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一时间,屋子里没人出声。,很快传入那位夫人的耳朵。”崔玖轻言细语地说,“在她看来,这简直就是夫妻决裂的最好证明。她对我母亲愈发痛恨了:如果不是我母亲,她与我父亲本来是好好的,十多年如一的相守,又怎会走到如今这一步来?” 阮沅无力苦笑摇头:“这话说得没道理呀,若不是她当年执意让你父亲娶你母亲,事又何至于到如今这一步?” 崔玖缓缓点头:“所以,是她错了。她错以为人家能够办到的事,她也能够办到——纳妾不是天下最寻常的事么?哪家男人不有个三妻四妾的?为什么人家妻妾都过得好好的,偏偏崔家就不行?那位夫人弄错了一件事,她忘记了,自己是着我父亲的。” 阮沅不敢出声 “如果不,或者,如果得没那么深,那也罢了,退让一些,将注意力转移到别处,也就不会生出什么是非。只可惜,那位夫人不是这样的人,而我父亲,虽然在江湖上名声极佳,是人人赞赏的真君子,可说到底他并非神明,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男人,也会变心。” 崔玖这话说得十分犀利,甚至隐约带有责难之意。也许是当门主当得久了,尽管是在谈论自己的父母,她的语气里,也丝毫没有含混遮掩。 “因为父亲打算赁屋另居,那位夫人绪非常激动,趁着我父亲不在家,又把我母亲叫去,这一次是她亲自动手,而且责打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严重,结果……” 阮沅简直不敢呼吸 她等着那个可怕的结局,从崔玖的嘴里冒出来。 崔玖定了定神,停了好一会儿,才道:“结果,我母亲忍受不住了,她不顾一切的反抗,谁知一时失手……杀了那位夫人。” 阮沅浑所有的汗毛,全都竖起来了 一阵强风刮过来,蜡烛顿时熄灭,阮沅僵在椅子里,一时竟忘记起去掌灯。屋内的黑暗气息带着奇异的腥味儿,默默涌动。 事急转直下,阮沅完全被震撼住了,她再没想到,竟会出来这样一个石破天惊的结局。 黑暗中,沉默许久之后,崔玖轻轻坐起来,木质的椅子发出咯咯的刺耳声音。 “那年,我还没满三岁。”她说,“我的生母,就成了杀人犯。” 有泪慢慢盈于睫,阮沅心里涌起一阵深深的凄然。 “等到我父亲回来,事已经无法挽回,我母亲被族人羁押起来,那位夫人的尸体横在厅里。”崔玖慢慢说,“我不知道父亲当时到底是何种心,他这个崔氏门主,武林地位至尊的人物,临到了中年,家中却发生这样不可收拾的惨祸。” “……” “当时,那位夫人的母亲尚且健在,她心痛女儿丧命,于是将此事报去了越州。这么一来,案子就不光是崔家的家事,也就成了云家的事了:因为我母亲的双亲,都是云家的下人。”崔玖说到这儿,舒了一口气,“云家立即派了人来楚州,要求崔家将杀人凶手交出来,杀人者、被害者全都与云家有关,那就是云家的家事,更别提我母亲姓云。云家自己有家法,如果简简单单处死我母亲,那就太便宜了,他们要用家法处置我母亲。” 阮沅没听太懂,她想了想,问道:“杀人偿命,不过是个死,他们还想怎么做呢?” 崔玖微微一笑:“这就谈到我们今天讨论的重点了:他们要求,给我母亲实施散魄术。” 阮沅浑一抖 “我父亲苦苦哀求,他说我母亲当时同样命悬一线,如果不动手自卫,很可能就会被那位夫人给杀死。我理解我父亲的心,妻子已经亡故了,如果这个妾再出什么事,我就成了没有娘亲的孩子了。”崔玖说,“可是云家的态度很坚决,他们说,我母亲以下犯上、还出了人命,他们必须按照规矩,散去她的七魄。” 阮沅歪着脑袋,想了好半天,艰难道:“我还是不懂,难道杀死这个人不是最可怕的事么?难道散去七魄,比杀死他还要可怕?” 崔玖笑了笑,笑容里含着怜悯:“这就是阮尚仪和我们的区别了。阮尚仪所来的那个世界,魂魄并不是重要的东西,也没人去关注它,看样子你们更关注存亡。可是我们这儿不同,并不是最后一道防线。云家,因为大多涉及巫术、蛊术,都是超出正常范围内的行为,常人很少涉足,也很难控制,所以为了百姓的安全和家族的利益,云门制定了格外森严的家法。阮尚仪说杀人最大,且不知处死还算是比较轻的呢,散魄术虽不是最可怕的那一种,也是相当严重的刑罚了。因为在云家看来,人的魂魄一旦缺损,那简直比死还要恐怖痛苦,那种折磨,远胜过死亡。” 