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巧合
荒郊之中,突然多出了数百人,其中还有数十个热情过剩的青年,故而猎物和场地,都显得不太足够。 无意在这里争胜负的人,也是乐得自在。汎秀带着两个家臣,总计射出的弓箭不到四十支,猎下几只山鸡和野兔,就收工回帐。而与庆次比赛打猎的秀安,却一直不见踪迹。 天黑入夜,汎秀觉出一点不安,小平太也是忧心忡忡,于是走出帐子。 值夜的侍卫依旧是前田利家的手下,只打了声招呼,就放任汎秀自由出门。 荒野之中,贸然寻找也是徒费时间,于是只骑着马,擎着火把,在猎场附近,缓缓扩大搜索范围。 后半夜的时候,终于见到了人影。 那个自称庆次郎的少年,背着一个比他自己还要略微高大一点的男子,艰难地向营帐的方向走过来。 汎秀立即驱马上前。 靠近一看,庆次郎背上的人,俨然正是服部小藤太秀安。 秀安的左腿中了一支箭矢,不知深浅如何,虽然已经包扎过,但血流依然不住淌出,再看他的脸色,霍然是苍白一片。 看这情形,莫非是伤了大动脉? 小平太面色一惊,连忙动手将小藤太扶上马。汎秀纵然有些顾虑,也只能先以人命为重了。 庆次郎愣了片刻,也跟了上来。 尾美平原上面,极少出现大面积的山林,豺狼虎豹之类的猛兽更是难得一见,故而秋狩只带出了两名医师,而且是在信长的帐子里。 所幸这位殿下今夜兴致盎然,午夜之后,还在与小姓对弈将棋,才总算免去了叫醒他的麻烦。汎秀只说了家臣“误伤”,弈战正酣的信长也没有在意,挥手就令医师前往。 那两个医官匆忙许久,才止住了血,说是并无大碍,然而箭矢入rou太深,不能立即拔出,必须尽快转移到城中。 汎秀思索了片刻,决定问询那个少年。 “他是如何受伤的?” 庆次脸色一黯。 “回禀大人,服部殿是被我的弓箭所伤。” 侍立一旁的小平太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却不开口。 “你又是为何射他?” 汎秀敛住神色,面容肃然。 “在下……是瞄准服部殿腰上的胁差……只是不巧射偏……” 话音未落,庆次已然伏倒在地上,长跪不起。 “你为何要射他的胁差?若是再偏一两寸,我绝不会放过……”小平太终于忍不住吼了一声,只收出了最尖锐的词汇。 汎秀瞟了他一眼,小平太才低头欠身,面色犹自愤懑。 “是因为在下出言讥讽……” 庆次吞吞吐吐,声音愈发低了。 其实不用解释,也完全可以想到当时的情形。小藤太估计是技不如人,而庆次偏偏是个毒舌…… 一阵嗫嚅之后,庆次突然猛抬起头。 “此事与泷川家绝无关系,在下愿切腹谢罪!” 真是个愣头青……行事莽撞,但还算是机灵,而且颇有担当。这倒是与后世传说中的倾奇者十分符合。 眼见小藤太既然无大碍,汎秀也没有多少怒气 那么此事最好尽量压下来。织田信长严禁家臣私斗,若事情传出去,恐怕会不分青红皂白地各打五十大板,还会无端开罪泷川家。 首先是让小平太带着弟弟回城,安心疗伤。 然后出言安抚那两位医官,向每人手里塞了一两白银。 而泷川家这边…… “仁右卫门!”汎秀唤来增田长盛,“你也是近江人氏,想来应该是认识泷川殿的吧?” “只有一面之缘。” “那也够了。你先带着这个孩子去泷川家,日后我再登门造访。” 尽量大事化小,不要惹起事端——这些潜台词,就只能蕴含在眼神之中了。 “是!” 至于门外的侍卫们,就只能去找正在值夜的前田利家,拜托他约束部下,不要乱嚼舌根了。然而收效,却难以期待。 此时已是下半夜,待身边的人走开,汎秀才躺在帐子的布席上。片刻之后,就沉沉睡去。 醒来的时候,只听着外面一阵吵闹。 支起身子,抬头一看,天色却还未完全敞亮,只像是黎明的样子。 是何人喧哗? 正待出门,却只见增田长盛匆匆窜了进来。 “殿下,是泷川殿登门谢罪来了……” 登门谢罪? 汎秀只觉得脑子顿时短路。 说话之间,却见两人出现增田身后,打头的正是泷川一益。 一益进门之后,一言不发,伏身与汎秀施了大礼。 “在下管教不严,放纵小辈,请平手殿见谅!” 汎秀无奈,也只能以同样的礼节回复过去。 “岂敢当泷川殿如此大礼?” 说话的同时,脸上竭力做出惶恐和真诚的表情。 “这孽畜尚未元服,就如此荒唐,射伤了大人麾下的大将,倘若不加惩戒,必成祸害。”这次开口的是泷川一益身后的壮汉,语调着重地落在“尚未元服”和“大将”两个词上,与其说是致歉,不如说是讥讽的意思更足一些。 汎秀原来心下忐忑,听了这句讽刺,才找到门道,稍稍放宽了心。于是反而微笑,对着那个壮汉欠了欠身: “庆次郎天生神力,尚未元服就有如此神勇,他日必能成为勇冠三军的名将。