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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海上丝路 74、坐而论道

    六艘大宝船扬起风帆,航行在南海东沙附近的海域……

    夕阳下,老船长白海山站在主桅杆旁,仰望着宽阔的风帆,口中念念有词,当朱辉来到他的近前时,他低头微微一笑,问道:“公子,你对出海远航有何感受?”

    “白老前辈,不管遇到什么样的风浪,我们都得坚持下去。”朱辉坦然答道。

    “是啊,大海上波涛汹涌、海盗出没,时刻面临着凶险,所以,只要得点功夫,我都会在这桅杆下祈祷几句,祈求上帝保佑我们平安抵达。”白海山拍着朱辉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讲道:“像你这么大,我也是个书生,然时运不济,不得不背井离乡,但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辈子会与大海打交道,现在我老了,今后就得靠你们这些后生。”

    朱辉拱手答道:“老人家,晚辈愚钝,今后我们朝夕相处,还请先生多多指教为盼。”

    看得出来,尽管白海山的气色不错,但确实老了,伴随着阵阵咳嗽声、时而紧喘几口粗气,这时,他故意挺一挺佝偻的身躯……

    见此情景,朱辉开始琢磨:这位老人年轻时读的圣贤书,为何现在却成了虔诚的基督徒?是他把海盗巨头王直积攒一辈子的财产,冒死运到了大洋深处,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他又花了二十多年的时间,九死一生逃回琉球,却被王公公骂作“老混蛋”,甚至拒绝与他见面,二人之间有何渊源?他费尽心机把王翠翘的笔记带回来,难道是只为兑现曾经许下的诺言?这些谜团一直困扰着朱辉,很想刨根问底打听一番,却又怕触及老人的痛楚,而始终难以启齿。

    天快要黑了,负责观测天象的火长,拿着牵星板走了过来,他把这面板与海平面垂直立起,再让其下边缘与海天交界线垂直,上边沿与紫微星所在的方位相接。

    紫微星方位定下来之后,火长拉起板上一根长绳,正好拉到了白海山的近前,讲道:“白老前辈,请你来观测吧。”

    牵星板采用优质乌木所制,其上的罗盘刻有八个方位,十二块方形木板代表地支,最大的一块每边长七寸二,以下每块递减半寸,最小的一块每边长半寸,另有四角缺刻的方形象牙块代表卦位,四边长度分别是上面最小一块边长的四分之一、二分之一、四分之三和八分之一,组成二十四针位,每个针位间隔均等,可实现四十八个方向的导航。

    于是,白海山手拉长绳开始观测,在他的指导下,火长按照传授的方法,调整象牙块上的十二块木板,根据其上下高低的位置,来定出紫微星与水平面的高度,再通过罗盘计算出所在海域的地理纬度,以便夜晚行船时,根据风向来调整航线。

    发现朱辉在一旁认真观摩,白海山讲道:“虽然现在满天星斗、晴空万里,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海上的天气变化多端,随时会有风暴来临。孩子,走,咱们吃完饭就去歇息,没准半夜大家还得起来干活。”

    二人爬上了泰山号的顶层,正好碰见了宋河和张狗儿,他们已经吃完了晚饭,准备到甲板上去看星星。

    走进餐厅,发现田有才正在独自喝酒,玄德真人看见白海山来了,想起身打个招呼,不小心把桌子上的汤碗碰倒了,洒了自己一身,净空见状赶忙帮师父擦洗……

    朱辉急忙扶住玄德真人,发现他面色发黑、浑身颤抖,问道:“师父,你感觉怎么样?”

    “没事、没事。”玄德真人强作笑颜,对白海山点了点头,颤抖的声音讲道:“连日来多亏了贤弟的关照,如若不然,贫道早死在了倭寇之手。不过,这趟航程下来,贫道也许就该撒手人寰了,还请贤弟对这些后生多多指教,九泉之下贫道为贤弟祈福。”

    净空拱手齐眉,低头讲道:“感谢白老前辈!”

    “真人休要担心,将来在新大陆建功立业,怎能少了你这位国师,苍天会保佑你的。”白海山说着,显得也有几分伤感,对着净空讲道:“早点歇息去吧,照顾好你的师父,今晚不管有什么风暴,你都不要管。”

    田有才听罢,顿时打起了哆嗦,放下酒杯起身问道:“今晚会有什么样的风暴?”

    等净空带着师父走了,白海山放声大笑,答道:“田知府大、啊,不对,如今是你正四品巡海按察使,天有不测风云,老夫也不是诸葛亮,怎会未卜先知?”

