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楔子
初春的雾霭还未散去,空气中渗着阵阵凉意,树上间或传来一声声鸟鸣,粗使丫鬟们忙着在院内洒扫。垂花门内,两个嬷嬷正在说话,其中一位面色白净,束着圆髻,额间勒着乌绫额帕;另一位圆圆脸,着靛蓝绢布狭领长裙,外罩对襟短袖暗色比甲,正微笑道:“孙mama,姑娘可大好了我们来了几天,一直想给姑娘请安,又怕扰了姑娘养病。我们老太太在京里着实惦记得很。”孙mama叹了一口气:“已经请了大夫过来瞧了,说要静养。可怜我们姑娘,自小就身子弱,现在夫人去了,更是添上病症。如今虽说吃着药,但看着也没多大起色。老爷前日去了苏州,说过几天回来还要请前段时间告老还乡的王老太医过来看看。现在姑娘身边一时半会的还离不开人。”那嬷嬷听了,忙辞道:“那孙mama赶紧去吧,我们也是挂念姑娘的身体。”两人在垂花门别过后,孙mama沿着抄手游廊,走过穿堂,朝抱竹斋走去。 抱竹斋,掩映在青翠竹林中的二层小楼,廊前是鹅卵石铺就的小径,通往一明两暗的三间上房。中间是明堂,因府里的老爷夫人都是从京城来的,南北次间仿着北边的样式修了炕,铺了地龙。二楼则是卧房,避着南边的阴冷潮湿。 南次间临窗的大炕上,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梳着双丫团髻,上边各插着只白色珠花,倚在靠枕上,身上盖着月白底折枝绸被,脸上有着不合年龄的愣怔表情:四年前,一觉醒来,朱小北就成了红楼梦中三岁时的林黛玉。父亲林如海官至兰台寺大夫,又任两浙巡盐御史,母亲贾敏是荣国公府老太君贾母的亲生女。林如海除了贾敏外,还有四房姬妾,却只得黛玉和一个庶出的幼子。两年前,那个哥儿得了急症夭折。府中孩子稀少,黛玉又是贾敏嫡出,所以倍受林如海宠爱。因为这具身体里潜藏着一个成年人的灵魂,再怎么掩饰,看起来总比同龄的孩子聪慧,且林家是书香之族,林如海便请了夫子为黛玉开蒙,正经地读书认字。年前贾敏忽感寒疾,起初只是咳嗽,后竟至卧床不起,缠绵病榻。朱小北在床前侍奉汤药,心中暗暗焦急,深恐贾敏就此一病而去。虽说贾敏并不知依附在黛玉身体里的灵魂已非亲女,但几年下来,她对黛玉的关怀备至,呵护疼爱,早就使得朱小北将其当作生母一般看待。除了在床前侍疾,在这个没有先进医疗设备和抗生素的年代,朱小北只能悄悄在佛前叩拜,祈求母亲能渡过这一劫。然而,仿佛是冥冥中的安排,在遍请名医,试了无数的药方后,贾敏还是如红楼梦中所记,在黛玉七岁那年的春天去世了。接着,朱小北大病一场,浑身guntang,梦中一会是贾敏临去前看着自己依依不舍的眼神;一会是林如海抱病而亡,自己在北上的大船中哀哀哭泣,一筹莫展;一会又是87版电视剧《红楼梦》中的黛玉临死前焚毁诗稿,泪尽而亡的镜头。梦中的她拼命挣扎,想要逃离,却像被束缚住了手脚,动弹不得。待到再次睁开眼,已是三天后,身旁侍候的丫鬟雪雁看见小姐醒来,欢天喜地的出去喊人。看着头顶的天青拥骨朵云纱帐,朱小北深刻地明白这里是红楼梦中的世界。如果说过去的四年自己是懵懵懂懂地仿佛在梦中游走的话,那么贾敏的离世,则似一记断喝,这里是活生生有着生老病死的世界,并且一切似乎正沿着书中的剧情走下去。可是,真的只能做一个忍受风霜剑影,寄人篱下的孤女吗?不,她不愿意。既然今后要作为林黛玉在这个时空里活下去,那么,总要试一试,改变自己的命运。忽听得一阵帘子响,小丫鬟道:“孙mama来了”。黛玉忙收起表情,抬头看去,孙mama已经进了南次间,走过来掖了掖自己身上的被角,笑道:“姑娘,今儿的药可喝过了?”黛玉不禁皱眉,苦着脸道:“刚刚杜鹃才送过来,已经喝过了,药汁实在是太苦了。”孙mama怜爱地抚了抚黛玉额前的刘海,笑道:“良药苦口利于病嘛。”说罢,拿过针线箩,坐在炕边的椅子上绣着肚兜。 孙mama原在黛玉祖母身边服侍,祖母去世后,便随了儿子媳妇去了庄子上。因人品颇得林如海敬重,又是府里的老人儿,黛玉出生后,便又回了府里,和王奶娘一同照料黛玉的饮食起居,教导礼仪规矩。现在黛玉渐渐大了,王奶娘也卸了差事,只有孙mama和几个大小丫鬟陪侍在身边。其中杜鹃是一等丫鬟,雪雁比黛玉大三岁,亦是玩伴,领着二等差事,另外还有四个三等的小丫鬟在院内。孙mama绣着花样,絮絮道:“姑娘,今早上,贾府来的嬷嬷向我打听姑娘的身体如何了,我已经照姑娘的意思说了。”十日前,黛玉的身子渐渐有了起色。荣国府派了仆妇和大船过来,府中的人都传是贾太君要接姑娘去京里。迟疑了半晌,又道:“姑娘真打算不去你外祖家?”黛玉微微垂下眼眸,轻声道:“mama,你也知道,母亲去世,我应守孝三年。