗外半伸的花枝,一时有些出神。

    听了烂泥兄半宿的陈年烂谷子往事,心底一些早已记不大清的旧事居然也给勾了出来。

    多少年前,白三的宝贝桃树尚是一树青绿。白三天天盼着开花,盼了三四五十年,桃树依然是碧色挂梢不见红,白三索性也不再去管它,直到又过了五十来年。

    那时候地府的天色整日整夜的阴沉,白三起得晚,一天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迷迷糊糊披了外衫下地开门,门一开便被那人抓了手腕,急匆匆地拉着便跑。白三连鞋都没来得及提上,只趿拉着鞋帮随着跑。

    两人踉踉跄跄地杀向内院,那人抬手遥遥指着桃树的方向,欢声道:“小三,小三,你看!”

    内院的那头,是一树似锦的繁花,衬在夜幕下,格外的绚烂。

    那人咯咯地笑道:“小三,我要开得最好的那一枝花,你去摘给我。”说罢转过头,叮铃的翡翠玉簪下,是一双碧色的眼。

    白三望着窗外的花枝,淡淡叹了口气。

    “怎么?有心事?”身旁的夜梵忽然开口道。

    白三愣愣,道:“你还没睡?还是我吵醒你了?”

    “没有,只是还没睡着。你怎么了?”

    白三滞了半晌,方轻声道:“你说,窗外的这树花,会不会是染春姐?”顿了一顿,又笑道:“不对,是我傻了,这才过不到半年,她就算投胎了也应该是株没长开的小苗子。”

    半年前,染春与鬼族串通的事迹败露,将白三推下忘川河,遂被拿下,没做反抗也没再说话,关于地牢。其间白二多次去求情,在崔珏门外跪了三天三夜,最终被黑木头一掌劈晕抗走了事。凉夏织秋暖冬和小安几个也轮番去说情,崔珏索性闭门不见。

    白三吞了小仙花,每日又被夜梵灌灵力,终于补回了魂,撑开眼皮的那天正是染春被送往碎魂台的日子。

    碎魂台的执刑者恰巧是凉夏的胞胎哥哥,平日里和染春有些交情,再加上妹子要死要活的样儿,下刀的时候手故意颤了颤,三魂七魄散了大半,唯独留下了三魂里最要紧的命魂。

    崔珏自然晓得这事,睁只眼闭只眼的也就算过去了。

    白二捧着这缕小魂,在轮回道里给抠出个小细缝塞进去,魂魄不全的只能投胎为草木,几生几世的慢慢养。白二就这么在她身旁守着。

    夜梵转过身来,道:“这路原本就是她选的,旁人改不了,你也帮不了,莫要再想了。”

    床榻算不得如何宽敞,夜梵这一回身,脸就凑在白三面前,一双狭长的眼,眼角上挑,半开半合,黑色的瞳孔点漆一般。

    白三眨巴眨巴眼,忽的一笑,伸脖在夜梵唇上一点。夜梵好看的眼也弯了起来:“睡罢。”

    白三点点头,闭上眼。夜梵也合了眼,过了半晌,清浅的呼吸渐渐平缓。

    白三却睁开眼,琥珀色的瞳孔在夜色里明明灭灭。

    染春上刑的那一天,其实他偷偷溜去找过染春。

    隔着地牢的铁栏,染春就坐在天窗下,一身绿衣未变,头上的发簪未变,轻唤地那一声小三,亦未变。

    染春说,小三,你知道我为何要杀你?

    染春说,他当初伤了我的心,我便要奉还给他,一债还一债。

    染春说,我在他身旁看了这么多年,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他。

    染春说,我原本以为他不懂爱,可我错了,他只是藏得很深,他心里,始终都有那么一个人。

    染春说,我开始以为那个人是殿下,可是我又错了。小三,他待你,终究是不同的。

    牢房的那头倏地响起了脚步声,夹带着锁链的哗啦声。

    染春忽然转过头,笑着对白三说,小三,摘枝最美的花枝给我吧。

    碧色的眼眸一如当年。

    白三从牢里一路疯跑去内院,折了枝花再跑回去,牢里已然空了。

    白三在榻上辗转地侧了个身,心里又想起了珏儿。

    入凡的前一天,白三在房内收拾东西,回身的工夫才瞧见站在门外的崔珏。也不知在那里看了多久。

    自打听完染春说的那番话,白三碰见崔珏总带着一股别扭,现下也只干巴巴一笑:“珏儿。”

    崔珏也回礼一笑,问道:“东西可有收拾妥当?”

    白三在几个包袱上横扫一遍:“应该,应该没差了。”

    崔珏看着白三略有失神。白三扭捏地蹭蹭鼻子:“珏儿,还有何事么?”

    崔珏恍然回神,道:“嗯,记得勿要让殿下动用术法。”

    白三点点头,算是应了,崔珏又在嘱咐几句,便转身告辞。

    白三望着崔珏的背影,甚忧愁的吐出口气,崔珏却突然转过身来,两人的视线猛地撞到一起。

    两人皆是一愣。

    白三掩嘴轻咳两声正想打破僵局,崔珏先他一步开了口:“我只是好奇,你现在,到底是白三,还是白华?”

    小风轻起,花草摇曳,引来一阵阵清淡花香。

    可这世上,恐怕再也没有一种花香,能比得过曼珠沙华。

    曼珠沙华,生于忘川彼岸,连绵直至河底,娇艳妖娆,相传花香带有魔力,能唤起死者前尘的记忆。

    那日堕入忘川河底,那冷冽中又带着些许甜腻的独特花香,就算隔着重重忘川水,也能闻到。

    白三将遮在唇边的手负在背后,嘴角一点一点凝起一抹淡淡地笑:

    “叫我回答这个,倒是难为我了。我生为白华二十多年,变成白三又过了三百来年,白华,抑或是白三,于他,于我,如今又有什么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