    田有才知道,大家对自己有成见,承担着朝廷派给他寻宝的任务,当然离不开白海山,在月港的时候,他还有意拿一拿官架子,上了船之后,想和大家套套近乎,却依然放不下身段。

    于是,趁着这个机会,皮笑R不笑的田有才接上了话茬,摇头晃脑地讲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祸福旦夕;蜈蚣百足、行不及蛇,雄J两翼、飞不过鸦,马有千里之程、无骑不能自往,人有冲天之志、非运不能自通。盖闻:人生在世,富贵不能Y,贫贱不能移。文章盖世,孔子厄于陈邦;武略超群,太公钓于渭水。颜渊命短,殊非凶恶之徒;盗跖年长,岂是善良之辈……”

    这时,刚做好的饭菜摆上了桌,白海山连忙给田有才摆了摆手,笑着讲道:“好了、好了,不用背诵这篇,俺也知道你田大人有状元宰相吕蒙正之才,只可惜没遇到伯乐,屈了你这块好材料。”

    田有才依然不肯罢休,坐到了朱辉的身旁,对着正吃饭的白海山继续唠叨:“尧帝明圣,却生不肖之儿;瞽叟愚顽,反生大孝之子。张良原是布衣,萧何称谓县吏。晏子身无五尺,封作齐国宰相;孔明卧居草庐,能作蜀汉军师。楚霸虽雄,败于乌江自刎;汉王虽弱,竟有万里江山。李广有S虎之威,到老无封;冯唐有乘龙之才,一生不遇。韩信未遇之时,无一日三餐,及至遇行,腰悬三尺玉印,一旦时衰,死于Y人之手。”

    “Y人之手”四字的语气特别加重,仿佛他就是那让皇帝难以加封的李广、怀才不遇的冯唐、时运转衰的韩信,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他田有才将会死于庞尚鹏之手。

    白海山继续埋头吃饭,没再搭他的话茬。

    歇息了片刻,慷慨激昂的田有才继续讲道:“有先贫而后富,有老壮而少衰。满腹文章,白发竟然不中;才疏学浅,少年及第登科。深院宫娥,运退反为妓妾;风流妓娼,时来配作夫人。”

    最后这句话惹恼了白海山,他忽然想起了王翠翘,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扔,满脸愠色地问道:“按察使大人,请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不明就里的田有才顿时一愣,赶忙低头答道:“白年兄,田某无能,今后可全指望你了,等时来运转之时,滴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

    “呵呵,按察使大人客气了,你看老朽已经这把年纪,膝下无儿无女,用得着图人报答吗?”讲到此处,白海山看着田有才,颇为不屑地讲道:“俗话说,大家同在一条船上,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只需凭良心办事。”

    “是啊、是啊,人都得凭良心办事。”忽然,田有才发现白海山的脖子上挂着十字架,就知道他和程瞎子一样,是个基督徒,便试探着问道:“白年兄,如果我们能顺利找到那座宝藏,咱们二一添作五,给朝廷运回去一半就行,剩下的由本官做主,用于支持你的传教大业,请问你意下如何?”

    朱辉听罢暗自吃惊,不由得转身看了看田有才,作为朝廷命官,这样的话他也敢说?

    “你就死了那份心吧,不管传说如何,我白某却不知哪里有什么宝藏。”白海山说着,把十字架掏出了出来,笑着问道:“按察使大人,请问你可知道,我为何信仰耶稣基督?”

    田有才结结巴巴地答道:“这、这,也许耶稣基督能保佑你……”

    “呵呵,我本孔门弟子,只因家中变故,深陷海盗、倭寇的魔窟之中,方才明白,什么叫百无一用是书生。”

    “为何不信道?”

    “多是妖术邪法,实乃自欺欺人。”

    “为何不信佛?”

    “只可惜没有遇到月空长老这样的师父,我所见的多是顶着佛家之名,干得J鸣狗盗之事,寺院变成了藏污纳垢之地,对待善男信女,他们不是劝人诚心忏悔过失,反让人用香火钱来给佛祖行贿,而和尚们却过着奢侈糜烂的生活,‘三武一宗灭佛’不是没有道理。”

    听到此处,田有才把眼睛一闭,失去了往日的矜持,显得颇为沮丧,叹息道:“唉,说的也是,人总得有个心灵寄托才好。”

