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百川汇海
夜风呼啸如刀戟，马蹄踏飒似流星。 一转眼那骑士已然突破里门，来到众人面前，翻身下马，单膝跪倒在荀续面前：“凌钊来迟，荀君无恙否？” 正是与荀续只有一面之缘的凌钊凌公角。 荀续连忙小跑过去，双手将他扶起，抚着他的脊背笑道：“公角兄，真是我荀续的及时雨啊！” 凌钊赶来甚急，只穿了一条裤子，光着脚赤着膊，马鞍桥得胜钩上挂着常用的一柄枣木钉钉狼牙棒，喘着粗气道：“恨晚恨晚！凌钊手下二十三人，都在后面，听凭荀君差遣！” 荀续哈哈大笑道：“公角兄，刘府诸位壮士都是明事理通道德的义士，荀续甚为敬爱，不必如此紧张。夜风寒凉，可莫要着了风寒。” 说着他脱下自己的衣服给凌钊披上，凌钊连连推辞，荀续大笑道：“《诗经》里面说‘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今日公角兄这般赤诚待我，就不许我荀续与你同袍一回吗？” 凌钊再度跪下道：“凌钊不过市井粗民，当不起荀君厚爱。” 荀续摇摇头，将他一把拉起道：“在荀续眼前只有一个为了一面之交的好友摩顶放踵生死不论的豪侠，哪里有什么市井粗民？来来来，别嫌我的衣服粗糙。” 他素来喜欢穿细棉麻的衣衫，素白不染，无花无纹。 这个年头也有棉花，不过是木棉，产量极低，棉絮质量也不甚高，都是短绒面，跟后来明代从海外传入的长绒棉没法比。这个时代的木棉绝大多数时候都是用于观赏的，果实成熟之后的飞絮也没有多少人会在意，只当如杨花榆英一般，惟解漫天作雪飞。 东汉以来慢慢有人发现了棉絮的好处，用来填充棉被、枕头，也有人将棉花纺织，但是纤维太短，无法单独织成棉布，便有混入蚕丝、细麻纺成的棉麻布，比细麻布贵重舒适，比绸缎便宜易洗，荀续便喜欢这样的棉麻布。 他乃是高门贵胄，若是学着某些人故意穿粗麻衣物，一来不舒服，二来也容易被士林中人说成沽名钓誉；若是穿得太过锦绣华丽，一来违背他的心意，二来也不利于外面的名声，因此棉麻布成了他最心仪的布匹。 凌钊出身差一些，但也是士族，开着颍阴县最大的民间社团，有的是钱，因此荀续上次见他，穿得便是锦衣华服，尽是丝绸所裁。乍一穿上荀续的棉麻外衣，凌钊不由得咋舌：“荀君寻常所传，竟是麻布？” 荀续最爱穿这件衣服，在场众人往日经常看到，却从来不曾细想过着衣服的材质，今日凌钊一声怪叫，才纷纷侧目。 荀续忙笑道：“此乃木棉布，非是麻布。我爱木棉好，磊落大丈夫。” 西汉初年，刘邦立国不久，南越王赵佗就进贡给刘邦一株木棉树，史籍记载：“高一丈二尺，一本三柯，至夜光景欲燃。”木棉花随后便在中原地区生根发芽，四百年过去，颍阴城外头的山上就有不少木棉树，长得高大磊落。后世傣族的情歌中，姑娘们还常常将情郎比喻成高大伟岸的木棉树。 两汉百姓喜欢“大丈夫”这个词，常常动辄以“大丈夫”自居。比如已经功成名就，威震天下的关羽在被刘备封为“前将军”的时候便奋然道：“我关羽乃是大丈夫，怎么可以与一个老卒同列？”老卒就是指黄忠，当时一同被封为“后将军”，关羽便开始不顾前将军的威仪与刘备的意思，一定要当一把大丈夫。 荀续说木棉花是大丈夫，又不穿丝绸而穿木棉布，言下之意，便是敬重大丈夫，顿时博得众人的好感。 唯大丈夫能惜大丈夫。 荀续也是一条好汉子，礼贤下士、慷慨磊落、文武双全、俭朴厚德，越是这样越令人开始怀疑：“与这样有礼有德的人对敌，究竟是对还是错？” 刘府当中已经有人开始打退堂鼓了。 忽然刘府众人身后又是一阵大乱，众人急回头看去，却是方亮带着一彪人马匆匆赶来，刀剑出鞘，手擎火把，远远看去，仿佛一条火龙一般。 方亮高声道：“荀君无恙否？尔等休得乱动，若伤了荀君一根毫毛，方府上下定然不与你们干休！” 荀续忙呼喊道：“子明兄，荀续无恙，快快将刀剑收回去，刘府上下都是义士，非是敌人。” 方亮吩咐了身边人一声，分开人群，走到荀续面前，单膝跪倒道：“方亮来迟，还请荀君恕罪。” “你我兄弟，何罪之有？快起快起。”荀续连忙将他扶起来。 方亮乜视了刘府众人一眼，大声道：“方亮别的没有，人多，带了一百八十人，听候荀君调遣。” 方家那条火龙同声喝道：“听候荀君调遣！” 