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夜访天道园
袁宿的商队从玉门郡南门走了,也带走了曹白虎心中对于青苍国那位皇子的怒气,从始至终,在司徒诗瑶软硬兼施的搅合下,或是在公子伤势极速愈合之下,曹轻侯那份怒气在不知不觉中也已经不见了踪影。对曹轻侯而言,公子安好,便无所强求。 玉门郡南门上空的烟花冷了,那位有倾一国之容颜的公主,方才吼出一嗓子,也吼出了许多内心的积郁,此时反而有些释然,念叨起书中说过快意江湖最是人间豪情,也说淡看生死便能一生随性而为,还说天下游历能处处留下踪迹,这些特质不无道理,在那位随着马车远去的小世子身上似乎一个不落。 这位公主在南门城墙上享受着夜风呼啸,直到深夜时分才返回府中。 司徒诗瑶也曾想要这般豪气万丈走红尘,奈何身居公主位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关内,回头一想,自己至少比父王还是要好上许多,毕竟关内王可没那么多时间去赶场凑热闹各处瞎晃悠。 关山之巅的万卷阁内,上一代关内王司徒雍正埋头在案,枯瘦的双手正细细翻阅书籍,还是那本《百姓兴亡》,旁边摆放着一杯清茶,正冒着缕缕热气。茶尚温,人却老,古籍常翻已泛黄。 司徒翦端坐在侧,不敢打断父王兴致。 司徒雍翻书不停,脸上百般随意:“就这般走了?” 现任关内王应声回答:“此前在城内闲逛了一番,后又去了一趟武苑,在武苑内观吴策像悟的一层神识,此时已经出城去了。” 老者无不感慨:“像极了他爷爷,来去如风不作片刻逗留,真是来也潇洒,去也潇洒,姓屈的也算是大气,一出手便是《浮生霸王》的藏意。” 司徒翦有一问在心中深藏许久,按耐不住,直言道:“父王,你说,萧楚能安全抵达金陵?” 司徒雍忽然抬头,目露凶光,盯着正前方那些爬进窗内的青枝绿叶,随后低头继续翻阅书籍,缓缓开口道:“谁敢要了天脊城秦家人的命,就是我青苍国的仇人,翦儿,可听明白了?”话语如平地起惊雷,听雷者丝毫不惧。 不需父王多说,关内王司徒翦早已牢记于心,当下便低语道:“如果出了些意外,瑶儿面前可如何交代?儿臣亲眼所见这丫头在南门上点燃烟花送萧楚南下。” “这是好事,况且我们也老了,不用过于担忧,年轻人自会有想法。随她去,也是合她意,定然不会恨你,瑶儿这丫头,鬼点子不少。” “照如今势头来看,只怕她会...。”司徒翦欲言又止,想得通透却不说破。 司徒雍心中明朗,只是回答道:“你能管的了她几时?” 对于司徒诗瑶从不忍心加以责备的司徒翦回答:“儿臣只怕难以管教。” 司徒雍合起那本《百姓兴亡》,饮上一口清茶,缓缓说道:“这就对了。” 茶尽,司徒翦顺势上前去为父王换上清茶,被司徒雍轻轻挥手打断,老者一阵若有所思,继续说道:“翦儿,明年开春,为父要远行一趟,关内大小事宜自行决断。” 向来以沉稳著称的关内王司徒翦此时神色惊慌,忙问道:“父王,您是要....?” 老者鬓发皆白,似自言自语,“学少年时无拘无束,持三尺青锋,重拾游侠风采。哈哈哈,曾经天不怕地不怕,只怕无人与我斗嘴吵架,当年踏上八千里路,时常风餐露宿,一席白袍穿了洗、洗了穿,反复无数次后都泛黄了也不觉得有何不妥,当时还自觉那是一份沧桑,满面风流,一肚子说不上的潇潇洒洒,更谈不上寂寞。现在老了,坐拥一国之地,锦衣玉食珍馐不断,更有这座风景独好的万卷阁,却是十足的寂寞。” 司徒雍这般回忆无非是壮士暮年以少时豪气聊以自-慰,令司徒翦无法反驳,也不知如何反驳。 “你向往为父当年豪情,为父当真不知?曾几何时,你也数次提出要出关游历,可惜今日不同往昔,从前那座江湖也不再是当下的江湖,好在你有这份觉悟,也未曾再提。” “儿臣明白!儿臣只是放心不下,到时,是否可安排鬼爷跟随父王左右?” 司徒雍不置可否,眼神细咪,“是很久没去看过他们了。” 关山之巅秋季夜风清凉,老者添上一件大氅,外套一件轻裘,缓慢下山。 没有随从在左右,只有关内王一人提灯在前引路。关山之下便是关内王府,除去站岗守卫几无他人,先后两代关内王在一处人烟罕至的竹林前止步。毛竹高耸入云见不到顶,在白昼时有一份肃静,在黑夜时添一丝诡异。 司徒诗瑶倒是知道,竹林深处有座庭院,住着一位博览群书胸怀经纬之道的先生,庭院内有一口天井,名为通幽,是府中三奇之一。 