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8章 梅花结(三)
翠眉咬着唇目光追随着伏广的身影,不经意咬疼了嘴角才回头向秦四郎道谢。秦四郎摆摆手说应该的,又四处打量地形,寻找近便的路线散场时好快速离开,为翠眉到锦上花坊争取时间。 翠眉喝完半凉的豆浆,还了挑担妇人的碗,眼角余光不停暗自打量伏广,呼吸间满是北风的凉气。 赵爹爹随身带了个小袋子,里面装着炭,给翠眉的手炉换了炭,翠眉冰冷的心里暖了暖。 这时,衙差敲锣打鼓喊着肃静回避,高台下人挤人,翠眉和几个孩子被拢在中间,在秦四郎等人的保护下随着汹涌的人潮不由自主地朝前挤,翠眉前面坐凳子说古的老爷爷不得不站了起来,揣着凳子朝前涌。直挤到衙差由人墙布置的警戒线引起衙差的呵斥才好了些。 台下人群的议论声如一大群蚊子一般嗡嗡响,翠眉借此机会听了不少小道消息,因人潮的关系,且伏广已不在台上,她看不见伏广,只得把注意力放在这些小道消息上,以抵挡心底深处的胡思乱想。 她是真的没想到,伏广竟记得了她的名字。 掐着午时三刻的点儿,县太爷的仪仗迤逦而来,衙差们高喊着传达县太爷的口令,说县太爷体谅天寒可准不跪。 有些家里失了牛的听了此话,直把县太爷当做青天大老爷,哭着喊着下拜。有些真心敬服的也跪在街道两旁。 令人意外的是,这次的阵仗竟迎了两位县太爷。 正在大家疑惑不解时,自有师爷上前介绍两位县太爷。原来这次的案子涉及的范围跨越了两个县,多出来的那位县太爷是邻县马苑县的冯县令。 所以才有这么大的阵仗。 说起来,偷牛案去年最先在马苑县发生,因案发的那些村子过于偏远,村民们又不懂留下证据。而马苑县的上任县太爷要保护官声,不肯上报此事儿,只在乡镇里传传便罢了。 现任县太爷走马上任时正逢开春播种用牛的时候,马苑县怨声载道。 因着乡民们并不知晓县太爷的名字,且官府的报纸上提到县太爷时也是避其名讳以示尊重的。他们并不知道此县太爷非彼县太爷,或者,知道了也当做不知道,无牛耕地的人家比家里房子塌了还要震愤,把怨气撒到新县太爷身上。 可那时候哪里还看得到贼的尾巴影? 冯县令憋了一肚子气,今年邻县珠黎县发生了偷牛案传到马苑县。立马借人借力借师爷,要把他自个儿的“冤案”给破了。 珠黎县的县太爷还有两年的任期,在事发一个月后重视起来。 偷牛案说来话长。这要从淳化末年说起。 淳化末年,东南沿海发生地震海啸龙卷风,扶桑国火山爆发,传言是因扶桑国造孽太多,扶桑海盗杀戮太重。导致龙王发怒。 虽有受到重创的慕容水师与沈家水师发檄文联手镇压海盗,以及淳化帝发罪己昭退位出家为万民祈福以安民心,但百姓们的恐惧无可抵挡,再加上受灾的地方无法居住,官府没有足够的食物和生活用品发放,东南沿海一带大量灾民向伯京的方向涌去。 沿途州、郡、县府各有收留安置灾民。据说能一路乞讨到伯京的灾民根本没有。渔民改行从事农耕,手工艺者和商人各司其职,没过两年就安顿下来了。 问题就出在这群灾民中。因着他们大多数人不会耕种。 在马苑县偏远地区,一个由灾民组成的村子落成,可这群人得不到足够的衣食住行生存所需,又身无长物,逐渐起了歹心。先是偷窃邻村葱头蒜脑。接着是偷鸡摸狗,又怕引起别人的怀疑。遭他们偷窃的村子越来越偏远,也越来越多。 直到前年,该村一村民进城在牛市发现了早年认识的商人,这商人跑过海,胆子大,骨子里不是什么好人,村民与他拐着弯也有些亲属关系,知晓他曾出船去过东洋扶桑国。 几番思度之下,村民透露出要牛商牵线卖掉偷到的鸡狗之类。商人与此人是一丘之貉,趁着酒意满口答应。 那一年该村成功偷盗成功一头猪。 去年尝到甜头的商人亲自到那个村子怂恿村民偷牛。村民们虽从未使过牛,可他们知晓牛在大夏律法中的重要地位,商人便以前事相要挟,并许以重金,晓以利害——即马苑县前县太爷即将高升要保官声的话。 后来事情进行的果然顺利,因他们把偷窃的牛猪等物卖到珠黎县的县府,倒一时无人觉察。 偷窃多了会成瘾。 去年闷声发了大财的村民今年开春以田地太远为由,征得镇长同意把村子挪到马苑县与珠黎县的边界,打算今年再大赚一笔存够了银钱便回到海边老家去。 