阮沅的手指,不由抓紧了座椅扶手 “云家在维护家规这方面,十分固执死板,虽然面对的是大名鼎鼎的崔家,他们也丝毫不肯让步。到了这种程度,如果我父亲再拒绝,事态就会演变成崔、云两大家族的矛盾,到那时候整个武林都会震动,我父亲不能为了一个妾,把那么多无辜的人牵扯进来。所以他最终同意,交出我母亲,让云家给她施行散魄术。” 阮沅静静等了一会儿,却没等到下文。她终于忍不住问:“然后?你母亲就被散去了七魄?” 崔家点了点头:“是的。” “这么说,她还活着?” “还活着,到现在还活着。”崔家说到这儿,露出一个疲惫不堪的笑,“可我已经两三年没见她了。” “啊?她离开崔家了?去了很远的地方么?” 崔家摇摇头:“不,她还在崔家,现在就在。” 阮沅糊涂了 “那你为什么会两三年没见她?”她惊异极了,“你们是母女,她就在家里,怎么会这么久没见面?” “因为,我不想见她。”崔玖的双肩微微放松,声音平淡,“看来,她也不太想见我。” 阮沅的脑子凌乱不堪,她觉得这不对劲,本来她可以凭着常理,指斥崔玖的不孝——哪有母女住在一起这么多年却不相见的?可是话到了嘴边,她又觉得这里面有蹊跷,虽然相处时间很短,阮沅却已经很喜欢崔玖了,阮沅知道,崔玖决不是那种无无义的人,按道理,她不会做出这么无的事来。 “从记事起,我就没有觉得自己有过母亲。”崔玖慢慢的,一字一顿地说,“从小,我和父亲特别亲昵,我边,有丫头,有母,有仆从,有各种家族亲眷,可是我感觉不到母亲的存在。” 阮沅一声不响地听着 “我母亲,从来不抱我更不会亲我。我小时候抓着她的裙子,叫她‘姨娘,抱抱’,她不肯,还想要把裙子拽开,好像沾着她裙子的是一只蚂蟥。”崔玖的嘴角,露出一个苦笑,“难得抱了我两三次,也是在我父亲的再三要求之下,不得已而为之。” 阮沅愈发错乱,她张口结舌:“可……可是你不是她的孩子么?怎么连抱一抱,亲一亲都这么难?” “因为,她已经没有七魄了。”黑暗中,崔玖凝视着阮沅的眼睛,“她已经没有人类的感了。” 一股灰暗的窒息感,通贯了阮沅的体 “如果没有感,人又为什么要去搂抱、亲吻他人?这么做到底有什么效用可言?取暖么?天又不冷。除了表达感以外,它还有什么作用?”崔玖轻声说,那种姿态,倒更像是自言自语。 “那……也就是说,”阮沅深深喘了口气,“门主的母亲,不再门主了?” 崔玖缓缓点头:“正是如此。” 阮沅凝视着黑暗中的崔玖,光线太暗,她看不清对方的脸,但她能够确定崔玖并没有哭。 也许,她早已经哭过无数次,甚而完全绝望了。 “那么,她也就没有内疚、没有痛苦了?”阮沅忽然低声问,“关于她曾经失手杀人的事……” “这个,我不清楚。”崔玖淡淡地说,“有魂魄的人,永远也无法理解丧失魂魄的那种感受。散魄术在散掉人的七魄的同时,还有一个副作用,那就是让受术者遗忘整个施术过程。我母亲并不记得她是如何丧失七魄的,她只知道,她杀了那位夫人,因此受到惩罚,至于受到了何种惩罚,她不清楚,因为她已经完全不能理解魂魄这种东西了。” “……” “从小时候起,我就觉得母亲和其他人不太一样,不光是她从来不抱我,不亲我,还因为她看起来那么古怪,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像是假的。” “假的?” 崔玖淡然道:“没有七魄的人没有感,但她会模仿他人。她知道与人交往要微笑,要替人家着想,要给人提供帮助这样人家才会给你提供便利……她能够模仿这些技巧,却完全不能理解这里面包含的感。技巧很纯熟,很容易哄骗陌生人,长时间相处就会感觉出问题。” 崔玖这种冷漠沉着、界限分明的口吻,好像将她的生母,描绘成了某种令人不快的存在。 “啊,那这到底……”阮沅还想进一步问询。 崔玖抬起眼睛:“最简单的例子:你单纯为了街坊的议论而不去欺负一个孩子,和为了心疼他、喜他而不去欺负他,这是两码事。” 阮沅听到这儿,沉默下来。 “这么说,你母亲也就成了废人了?” 崔玖摇头:“不,你恰恰说反了,她在我们家,是个非常有用的人。” “咦?她不是没有七魄么?” “她是没有七魄,没有感,但不知为何,一旦缺乏了感,人反而会变得相当能赢。”崔玖笑了笑,“没有感依附,人和人的关系,你和这世上其它东西的关系,不就只剩输和赢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