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4 查明案情
秋仪之叹道:“我兄长果然绝非莽夫,他这样的见识,不知朝中有几个翰林学士能够比得上的。” 尉迟霁明并不搭话,自顾自接着说道:“可是家父讲了,他这般所为,一是为了同叔叔之间的兄弟义气,更重要的乃是为了大汉百姓考虑。他说自己虽被江湖豪杰谬赞一声‘盟主’,却始终是个不登庙堂的武夫,所凭的不过是手上的功夫而已。然而大汉现在是豺狼当道,禽兽食人,只有像幽燕王爷那样的明君登极,天下百姓才有好日子过。因此他是为了江山社稷着想,为了一句先贤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才手染鲜血的。” “好一个‘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若芸芸众生之中,能有十分之一有这点见识,那天下早已太平无事了。我兄长——你父亲,真不愧是一代豪杰!”秋仪之由衷赞道。 却听尉迟霁明接着说道:“我当时也是这么跟爸爸说的。可他还是觉得心中愧疚,托了无数的人,这才将他这几月间所杀之人的姓名一一查清,叩请朝廷厚加抚恤。又在我尉迟家庙之旁兴修了一间小庙,专门用来祭奠他们。” 秋仪之闻言,不禁感慨万千,沉思良久才对尉迟霁明道:“没想到你父亲这样一个厮杀汉子,竟还有这份悲天悯人的菩萨心肠。若我有缘能到你家去走走,定要拜访此处,亲自上几柱香。” 尉迟霁明客气两句,又自顾自说道:“我爸爸又说了,但凡乱世之中,生灵涂炭,往往不是我杀死你,便是你杀死我,要想活命就要豁出命去,这同‘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道理是一样的。可是这里是江南,天下粮食财货聚集之处,这妙真妖道既不愁吃喝、又同那些死者并没有什么恩怨,只为了虚无缥缈的得道成仙、长生不老,便要去杀死这么多人。这一点,我是又想不通,又心里怕……” 秋仪之听到一面听、一面思考,便接话道:“这其实也没什么想不通的。莫说是成仙成神了,哪怕是为了区区一文钱、两文钱而杀人的案子也都比比皆是。人嘛,除了上古的几位圣贤,谁还没有点欲望。可是面对欲望,要么就凭自身修养把持住,要么就靠朝廷法度震慑住。偏偏这个妙真居士武艺高强,隐隐间似又同老知县李慎实有些瓜葛,因此才能无法无天地前后杀了十几个人,直到昨日方才东窗事发。” 说到这里,秋仪之突然豁然开朗,也不再同尉迟霁明说话,闷着头走回书桌,将之前铺在桌上的稿纸扯去不要,重新提笔,笔走龙蛇一般在一张宣纸上书写起来。 尉迟霁明觉得好奇,便也凑过脑袋前来观看。 只见秋仪之起首稍微寒暄几句,便直入主题,将一桩案子的来龙去脉交代得清清楚楚;又十分简略地写了一下案发的情形和如何抓获妙真的经过;最后却是一段议论感慨: “妙真者,妖道也,数年之间杀害一十三条人命而未被举发,何也?盖因原山阴县令李慎实玩忽职守、尸位素餐,又或有其他隐情难以明言,须待日后刨根究底。 “然则李慎实这般庸懦官吏何以忝居知县之位数年而无人弹劾,却是穆宗皇帝怠慢政务、伪帝郑爻荒唐悖逆,以至于上行下效之故也。 “而当今圣上英睿神武,登极之后,便一再整顿吏治,扭转乾坤,大汉上下一时肃然。故而此“十三命奇案”之破获,乃天威所致,顺利而成章也。 “而妙真案发之后,所犯罪行无不供认不讳,却无半点悔恨之心。如这般大jian大恶之徒,唯有明正典刑、凌迟处死,否则下不足以应百姓拳拳孝悌之心;中不足以慑官僚碌碌懒政之情;上不足以报圣上赫赫整顿之意,我等江南官僚之罪便与妙真同!” 秋仪之一气呵成将这份文书写完,颇为自得地看了一遍,略略修改了几个字,这才满意地搁下笔,微笑着问尉迟霁明道:“贤侄女,我这篇文章做得咋样?” 尉迟霁明却道:“我就认几个字罢了。叔叔乃是进士出身,文章必然是好的。特别是最后那段,这么大一个帽子扣下去,上面的那些当官的想必也不敢随意处之吧?” 秋仪之这才放松了神经,说道:“对,这便是我的本意。只待王老五待仵作过来,将其他十二具尸体验明之后,我附上杨瑛儿的供状、妙真的供词、其他几个小道姑的供述、仵作的验尸报告,将这份文书送到上面,这件案子就算结了。” 秋仪之虽然一片破案的心思火热急迫,越州城那两个仵作却是姗姗来迟,直到次日中午才到达山阴县城,饱餐一顿、好睡一觉之后,直到第三天的早晨,他们才跟着王老五跑去“了尘宫”中检验尸体。 