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不祥的预感
沈放进门,没有任何犹豫,便叫上杨浩走向了右边的纨绔群中。 杨浩有些奇怪,厅中泾渭分明,左文右武的趋势很明显。沈家乃书香门第,宰辅之家,按理应去左边才对。 不过想起当初在陕州,沈放策马扬鞭,号称要行侠仗义的情形,杨浩也便释然了。 但见沈放一过去,一群将门纨绔、权贵子弟便围了上去,纷纷笑着打招呼,似乎很受欢迎。 “发生何事?你们一个个愁眉苦脸的?莫不是绿袖小姐不舞了?”显然,沈放也发现了异常。 “你没听说吗?” “听说什么?”沈放一脸茫然。 “今日是冬至大朝,范仲淹当殿奏请更改荫补法,官家金口准许。” “荫补法?怎么个改法?” 有人解释道:“往后当朝官员除长子外,其余子孙须年满十五,弟侄须年满二十方可恩荫。 而且…恩荫出身必须经过考试,方可授官,你说…这不是为难人嘛!” 杨浩原以为纨绔们是争风吃醋落了下风,故而兴致不高。万万没想到,竟是和朝堂有关,和庆历新政有关。 担任参知政事后的第三个月,范仲淹终于发动了,一出手就是个大招,剑指恩荫。 大宋的选官制度是双轨并行,有科举取士,也有恩荫授官。 但凡在朝中担任高官,或是将门元勋,会得到朝廷推恩,家族子侄可以蒙荫为官。 赵宋皇帝的本意大概是通过此举笼络大臣、将门,事实效果也不错,但时间一长弊端也就出来了。 大宋制度宽厚,官员子孙弟侄都在恩荫之列,很容易出现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局面。 曾有位官员担任学士,二十年内,通过恩荫出任京官的子侄竟然有二十人之多。 不止如此,大宋朝廷广施仁爱,范围太广,不久前曾诏录前唐狄仁杰、张九龄之后。 也就是说,只要你能拿得出族谱,证明你曾曾曾祖父在唐朝当过高官,那么恭喜,你在大宋也可以做官。 如此一来,大宋的官员越来越多,于是就出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冗官。 官员虽多,但大都在其位不谋其政,尸位素餐白领俸禄者众多,于是加剧了另一个问题——冗费。 冗官、冗兵、冗费! 这是大宋当前极为严重的三个问题,亟待解决,不得不说,范仲淹他们看得很准。 可是他们这个解决方法……看看这些权贵子弟,将门纨绔的反应,就知道——非常不妥。 “这不是坑人嘛?我今年十七,伯父在朝,眼看着今年就要恩荫,这下好了,又得多等三年。” “等三年你也未必能如愿,考试你能过的了?” 杨浩听得清楚,也瞬间明白为何厅中泾渭分明,左文右武的反应全然不同。 左边大多是文官子弟,其父辈大都是科举出身的士大夫,家教严格,子侄自小大都饱读诗书,恩荫年限固然对他们有影响,但考试基本不成问题。 但这些纨绔子弟,大多是将将门勋贵的三世祖,四世祖,自小娇生惯养,只等长大凭着祖上功绩轻松为官,压根就没几个人认真读过书。 现在突然限制恩荫年限不说,还要考试,等若一下子捏住了他们的七寸,要命啊! 纨绔们言辞之间多有抱怨,若非是公开场合,不能当众辱骂当朝宰相,恐怕早就问候范仲淹等人的祖宗亲属了。 不得不说,范仲淹很有魄力,敢于在这个敏感问题上动刀。 但他们太莽撞,太着急了,只需看看这些纨绔子弟的表情,便可笃定新政必败。 断人财路,毁人前程犹如杀人父母,是不共戴天之仇。 对于官宦子弟,恩荫就是官路前程,在大宋,官路也意味着财路。 范仲淹等人行此一举,能不招人恨? 子弟们尚且如此,那些在朝为官,身居高位的家主、大员们又会作何感想? 人都是自私的,哪怕他们明知大宋冗员问题严重,可那又怎样?