他们先摸清了珠黎县边界几个镇和下属村子的情况,秋收之后开始偷牛。他们的主要目标是牛,其他的鸡鸭狗猪驴骡子顺手偷了。 那牛商在与村民们互相推卸责任推不掉时,还振振有词地说:“我考虑着不伤天和,特特嘱咐他们不许在秋收之前和之中偷窃。两位青天大老爷,看在我为农人着想的份上饶了我一条性命吧!” 商人跪着的身体低低地趴伏到地上去,边哀嚎乞求,边涕泗横流。却浑然听不见失窃的庄稼人的唾骂之声。 听了百来人供词的翠眉正处在惊讶之中,听了商人的话差点失笑,怎么会有这种强词夺理的人呢? 审案说慢也慢,说快也快,百来人中陈词的人并不多,十几个主犯起先还互相推诿罪责,后来瞧见两位县太爷冰着黑脸,丝毫不为他们的“悲惨遭遇”所动,知回旋无望,纷纷认命地画押。从犯们也无二话,签字的签字,画押的画押。 两位县太爷互相谦让一番,珠黎县太爷一拍惊堂木,惊回大家的神智,轻咳一声,手中拈了签筒里的一支竹简。众人紧紧盯着他的手,屏气凝神听县太爷盖棺定论。 县太爷气愤地慷慨陈词:“你们只知自己身世可怜,却不知失牛的人家不啻于和你们同样遭遇了天灾!……” 如此说了一番安抚民众的话,且引起了大家的共鸣和义愤填膺,接着宣判十二主犯死罪,包括偷牛队的主力、策划偷牛的商人以及黑市上胆敢卖杀牛卖耕牛rou的人,从犯包括私售耕牛rou的人要没入奴籍发配边疆,包庇偷牛的村民享有因偷牛而得的财物的要全部财物归于官府。这些包庇犯虽没偷牛却纵容和怂恿了盗窃者偷牛,还要各打三大板。 衙门的板子可不是好挨的,执行杖刑的衙差膀大腰圆,大冬天光着膀子,凶神恶煞的模样比之刽子手也不差。高台上一片哀号之声。他们的家人只有孩子逃过一劫,扒在囚车沿上哭泣。 可以说,这次的案子是从重处罚的。 经过一个多时辰的公审,偷牛案的前因后果以及牵涉的人员已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两位县太爷又说了一番安抚的话,点着册子上的名字,让这些人过几日到衙门领取补偿。 失牛的庄稼户是最早到老菜市口来等着结果的,感激涕零地向县太爷表达谢意,响头磕了一个又一个。 珠黎县的洪县令走到高台边上亲切地让他们起身,又言辞恳切地说了几句安慰之言,回到座位上转而脸色一正,愀然而立,说道:“这回偷牛案的参与者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可状词上写得清楚明白,哪些庄子村子遭过窃一清二楚。可这些村子与前些天儿到衙门报案的庄子却对不上! “扰乱衙门视听妄想浑水摸鱼的一部分人已得到惩罚,还有数个失窃的庄子未能查明真凶。当此之时,我们整个县应该齐心协力查出贼人,这些人却在背后或是举报仇家做贼,或是干脆自己借着偷牛者的名头做贼,祸害乡里! “此风不正,我珠黎县将永无宁日,因此,我洪涵巩以县令的名义鼓励大家举报这些浑水摸鱼的贼人,以正民风!” 珠黎县和马苑县盗窃之风盛行的名声早已传得附近几个县知晓,与有些县里“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洪县令铁了心要整肃民风。 接着,他把没有查出贼人的庄子名称让师爷高声唱了出来。 当听到“白水镇双庙村”的时候,秦四郎等人不由打个冷战。 县太爷竟是死磕上了! 翠眉有一瞬间的欣喜,接踵而至的却是担忧。秦涛被查出来,即使查出的线索与黄老爹无关,可与秦家人的芥蒂却不可避免了,到时黄家的处境可就尴尬了。除了黄家,还有那几户死了狗的人家。 她没敢回头看秦四郎等人,抬头的瞬间却见不知何时站到高台旁边的伏广若有若无地朝她这边扫了一眼,又很快地转到别的地方去。因她心有所思,便觉那显得锐利的一眼是朝她看过来的,本来便浮躁的心越发如风中的树叶一般摇摆不定。 散场后,她去锦上花坊会见到伏广吗? 翠眉拢着手炉的手不由自主地抚上心口,一股又苦又涩又甜的滋味悄然浮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