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月落星沉

    谷小扇第一次在香雪山庄见到沈东篱时，便印象深刻，因为他俊美如玉，清逸出尘，身上隐约带着些阿绪的影子。

    之后，谷小扇屡次与沈东篱不期而遇，慢慢发现他对自己虽颇多嘲笑，但似乎并无恶意，不由敌意渐消。

    沈东篱唇角的笑意，常常让谷小扇回忆起灵观镇上言笑晏晏的阿绪，和那个异常宠溺她的阿爹，那种熟悉的温暖，让她不知不觉间，便对沈东篱多了一份信任和亲近。

    可是昨夜，沈东篱为了救她身负重伤。当吟薇阁内传出一阵阵剧烈的咳嗽声，谷小扇的心便一阵阵地跟着发抖，仿佛刚在漫无边际的海水中抱住了一块浮木，转眼便要失去，茫然无措，一筹莫展。

    谷小扇将视线从夜空中缓缓收回，轻轻抚了抚面颊，整颗心仿佛被温暖柔和的海水包围着，那上面似乎还留着沈东篱指腹的温度，他说，“我知道你害怕……”

    谷小扇的确害怕，从阿绪告诉她，她必须一个人站在殁门面对叶浮生时，谷小扇就怕得想要藏起来。

    叶浮生，那个在倚岚门中被传为戾鬼残魔般的凶神恶煞，阿绪要她一个人面对，即便只是一息工夫。

    谷小扇心底直打哆嗦，表面却装作毫不在意，她笑着答应阿绪，笑着想，阿绪许久未如此亲近同她说话了。

    阿绪中毒了，沈东篱受伤了，谷小扇能够感觉到陆芊芊对她的不满，也能够感觉到祁境对她的敌意，虽然她至今依旧懵懵懂懂，想不明白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

    明日一大早，谷小扇便要跟着阿绪和陆芊芊离开秋逸山庄，倘若没有意外，她下一次下山会是在阿爹的忌日前，那时谷小扇便十七岁了。十七岁，一个如花似玉、含苞待放的年纪，一个可以桃腮含羞、霞飞双颊，盼着爹娘给自己找个心上人的年纪。可是，她没有爹娘，只有阿绪，而阿绪，早已是师父和师娘心中的乘龙快婿，也是陆芊芊魂牵梦萦的良人。

    谷小扇曾想，阿绪同她一样都没有家，那他俩就可以组成一个家，然后会有自己的孩子，若是阿绪有了孩子，在天上的阿爹一定很高兴。可是，阿绪仿佛并没有这个心思，总是离她远远的，好似忘了他曾帮她束过发，忘了他曾夸赞她比天上的小仙女还要美丽。

    谷小扇偶尔会梦到幼时在灵观镇上那个简陋的家，梦着梦着便笑醒了，接着便是一阵惆怅，深深懊悔自己这样快醒来。

    阿绪很招女孩子喜欢，谷小扇在酸酸涩涩的心中，硬给自己加了一些安慰。无论是陆芊芊还是秋闪闪，的确都比她强许多倍，至少她们聪明漂亮，家世显赫，而且会比她活得长。

    在天都峰时，谷小扇很讨厌陆芊芊抢走阿绪，常常会将毛毛虫放在陆芊芊的衣裙鞋袜里，看到陆芊芊惊恐万状的模样，谷小扇觉得实在解气。可是，谷小扇依旧没有法子让阿绪对自己笑，直到那一日，她觉得阿绪眼中完全没有自己，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谷小扇偷听的技巧一向很高，因为她常常会窝在暗处睡觉，那一日.她睡着的地方，便是师父书房案几之下。

    蒙蒙胧胧间，谷小扇听到了师父和阿绪的对话，师父说他此次下山依旧找不到法子解毒，阿绪则一直沉默不语。谷小扇正揣测着不知什么人中了毒，便听师父又说，中毒之人自娘胎里便带着寒毒，定然活不过二十岁。谷小扇不由在案下扼腕唏嘘、悲天悯人一番，突然听得阿绪哑声道，“我绝不会让小扇死的！”

    谷小扇愣怔片刻，忽而咧嘴笑了。

    小扇，那是在灵观镇阿绪日日念叨的名字，自来了倚岚门后，阿绪便再没唤过这两个字。如果他还愿意这样唤她，即便她不能与阿绪有一个共同的家，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至少阿绪还可以好好活着，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还可以和其他的女子，生几个自己的孩子。

    案几之下，谷小扇笑着笑着，渐渐觉得口中发苦，苦得如同吃了黄莲一般。

    林伊人静静平卧在床榻上，视线投落在虚空之处。

    芩枫苑的埙乐在吟薇阁火烛熄灭之后便没有再响起，但林伊人知道，谷小扇并未回到笺羽阁中。平日置于怀中的白色小瓷瓶就放在枕畔，林伊人沉吟片刻，披了衣衫缓缓起身，拿起瓷瓶，推开窗棂。