    这时,白海山也叹息了一声,接着讲道:“如果你周围的伙伴,全是无信仰、无良知、行为无底线的逆天狂徒,如王直、徐海这等人渣;抑或是那种有奶便是娘的无耻之辈,像那林风之流;在这样的环境下,纵然你才高运蹇、学富五车,胸怀凌云之志,你也只能在这罪恶的世界里沉沦,慢慢越陷越深,直到彻底迷失了方向,老朽便是前车之鉴!为了生存,为了不当恶魔的帮凶,才不得不选择基督教为信仰,以求心灵上的寄托。”

    海盗勾结倭寇祸乱明朝半壁江山,有多少良家子弟被迫为寇,作为开国元勋后裔的汤景也不例外,更有甚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势熏天的严氏父子,都把勾结倭寇造反、若造反不成便潜逃海外,当成了最后的出路,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于是,朱辉忍不住问道:“白老前辈,在你看来,耶稣基督真能救世吗?”

    白海山吃完了饭,把脖子里的十字架摘了下来,放到了饭桌上,微笑着答道:“我来给你们讲一个故事:罗马皇帝凯撒统治圣城耶路撒冷,法利赛人想利用基督教义陷害正在传教的耶稣,就派了个门徒对耶稣说:‘夫子,我们都知道你是诚实人,并且非常虔诚地替上帝布道,不看任何人的情面,只按照真理来教导世人,现在我有个问题,我们该不该给皇帝纳丁税呢?’”

    “耶稣看出这个人的恶意,知道他是个伪善之人,要拿这种两难的事情来为难自己,便讲道:‘请你拿出个上税的钱给我看看”,于是,这个法利赛人就拿一个银钱来给他看。”

    “这时,耶稣问道:‘这银钱之上是谁的像?’法利赛人答道:‘是凯撒。’于是耶稣笑道:‘好,凯撒的物当归给凯撒,上帝的物当归给上帝。’法利赛人没有料到耶稣如此机智,吓得赶紧跑了。”

    田有才听罢若有所悟,试探着讲道:“这意思是说,世俗归世俗,信仰归信仰,世俗与信仰并不矛盾,二者不必相争。太祖高皇帝开儒释道三教合流之先河,世人多不解其意,儒、释、道三家更是争长论短,此起彼伏,导致世人无所适从,只能以功利来判好歹,实乃大谬也。儒学为治国之道,在于学问,佛家宣教世人,以来世为寄托,亦辅儒者之不逮,道家精于术,抛开被J人所用的妖术邪法、修仙炼丹之类的骗术,有禅宗来弥补道术的缺失,给人以心灵上的终极关怀,三者互补合一、缺一不可。”

    “田大人高见,不愧为我大明朝的三甲进士!”白海山赞道。

    “说来惭愧,为官这些年来,荒芜了学问,善心尽失。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整日里忙于算计,倒是精通各种‘术’类,到头来还不是作茧自束,害人害己。打今日起,田某恢复人之初的本性,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以践行儒释道之本意立于世,请白年兄见证!”

    “你若能做到这一点,白某就把这十字架扔进大海。”

    “现在击掌打赌,请朱公子给我们作证。”

    “好!自今日起,老朽就不再佩戴十字架,和你田大人一起,共同践行儒释道之教义。”说罢,白海山和田有才打赌击掌,并将十字架给了朱辉,讲道:“请公子帮我保管,监督我们的言行举止。”

    这番论道,让朱辉长了不少学问,他笑着讲道:“月空长老师父本欲宣化四海,前往新大陆与传教士一比高低,尚未出师征战,白老前辈已经主动诏安了。”

    “公子,你赶上了好时候,如今海盗式微、倭寇业已荡平,有月空长老、玄德真人二位师父,给你们指引方向,你是幸运的。至于老朽的遭遇,实在不堪回首、一言难尽,等我们远航新大陆时,再详细讲给你听。”说着,白海山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伤感,沉默了片刻,他接着讲道:“不过,我们也不要高兴的太早,路漫漫其修远兮,大风大浪都还在后面,未知的凶险,随时会降临在我们的头上。公子,作为商团的护法大澳主,将来就看你的了!”

    话音刚落,宋河和张狗儿慌慌张张跑了进来,异口同声地喊道:“海上的天气说变就变,一场大风暴马上就要来了。”

    “这点风浪算什么?俗话说,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走,老朽教你们如何调整航向,让我们的大帆船乘风破浪、在逆风中继续前进。”白海山说罢放声大笑……

    等他们离开了餐厅,田有才来到甲板上抬头仰望,只见乌云滚滚、时而雷电交加,肆虐的海风吹得风帆飒飒作响,此刻,他已不再有丝毫的胆怯。

    白海山登上了指挥塔,高声指导大家在船上作业,朱辉、宋河、张狗儿和水手们一起忙碌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