外祖母再亲,总归是亲戚家,哪有在亲戚家守制的。况且,我日日离不开汤药,去了那里,又哪有在家自在方便。”孙mama暗暗点头:“只是不知道老爷是如何想的。再过几天,老爷就要回府了,姑娘可想好了如何跟老爷说?”都说娘舅亲,娘舅亲,打断骨头连着筋。贾家是国公,外祖母又健在,在那边自是比跟着将来的继室夫人要强得多。林如海疼爱黛玉,心中必是如此打算的,不然府里也不会传得这么沸沸扬扬。 默了半晌,黛玉忽道:“mama,母亲身边服侍的可有原是外祖母家的,不知道能否和那几个来的嬷嬷们搭上话。”孙mama眼前一亮:“姑娘的意思是…”黛玉点头微笑:“最好能在爹爹回来前办妥”。孙mama马上站起来:“我这就去问问碧丝。”一阵风地出去了。 林府人口简单,又崇尚节俭,故老爷和夫人身边都是两个一等,四个二等的仆从服侍,姨娘们减半。母亲去世后,放了几个二三等的丫鬟出去。碧丝和碧萝都是母亲身边的一等丫鬟,留在正院侍弄母亲的东西。当年陪嫁过来的丫头和陪房,或成了林府的管事娘子,或在外打理着母亲的陪嫁产业。虽说离了贾府多年,但总还有亲戚在那边当差。 黛玉从前待在母亲身边,多少知道贾府的一些境况。又因自己年龄小,母亲言谈间也未十分回避:作为家中唯一的嫡出女儿,排行又最小,母亲在荣国府时宛如掌上明珠。又和同胞哥哥贾政的感情颇深,虽然出嫁多年,兄妹二人常有书信来往。但母亲却很少提及嫂子王夫人,偶尔谈到,也隐有不满之意,对贾宝玉也是“顽劣异常”等语。黛玉推测母亲和王夫人的关系并不十分和睦。由此及彼,王夫人对于自己这个外甥女也不会多待见,甚至于非常不喜欢。不然,《红楼梦》中林黛玉一个深居内院的小姐,若非有心人故意散布,如何满府都知道她爱使小性,心眼小。王夫人执掌家事,却不约束下人,自然逃脱不了干系。现在荣国府来接人,自然是不去的好。所以,一定得想法子说服父亲留下自己。 快到临睡的时候,孙mama再次过来,一边铺床,一边悄声道:“夫人身边的碧萝,虽说老子娘也在我们府里,但有个远房舅舅现在在荣国府里任着一个小管事,和这次来的一个赖嬷嬷是转折亲。我已经按照姑娘的意思让她去赖嬷嬷那里多走走。”黛玉点点头:“辛苦mama了。那边还要mama费神打点着。”孙mama一笑:“姑娘放心,老奴省得。天不早了,姑娘早点歇息了吧。”
过得几日,黛玉刚喝过药,口里正含着腌渍的杨梅果脯解口,就看见孙mama领着碧萝过来。黛玉忙咽下杨梅,起身笑道:“碧萝jiejie来了。雪雁,快看座。”碧萝连连辞让,最后才侧着身子坐下。孙mama送上茶水,让杜鹃雪雁带着丫鬟们下去了,自己端着杌子坐在南次间的门口绣花。 碧萝爽利,开门见山:“姑娘,这几****借着向赖mama打听表舅家的近况,在赖mama那里多走了几次。这赖mama和其他几个来的mama都是三等婆子,本来都是在外院做活。听得说咱们夫人殁了的消息一送到,老太太就哭了几场,连着传话出来要使人来接姑娘进京。偏巧几位平日负责出行的管事娘子不是不在府中,就是接着的差事脱不开身,拖了好几日,实在没有办法,这差事就落在来的几位mama身上。黛玉眉头微皱,道:“我外祖家如今都是谁管事,赖mama可知道?”碧萝答道:“现在荣国府那边是姑娘的大舅老爷袭了爵位,管家的是姑娘的二舅母。如今二舅太太年纪大了,就将家事大多交给大舅老爷的儿媳妇,也就是贾琏二奶奶管理,琏二奶奶是二舅太太的内侄女。”这些黛玉依稀知道,和书中的差不多,琏二奶奶估计就是凤姐了。又问道:“那我外祖母呢?” 碧萝道:“听赖mama说,老太太很少过问家事。平日只将几个年纪小的表小姐表少爷带在身边,最是宠爱二舅太太所出的宝玉少爷。至于其它的,赖mama在外院,知道的也就这些了。”黛玉默然,碧萝见状,起身告辞。黛玉忙让孙mama送碧萝出去。 孙mama回来,看见黛玉仍旧坐在圆桌前,拿起桌上的白瓷杯子,倒上温水,端到黛玉面前道:“姑娘,喝口水润润嗓子。”黛玉接过杯子,轻呷了一口,道:“mama,接我去京里只怕是我外祖母一个人的意思呢。”孙mama眉头微竖,愤愤道:“偌大的一个国公府,居然找不着一个正经的管事娘子来接姑娘,巴巴地让几个三等婆子来。扬州到京城,可是隔着几千里远。若是路上有个闪失,可该怎么办。”黛玉拉着孙mama的手,笑道:“mama莫急。荣国府里正经管事的是我那琏嫂子,她又是我二舅母的内侄女。如今这么安排,说不得就是我二舅母的意思。这样也好,咱们正好拿来做借口。”说罢,向孙mama附耳轻语。孙mama听完,笑道:“就听姑娘的。不管成不成,咱们先试一试。老爷估计就是这一两日回来,我找人去外院候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