这样工作了整整一天,又花了整整一天撰写报告,直到第五天,才将验尸报告送到秋仪之手上。 秋仪之取过报告一看,才知道这些尸体死亡已久,又被埋藏在肥沃的泥土之中许久,早已腐烂得只剩下一堆白骨,有好几具尸体连完整的骨架都无法拼接起来,更别说查明这些人的身份了,仅仅只能看出这十二个人都是男子而已。 而勉强凑起的骨架之上,却都没有什么外伤,并非受外力打击而死、也非中毒而死。唯有毕秀文的死因是明摆着的,乃是因日夜宣yin,元气泄尽,五脏六腑衰竭而死。 秋仪之知道之前那十二个人也不外如是,光验骨骼当然查不出他们的死因,却也符合情理。于是他便签名用印,又亲自将几份文书誊写一遍,将副本密封在一起,派王老五送到越州知州蔡敏那边去了。 谁知这叠文书一去,便如石牛如海,一个月都没有下文。 秋仪之心里焦急,一连发了几分文书向上催促。然而就连这几分文书,也都少有回复;仅有的两份回复,也不过是些“事关重大、案情扑朔,正在细致审查”之类空洞的托词。 此时已入初夏,山阴县地处南方盆地之中,太阳烘烤过两三日之后,整座县城便好似一个蒸笼一般让人难以忍受。 毕秀文及其他十二具尸体都被停放在“了尘宫”之中,在这般高温之下,已是恶臭难当。 秋仪之想着毕秀文的妻子——苦主杨瑛儿还在翘首以盼丈夫陈冤得雪、入土为安的那一天,毕秀文的尸体也不宜再曝于外,便又学了一份文书,连同自己那份名帖一道,叫王老五再跑一次越州府,一定要亲自交到知州蔡敏手中。 越州府离开山阴县城不过五六十里的距离,王老五又是个出了名的“飞毛腿”,他趁着早晨太阳还未升起的当口出发,短短不到一天时间便打了个来回。 王老五回县衙复命之时,秋仪之正在县衙院中同尉迟霁明、赵成孝及杨巧儿一道吃西瓜。 这杨巧儿长得伶俐,办事也十分周到细心——特意将一只西瓜隔夜就泡在县衙花园的井中冰镇,待杀出之时已经是寒气逼人,令人垂涎欲滴。 王老五跑得满头大汗,见到这样的西瓜,连回命都忘了,也不待秋仪之统一,随手拿过一瓤,狼吞虎咽一般啃食起来。 秋仪之知道他辛苦,也不骂他,只等他吃完之后,又递上一片,对他说道:“你慢点吃,这里没人抢你的。我先问你,你今天可曾听我吩咐,将文书亲手交到蔡知州手中?” 王老五闻言,这才想起自己职责所在,将瓜皮随手一扔,骂道:“州府衙门那些差役太不是东西!小人将大人的名帖递上去,说是要求见知州大人,他们却说蔡大人今日一早便出去视察民情去了。大人的话说得清清楚楚,是要把书信当面交给蔡大人;我哪里敢怠慢,反正有的是时间,便在州府衙门门口等待。” 王老五吃了口瓜,含含糊糊地继续说道:“可等了没有半袋烟功夫,却见衙门侧门打开,知州大人带着仪仗走开了。这几个不是糊弄我么?小人这就上去讨要说法,谁知这几个衙役嬉皮笑脸,说是当时若是放我进去,叽叽歪歪同蔡大人说半天话,蔡大人又哪能视察民情去——说的虽然不是实话,却也并非诓骗小人。” “这是什么歪理?”秋仪之轻声骂了一句,“后来呢?” 王老五吐出几口西瓜子,回答道:“小人是个老实人,就一个心思——死等!等到中午,终于看见知州大人回衙。于是小人又上前求见,可是那几个衙役却说蔡大人还在外面,尚未回来。这不是空口说瞎话么?小人当时就跟他们吵了起来,这帮人仗着人多势众,举棍就要打小人。幸亏小人腿脚快,否则非吃了亏不可!” 王老五说得口干舌燥,猛吃了一口西瓜,又随地吐出瓜子,继续说道:“这样一来,蔡大人的面自然是见不着了,只好匆忙过来回命。大人你说,这些衙役是不是一个个都是天杀的?”说罢,便将一块已被啃得半点红瓤不见的西瓜皮扔在地上。 他这一扔,却触怒了杨巧儿,只听她斥道:“好你的王老五,大人交代你的事情你办不成也就算了。怎么一点斯文体面也不懂,乱扔西瓜皮,不知道我打扫得辛苦吗?” 秋仪之知道杨巧儿也是为她jiejie、姐夫着急才这么说的,便忙开口打个圆场道:“巧儿这就错怪了老五了。老五这人虽然不修边幅,办事倒还算卖力。只是那些衙役可恶!” “哦,不对!”秋仪之又道,“这几个狗腿子,若没有上面授意,又岂敢这样轻慢?依我看,其实是那蔡敏不想见老五才对!” 赵成孝经过杨巧儿这几天的精心护理,身上的伤已好了一半,便坐在一旁花坛边缘,叹口气道:“唉!以前我都以为当官的个个威风八面,谁知大人这官做得竟这样窝囊。要这样还真不如当初跟着皇上南征北战来得痛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