至于少年意气之争,实不足挂齿。” 泷川一益这才抬起头,叹了口气,面上满是悔恨之色。 “这个孩子的确有些资质,只是缺乏名师教导。想起来,真是对不起仙去的族兄啊!” 汎秀也适当表示出一点惊讶和沉痛。 “竟是烈士遗孤?” “族兄,乃是殁于安详之役,彼时在下年不过十二三岁,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教导后辈……” “泷川一门忠烈无数,当真令人钦佩。” “实在当不起平手殿谬赞,遥想当年……” 不过是几句话的功夫,泷川和平手已经离题万里,不断缅怀着历朝历代的忠臣良将。直令一益身后那壮汉目瞪口呆,百思不解。 不到半刻钟,泷川话锋一转,说起许多名将因受主君猜疑而死在自己人手下,实乃最大悲剧,平手心领神会,亦随之唏嘘。 呆了片刻之后,泷川一益突然面色肃然,朝汎秀大声喊道: “言尽于此,在下告辞了!” 随即拂袖离去。 可想而知,他一定是要让别人知道“泷川与平手不睦”的消息了。 汎秀苦笑两下,摇了摇头。 整晚上只睡了一个时辰,接着与泷川一益作了一番小心翼翼地交谈,隐隐还有些头疼,不过天已经亮了,又不是在自己家里,还是不要贪恋枕席,出去吹吹晨风吧。 于是起身出门,却正好看到前田利家走过来,遂与之同行。 后者一脸的歉意:“正要找你说呢,没办法啊……那么多人看见的,殿下问起来也只能直说了……不过是泷川家那小子动的手,你干嘛要替他瞒下来?” 汎秀只能笑笑,答非所问:“殿下没有把那个小子怎么样吧?” “这倒没有,毕竟是个小孩子嘛!”前田摇摇头,继而脸上又浮现出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不过倒是把泷川一益叫过去骂了一顿,可真够惨的!” 泷川出身近江,不常与本地人交际,而又颇受信长重用,据说还兼任着监视领内武士言行的“目付”工作,被人嫉恨也是理所当然,不过前田利家这个愣头青…… “你与泷川殿有何旧怨么?” 汎秀随口问了一句。 “你还叫他‘泷川殿’?”前田神色相当不满,“他的人可是把你的人打伤了!要报仇的话,尽管找我……” …… 两三句话的功夫,就走到了另一所军帐旁边。 “诶……总算是收工了,接下来我要去补觉,然后叫内藏助出来换班……”前田的嘴一旦打开,就再也难合上去,“好好的打猎机会我却要看门,老天真是不公平……” “六合之外,存而不论,又左还是慎言吧!” 一听这话,就知道是佐佐成政了。他先是笑着出门,见到汎秀,表情为之一滞。 “甚左……虽说严以律己宽以待人乃是古仁人之风,然而约束下臣,不可轻忽啊!” “你也听说了?流传得这么快?”汎秀微微皱眉。 “亲卫里面基本都知道了,殿下亲自把泷川一益叫到帐子里训斥,怎么瞒得住人呢?”前田也插了句话。 汎秀轻叹了声,不住摇头。 ……………… 信长又找了汎秀盘问此事,不过毕竟是受害者一方,虽然也挨了几句斥责,却也远未到破口大骂的程度,最后下了命令,平手汎秀禁足一月,回领地反省,泷川一益则是三个月,未经征召不许出门。不过两人的知行,倒是都没有削减。 汎秀本来就没什么打猎的兴致,于是干脆领命回城去。 原来想要把毛利新助引为直臣的想法,也只能不了了之了。 友闲去了田间视察秋收,只剩服部兄弟在家里。秀安本来还在养伤,见了汎秀回城,却是立即伏跪在地,而春安,也随之跪倒。 “舍弟不肖,请殿下收回他的知行吧和赐字吧!” 这是怎么回事情? 汎秀不答,只看着春安。 “若非舍弟徒作意气之争,殿下也不会……” “年轻人斗气而已,又不是他一人之过,况且我不是什么都没损失吗?禁足一月,就当时休息好了!” “殿……”春安重又伏下身,不知说什么好。 “不过倘若毫无处罚,却也太不成体统……”汎秀慢条斯理地说道,而服部兄弟的神色尽皆为之一紧。 “全凭殿下处置。”还是春安先反应过来,伏身答话。秀安也连忙表示服从命令,面色却只是茫然。 “赐下的字,没有再收回来的道理……那二十贯的俸禄,就暂且替你记下,何时立功获赏,再归于名下……这二十贯就先让小平太代领吧!” “殿下……”春安不禁愣住。 这样的话,只是名义上处罚了秀安一人,对于服部兄弟来说,总领并没有减少。 小藤太虽然有些毛躁,但小平太的能力和忠心都是令人满意的,即使不考虑桶狭间的功绩,这样的家臣也是值得收心的。 汎秀还要再说几句,却只见松井友闲也进了门来。 “殿下啊,刚刚听到志贺城那里的消息,久秀殿,似乎向泷川家派了使者,想要收继彼家的庆次郎为义子,继承家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