司徒翦常说井下有夜叉,即使那位先生长有一脸儒风慈祥的模样,但从小惧怕于那口天井的玉面公主来过一次之后,便再未踏足过此地。 竹林内挂有两排灯笼,中间是一条小道,红灯笼可做引路之用。 夜风吹袭,灯笼随风摆动,笼中蜡炬皆是上品,不因风声而熄,灯笼方向尽头处直抵那座名为天道园的庭院。 此地并无守卫,更是关内王府府中禁地,闲杂人等少有资格进出,即使是仆人送来饭菜也仅是搁置在竹林之外,半步不得入内。可见此地并不荒芜,可见此院自得一派清奇。 这座竹林,有个江湖上谈之色变的名字------囚牛林。 司徒翦、司徒雍父子二人随着路旁灯笼指引下,在一座没有任何名字的篱笆小院前止步,司徒翦正要呼喊一声,被司徒雍制止。 院中灯光通透,可见其中人物还未安睡。 有一书生气息的老者身穿宽松青袍缓缓从中走出,身形恍如落榜秀才此生无为只能去往山村之地教书的老先生一般。 老者朝向门外沙哑的喊道:“可是王爷来了?” 司徒雍眉眼含笑,轻声回答:“正是。” 透过篱笆,老者微笑,吱呀一声,轻轻打开院门。 老者直接将两位关内王迎进院内,自顾自的咕哝道:“王爷可是有段时日未曾来了,小翦也是,不像话。” 司徒翦在身后跟随老者进房,恭声道:“王先生,是晚辈之过,该罚。” 王姓老人呵呵一笑:“你小子,仗着老朽喜欢你,就这般替你老爹说话?” 老者在两代关内王面前这般猖狂并未惹得谁不高兴,司徒翦也仅是苦笑,不敢大放厥词。 整座关内,司徒翦敬重之人寥寥无几,除去父王便是这位老者,倘若在放低些要求,那口名为通幽井下之人或许还有些资格。 院中有口无水井,井底互通,一头在囚牛林这座院内,另一头在关内王府府邸正中间,都叫通幽。 与王姓老人几乎同岁的司徒雍毫不客气在院间房内落座,房内简约,没有什么珍贵物件,都是寻常山野私塾随处可见的书籍、竹椅、木桌、农夫斗篷、粗制麻衣,即使是高挂在房内正中间的那幅画也是出自一位不出名的画师之手,几盏上好的油灯虽说还算值几个钱,却也是府中寻常之物,简直清贫如洗。 关内王深夜造访,老者不问其故。 司徒翦亲自在一侧泡茶,递给两位长辈,泡的是这间屋内王姓老人最上心之茶。 司徒雍浅尝一口此地清茶,道:“先生这的蜀都竹叶青,依旧那般清秀。” 王姓老者一脸不乐意:“小翦,少泡些,这茶运来可麻烦了,王爷,你也少喝些。” 司徒雍举杯品茶,一喝一大口,王姓老人瞧着只能连连摇头,心疼之色一览无遗。 司徒雍舔了舔嘴唇,只说茶好,忽然转头一问:“薛老弟又在闭关?” 老书生一些不屑,不耐烦道:“他呀,再闭关不还是那样子,还能登天了不成?自从上回之后,他始终生着一口闷气,此时大概正在府中勾搭婢女。不是老朽不服他,他那位弟子啊,当真是差强人意。” 司徒雍并不在意,随性说道:“据说恰巧撞见黄伯奚,不论再如何说叨,面对的终究是那天下四令之一的金莲令,即使没有黄伯奚也难以成功,不怪他。” 老书生一阵埋怨:“可不是,老朽最近可一直叨唠他怕出事不亲自动手,老朽与你一样,最是看不惯帝君这般作风,布四令于天下各处,不说秦岭巨象令还隔着个西凉,就说这山鬼转野道上的金莲令,不就是防着你和秦武这两把老骨头?” 司徒雍不加以深入探讨,“好在那位圣僧并无杀心,已经自朝天去。” “哼,也仅是好在,”老书生有些愤然,小酌一口竹叶青,不敢喝多,舍不得。 司徒雍嘲笑老先生吝啬,老先生毫不理会,心疼就是心疼。 司徒雍又平淡道:“明天开春,本王要出趟远门。” 老先生当即停下喝茶动作,反问道:“当真要去?” 司徒雍点了点头。 老先生突然起身,大力拍案,冲着院外喊道:“薛老头,赶紧滚出来!”迂腐鸡肠的气质荡然无存,凶光毕露。 院中通幽井内,突然传来一阵异响,一位畏畏缩缩的老者脸色通红,在井口处谨慎的探出个脑袋,脸上尽是胭脂吻印,一双眼睛麻溜的打转,贼眉鼠眼。 几十年前,天机榜上有两人忽然退隐江湖,一人是以出招清奇而闻名的鬼爷薛鬼差,有人说这薛鬼差不只是腹有情话千千万,风流成性,似乎修行的路数也掠过了八神识,却无人印证;一人是以机关兵法《经纬纵横术》助司徒雍夺取关内的心腹,王佐相候王越。 时至今日,天机榜上还空着这两个名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