声音隆动，震撼屋瓦。 荀攸对荀彧一笑，附耳轻声道：“要不要给阿续加把火？” 荀彧微微一笑道：“甚好。”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儿，见对方不动，荀彧笑道：“你怎么不动？” “你年纪小，多跑跑。”荀攸嘿嘿笑道。 “你辈分低，听你阿叔的话，跑一趟吧。”荀彧笑得云淡风轻。 “……荀文若，不准再拿小叔的名分压我。”荀攸闷闷地上了马，走了。 他比荀彧大六岁，但是辈分却小一辈，家族大了，往往都这样，荀续比荀彧还小五岁呢，荀攸照样在祭祖的时候不得不尊他一声族叔。 他们两个人的打算盘，别人可没有注意到，只是远远的又听到萧萧马鸣，荀续身后又有一队人马赶到，为首一人正是韩池。 韩池飞身下马，躬身施礼道：“韩家四十四卫士，见过荀君。荀君无恙否？” 刘府众人人头攒动，阵营开始混乱起来。 这剧本不太对啊，不是说好颍阴县县尉手下只有十几号城门守卒的吗？一转眼怎么荀续麾下就多出了二百余人？ 正当他们惊疑之际，一支百余人的铁甲大军动地赶到里门口，吓得里监门都上下牙床打哆嗦：“来者何人？” “荀府魏青，奉荀君之命，前来调解。” 调解？里监门快哭出来了：“你们一百多个身穿玄甲，手持镶钩环首刀的厮杀大汉急行军到这边是来调解纠纷的？你们冲阵都绰绰有余了！” 魏青满脸寒霜，喝道：“速速闪开一条去路！” “各位，里面全是人，都挤满了，实在进不去这么多人啊！” 贞里不大，刘陶不治产业，刘府门前容下这三百多人已经算是极限，魏青望了一眼，只好站在门口，吩咐众人道：“与我同呼：带甲壮士三百余，尽数听荀君差遣。” “带甲壮士三百余，尽数听荀君差遣！” 这些人都是荀续在最近几年中从流民当中筛选出来的青壮，经过数次筛汰，又与颍阴城周边的匪徒山贼屡屡交锋，都是见过血的合格精兵，一齐大呼起来，更是惊天动地，震得两边巷陌回音隆隆，颍阴县城顿时闹成一团。 荀续喊道：“魏青，将人带回去吧，山贼还须小心盯防。” “诺——”百余甲士轰然应诺，转身便回，一转眼便已经消失在nongnong黑夜中。 若不是半座城都被他们吓醒了，刘府众人真的以为刚刚只是做了一场噩梦。 荀续麾下到底有多强的实力？ 若是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好声好气地说话而是选择了血腥镇压，会怎么办？ 刘府众人顿时感到不寒而栗。 此时，忽然又有一拨人马从城门口匆匆杀至，张飞cao着一口幽燕口音，周靖则是扬州口音，两个人带着麾下人马同声大喝：“荀君无恙否？” 一个幽州北地，另一个却是南方长江沿岸的人，距离中原，不下千里，却对荀续关切备至，刘府众人终于崩溃了，纷纷垂头丧气，有些人一屁股坐到地上，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放声大哭。 荀续走过去，躬身一礼道：“荀续不过就是颍阴县城的一个区区县尉，诸位义士，想要突破荀某的防线便已然不易，更不必说洛阳，司隶校尉、城门校尉和五校兵马当真是纸糊的么？回去吧，我已经禀告家主，家主也同意联合颍汝名士联合上书朝廷，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红脸大汉王熙慨然一叹，道：“罢了，荀君这般待俺，俺若是还一意孤行，当真是对君不起，王熙愿意回返，静候荀君佳音。” 他开了这个头，刘府众人也纷纷点头，乱糟糟地应了，垂头丧气地回返刘府。 荀续不由得长吁了一口气，抹了抹额头鬓角的冷汗，这才调整心态，与来援的众人叙话。 荀彧和荀攸两人躲在远处的角落，荀攸顶了荀彧一下，道：“寻常时节还真想不到，阿续登高一呼竟有这般的人望。” 荀彧淡淡一笑道：“这还只是他冰山一角罢了。我从他小的时候便说过，他才是我们荀氏的未来，四哥太急躁了。” 荀攸伸了一个懒腰道：“这么说，你想助阿续一臂之力？” 荀彧笑着看了荀攸一眼，反问道：“你见了今夜这百川汇海的景象，你就不动心么？” “哈哈哈哈……”两个智者，对视一眼，不由得放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