    月落星沉，万籁俱寂，远处亭台下，一个单薄身影抱着膝，将头深深埋入臂弯之中，一动不动，如同这夜色中的一抹影子。

    林伊人指尖轻轻摩挲着白色小瓷瓶，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师父殷莳廷以落云指、奇门遁甲和药毒之学响誉江湖，本欲将衣钵倾囊相授于他，但林伊人最终不愿研习药毒之学，只因他的母亲，如今那高高在上贵不可言的覃贵妃，便曾是蝴蝶谷中精通药毒的高手。

    师父一向神踪难测，聂陵孤又远赴夕泠雪峰，言绪虽然洞悉医理，但显然对谷小扇的寒毒束手无策，林伊人不禁暗暗有些后悔，当日为何要那般执拗地拒绝师父。

    白色小瓷瓶中的凝晖丹还有两粒，对于谷小扇这样体质孱弱之人，凝晖丹应当是有益无害的良药，但之前在香雪山庄，他亦曾给谷小扇服下凝晖丹，次日却发现如泥牛入海，全然无效。

    林伊人望着夜色中那道纤细身影，默然伫立。要解谷小扇体内寒毒，绝非一日之功，可谷小扇明日一早便要离开秋逸山庄，他也即将返回筱安……林伊人缓缓垂下眼帘，他知道，自己与谷小扇，就如同天幕中的两颗流星，必将擦肩而过，然后按照各自命运的轨迹，继续踽踽独行。

    每个人都有自己活在这世间的使命，林伊人的使命，绝不只是毁掉乌玠令那么简单。林伊人从不相信狭路相逢勇者胜的说辞，所谓生死搏斗，往往在搏斗开始前，便已注定输赢，而赢家，往往是那个准备得足够充分的一方。

    江湖，不过是林伊人精心布局的棋盘一角。此番民间之行，林伊人以凝晖丹救了洛小北，笼络了香雪山庄，又以落云指伤了叶浮生，拉近了与秋逸山庄的距离，五大山庄同气连枝，和衷共济，暮云山庄、凌水山庄、月拓山庄一向以香雪山庄和秋逸山庄马首是瞻，今后只要拿捏得当，为他所用并非难事。

    此外，林伊人还神不知鬼不觉的得到了乌玠令，可谓天遂人愿，无往不利。所有这一切他都尽在掌握，除了谷小扇，那个满口谎言内心孤寂的小姑娘。

    夜阑人静，繁星点点，林伊人脑海中浮现起往昔岁月中那个温雅雍容、谦和俊美的身影。

    “伊人，当心摔着……”

    “伊人，爹给你做了一个竹蜻蜓……”

    “伊人不哭，你娘……她身子不适，不能陪你玩，爹来抱你……”

    那宠溺慈爱的声音，那满含笑意的星眸，那温暖宽阔的怀抱，那甘愿为他挡下所有险恶的寂寥身影……十三年的筹谋，一切才刚刚拉开帷幕，既然有所选择，就必须有所舍弃，而他，每次都能迅速做出最有利于自己的选择。

    万物初醒，东方欲晓，林伊人将白色小瓷瓶收入怀中，缓缓阖起窗棂，眸中清明一片。

    次日清晨，言绪一行人便离开了秋逸山庄。林伊人用午膳时，太子也带着下人离开了芩枫苑。听祁境说，秋闪闪将言绪送至凌波镇外才返回山庄，看似有些黯然神伤，而太子，则对林伊人未曾与倚岚门人依依惜别，显得很是失望。

    林伊人浅浅抿了一口粥，唇角挂着一抹冷意。太子一直都在找自己的软肋，可如今，他依然是那柄看似温润无害，实则锋锐犀利的剑，让太子忌惮，让对手胆寒。

    月圆之夜后的第三日，林子衍和林音音终于风尘仆仆赶回了秋逸山庄，二人看到林伊人面容憔悴，不免又将祁境责骂了半晌。林伊人不欲他俩知晓太多情形，便于次日向秋慕尧告辞，秋彦启专程将众人送出凌波镇十里之后，才调转马头缓缓离去。

    已是四月下旬，沿途鸟语花香，姹紫嫣红，一派生机盎然。一般情形下，从凌波镇到筱安需要九天，因着林伊人尚在恢复中，林子衍也顺利带回了玲珑心，林音音则是除了苏卓云，万事皆不挂心的丫头，三人便一路闲散悠哉，足足磨蹭了半个多月，才看见了筱安巍峨雄伟的城楼。

    筱安城外，一垄垄绿油油的麦田整齐划一，随风轻摆，隐约飘散出一股淡淡的清香。

    “音音，”林伊人望着碧波翻滚的麦田，眸底泛起笑意，“吃过烤麦穗吗？”

    “烤麦穗？”林音音撑着下巴，摇了摇头。

    林伊人道，“下回，我带你和你五哥哥到田间去吃。”

    林子衍诧异道，“民间居然会有这样的吃法？”

    林伊人浅笑，“只是容易将麦田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