多我家几个子侄有什么关系? 家族是这个年代最根深蒂固的观念,最重要的社会组织,为官做宰,谁不想提携子孙? 更改荫补法,无疑触动了大宋官员的根本利益,将门、勋贵、士大夫,无一例外…… 一开始就这么激进,后面还怎么玩? 明明是一腔热血,满腹才华,为何不讲策略,如此冒失呢? 庆历新政,注定不会长久。 杨浩庆幸自己婉拒尹洙的同时,莫名有些心疼“先天下之忧而忧”范仲淹。 他真的是好人,也是一片好心,可惜用错了方法,注定抱憾! …… 沈放与众人寒暄一圈回来,拉着杨浩在一张几前落座。 “沈公子知交满东京,人气很好嘛!” “那是!”沈放洋洋自得,不过旋即又讪笑道:“除了我为人仗义之外,也与我阿姐有那么一点关系。” 杨浩恍然:“看来很多人希望成为你姐夫。” “是啊,我阿姐是东京出了名的美人…” 杨浩会心一笑,沈媛漂亮只是一方面,但权贵婚姻,漂亮是次要因素,利益才最重要。 沈媛才貌双全,乃宰相之后,还有个太妃姑姑,宰相外公,出身高贵,自然而然会成为很多权贵子弟的正配首选。 这些权贵子弟平素见不到沈媛,少不得笼络一下沈放,小舅子路线也不失为一种方法。 不过当着“未来小舅子”的面,逛秦楼楚馆,一掷千金追捧歌伎,这些纨绔子弟也真是心大。 沈放似乎习以为常,甚至笑道:“你是不知道,东京权贵子弟间有个说法。 谁要是能迎娶我阿姐,或是纳绿袖入私房,无论做到哪一件,都能让人甘拜下风。” 杨浩干笑两声,心中不由泛起一个念头,如果有人左拥右抱,两个一起娶,该怎么算? 呃…… 怎么会生出这样恶趣的想法?杨浩赶忙摇头清醒。 “你怎么了?”沈放刚开口,看到门口有人进来,表情顿时一变。 杨浩抬头看过去,但见一个十六七岁的锦衣书生,在几个人的簇拥下,走进了左边的文士群中。 “认识?” “岂止认识。” “有过节?” “大过节。” 沈放愤愤道:“我去陕州避祸,回家禁足三月,全都是拜他所赐。” “谁啊?” “吕公孺!” 很熟悉的感觉,杨浩依稀记得,宋朝曾有一位名叫吕公著的宰相,两人是兄弟吗? 沈放呷了一口茶汤,低声道:“吕夷简的小儿子,我在太学揍过他。” 呃…… 看过一些宋史,在大宋又生活了三个月,杨浩当然知道吕夷简的身份,沈放竟然在太学揍吕家幼子,想来这便是他闯下的大祸。 起了话头,沈放也便不再隐瞒,低声道:“数月之前,我外公曾上疏弹劾吕夷简私交荆王,不久后吕老头就称病致仕了。” “此为长辈们参与的朝堂大事,与你有何关系?”杨浩不解,神仙打架,你一个小凡人掺和什么?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可自打去了太学,吕公孺便处处针对我。 你也知道,我不擅读书,这厮便屡屡嘲讽,给我使绊子…甚至公然辱及外公,我忍无可忍,所以……” 沈放叹息一声:“我下手略重,吕公孺被揍的有点惨,累得我爹亲自去吕家道歉… 若非娘亲及时让我与阿姐去了陕州,寻得外公庇护,我爹不仅会捆了我去请罪,也非打死我不可。” 呃…… 杨浩全然没想到,里面还有这么深的水。 “多亏了你那个救灾章程,因功蒙官家赏了个承奉郎,若非如此,我爹焉能饶了我?” 杨浩恍然,难怪李迪默许沈放在救灾章程上署名,是疼惜维护自己的外孙啊! 也真是,朝堂大佬过招,两个子孙小辈却大打出手,这事…… 咦… 仔细思量,杨浩隐约有种感觉,此事好像不那么简单…… 偏不巧,今日沈放与吕公孺又“狭路相逢”,闹不好很容易擦枪走火。 尤其是瞧见吕公孺愤恨的目光从远处瞟过来,杨浩便有种不祥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