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我不是花木兰(上)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节录自《木兰辞》 从一开始,罗林就知道,和花木兰一样以女儿身从军的她,绝不会像这传说中的女中豪杰一样留下这样的好名声,因为她恨着自己的族人。 十三岁那年,罗林初遇那个教她《木兰辞》的人,那个时候,她还不叫罗林;那个时候,她是个住在狼族东南边部落,天天绑着双马尾,赤着脚走在海边看浪花的少女。 那天,她看着海水向岸边缓缓涌来,在日照下,一大片白色的水光在海面急湍的浮耀着,她听见哗啦啦的浪声,海水拍到了岩石上,白色的浪花就像一块巨大无比的水晶,撞上礁石后骤然粉碎,倏忽,一股人为的冲力打破了浪花的行动规律,在白光中,一个少年赤着上身从波浪中冒出。 那些被礁石粉碎的浪花,变成了水晶的碎屑,贴在了他的身体和发梢上,使他整个人在强烈的日光下晶亮夺目得让人不得不冒着刺眼的光多看两眼。 在往后的时光里,她经常想起他们初见的那天,她甚至在脑海中不停的为那个场景润色,调整画面角度,加入光影变化,配上音效......也许,她的这段回忆就像记录片加上了影视的后制剪辑一样,美化得失真,但是在她心里,那就是真实的惊艳。 后来,她每天花更多时间在海边,某一天,她终于鼓足了勇气跟对方搭话——她太紧张了,以致于她后来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期期艾艾的说了什么,只记得他笑了。 他笑的时候,那一口洁白的牙齿中有一只虎牙尤其突出,这一点点不规则的缺憾美让他看上去像一具雕像被注入了灵魂一样,很梦幻,但也很鲜活。 然后他们便胡里胡涂地成为了朋友。 青春期,是每个人心思最敏感的阶段,可以为了一句话而勃然大怒,也可以为了一句话而心花怒放。除却那些天生比别人优越太多,自小在赞美和掌声中成长的人外,大部分的少年少女们或多或少都有着自卑的倾向,容易被别人的一句话打击了自信。 罗林也如是,她讨厌部落里的男孩对她较之一般女孩粗壮的外表指指点点,她也讨厌他们给她起的“男人婆”的外号,有时候她的手不安分起来,便在田野捉几只蚱蜢或小虫,甩到那些家伙的面上教训教训他们,可是当能玩的恶作剧都玩厌的时候,就又感到自己的孤独和悲愤。 于是,那个海边的少年给她说了古代花木兰代父从军的故事,他说:假如花木兰长得娇娇小小的,说不定早就在战争中死去了,哪里还有回乡与家人重聚的机会呢?所以长得高头大马的人,应该要感谢神给予这么好的身体。 他又说:“每个人都应该学会欣赏自己和别人,如果有人取笑你,你不需要生气,因为他们的眼睛发现不了美,你应该同情他们。” 可能是她见的世面少,他说的故事﹑他说的道理,还有他念的《木兰辞》对她而言都是这么的稀奇。 狼族人从不吟诗吟赋,他们总说这些是最没用的东西——罗林讨厌族人对“没用”的定义,对他们来说,跟打仗无关的﹑跟勇武扯不上关系的,都是没用的东西;所以,部落的人认为她的父亲,曾经的心理学权威,也是没用的家伙。 罗林的父亲,不是无畏派,也不是无作用派,他是享有特殊优待政策的首批投降者。 话说,约二十多年前,亚洲仍是部落林立﹑各自为政的局面。 那时,现在的狼族族长还没有几乎统一半壁亚洲的能耐,他为了尽快扩展版图而想出了一个招降的方法:每到一个新的部落攻城掠地,都会记下首三十名投降的人作为享有待殊优待的首批投降者,以动摇人心。 而罗林的父亲正是这样的首批投降者,所以他不必被划分派别,不必工作,也可以得到田地和每月固定的生活金。 罗林生长在这样的家庭,从经济层面而言比其他孩子要幸福得多,然而也因此受了不少白眼。 部落的人鄙视她的父亲,认为他不过是个不战而降的懦夫,现在竟敢厚着脸皮吃族人的米粮,是个吃白饭的废物。 在罗林居住的地方,每一户人都喜欢在庭院外放置着一盆海棠花,传说海棠花会为他们带来快乐。唯有罗林一家,庭院外是空荡荡的,因为无论她的父亲放了多少盆海棠花,最终都会被偷走——也许对于部落的人而言,这一家人不配得到快乐。 偷走了他们家的东西,小偷们往往也会留下什么作为“补偿”,比如送给他们充满艺术感的壁画——在他们的门外画乌龟;又或者使用天然肥料滋养他们门前的土地——撒一泡充满味道的尿。 被当面指桑骂槐﹑被偷东西......面对种种明的暗的侮辱和针对,罗林的父亲从来不与他人正面冲突,他只会沉住气对着儿子,也就是罗林的弟弟说:“爸爸已经老了,无法通过无畏派考验来证明自己,所以我把所有翻盘的机会都押在了你的身上,你一定要争气。” 她的父亲,和很多人一样,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孩子身上,把孩子视作自己在人生赌场上最後的筹码。 罗林和父亲一样,对于这一切无理的冷暴力,除了指望弟弟以外,便再无其他可以做的事,直到她多了一个倾诉对象。 那个海边的少年总是对她的絮絮叨叨照单全收,每一次听见她的抱怨,都像初次听见一样耐心地安慰着她。 某一天,罗林出门时发现她的庭院外竟多了一盆海棠花;到她傍晚时,那海棠花又消失了。翌日,海棠花又回来了...... “海棠花,是你送的吗?”罗林坐在海边的巨石上,望着那个少年的恻脸,惴惴不安地问。 她害怕这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的想法。 他转过头来,把眼睛笑得像月芽一样,露出了一颗虎牙,只说:“属于你的东西,如果被偷了﹑被抢了,那就把失去的再夺回来,直到它重新属于你的,永远属于你。” 那个少年的笑容,像落在田野的日落一样,给予她破土萌芽的勇气。 他们失去的,何止是海棠花呢?是作为心理学世家的尊严啊。 罗林回家後,在庭院外的海棠花的盆底划了一个记号——“海”,不是海棠花的“海”,而是海边的“海”。 翌日,当那盆海棠花消失後,她便在夜兰人静时到处去翻别家的海棠花,把盆底写了“海”的一盆重新带回家......这偷来偷去的游戏周而复始了一个月,那盆海棠花总算可以在她家落地生根了。 意料不及的是,她保住了海棠花,却失去了那个海边的少年。 他们说,那个少年是龙族派来窥探敌情的jian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