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 字字诛心
因此当长子郑鑫的战报送到他手上时候,郑荣只是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略略舒了口气,便将战报随手递给侍立一旁的秋仪之,对他说道:“好了,终于拿下郑谕这小子了。如今天下太平指日可待,真是万民之福啊!” 秋仪之捧着战报也只从头到尾扫了一遍,见其笔触之中却无不透露这喜悦的情绪,然而大多是些报捷表功的陈词滥调,没有什么可以再细读的,便又递给了师傅钟离匡。 郑鑫的战报是先送到钟离匡手里,再有他转交给皇帝的,上面的内容他早就已经事先看过了,便说道:“郑鑫能在大获全胜之时,还懂得惜命慎杀,这是很难得的了。” 郑荣冷笑一声,似乎有些不置可否,话锋一转,说道:“胜则胜矣,还要昭告天下才好。朕的意思,是要搞一个献俘仪式,也不要弄得太大了,也不必跑回洛阳到太庙那边,就摆在金陵里好了。不知钟离先生意下如何?” 郑荣这样的想法,或多或少流露过好几次,只是那时岭南王府叛乱尚未彻底敉平,提出这样的想法未免有些太过着急了,故而直到今天才正式提了出来。 钟离匡终日同皇帝见面,皇帝这点心思他当然是了然于胸的,却不当面发表意见,扭头问秋仪之道:“仪之你怎么看?” 在秋仪之心里,办不办这献俘仪式,本就是一件细枝末节的小事,原是不置可否的,可听钟离匡这么问,便如实答道:“这个……如今岭南军已然覆没,消息传遍天下,别的不说,就连金陵城中的更夫、跑堂、行商都争相传颂、面带喜色。昭告天下的仪式办了,当然没有什么坏处;不办,多少也能省几两银子……到底,办还是不办,全凭皇上一己决断。” 郑荣点点头,说道:“这场岭南王叛乱,拢共消耗国库两千余万两银子。朕苦心经营,几年来积攒下的银子几乎一扫而空。缴获岭南王府的存银——朕同钟离先生估算了一下——顶多四五百万,还要留着犒赏有功人员,也不能随意挥霍了。不过朕看来,献俘大典拢共也花不了几万两银子,倒是可以让四海臣民知道什么叫大汉正统,这点银子花得也算值得。”渐渐的,皇帝已将所谓献俘“仪式”改作了献俘“大典”。 秋仪之一边听,一边点头称是,心里却在想:“如今这大汉天下,再没半个人同皇帝争夺金銮宝殿上的皇位,何苦再多花这几万银子充门面?这钱花的乃是冤枉钱,一点也不值得。” 可是皇帝其实是两次表示要办这场“献俘大典”了,秋仪之想着这场仪式再大,比起其他天下大计来,也不过是件小事,没由来继续坚持己见,得罪了皇帝,便也没有将心中的想法同皇上说了。 皇帝郑荣却以为是自己将秋仪之说服了,心情顿时大好,便说道:“其实这‘献俘大典’到底是一件锦上添花的事情,剿灭岭南王府之后,倒是还有不少善后的事情要做。”说着,郑荣横扫了秋仪之一眼。 秋仪之被他这冷冷一眼瞪得浑身一缩,忽然想到皇帝曾经提过让自己去岭南道领兵的事情,生怕皇上今日旧事重提,便赶紧底下了头,不敢说话。 却不料皇帝没有提到这件事情,反问道:“记得我同你说过,想要将李胜捷的船队收编为朝廷水师的事情,不知李胜捷那边有什么想法?” 这问题丝毫不比让自己去岭南领军的事情轻松,秋仪之头上已暗暗冒出冷汗来,说道:“这件事情,臣在李胜捷那里探过底的。李胜捷觉得船队掌握在他家手里,再辗转替朝廷办事,似乎要比直接由朝廷指挥还略好一些。这件事情他一个人做不了主,得要派人回去征询老船主李直意见,方能决断……” 说到一半,秋仪之抬眼见皇帝的神色似乎有些难看,便赶紧又补充道:“不过李胜捷觉得,堂堂大汉没有一支水师,似乎也有些不太像样。因此情愿献出自己手下几艘战舰,供朝廷模仿建造。至于火炮,他也能居中联络,帮着朝廷从洋人那边购买。到时候皇上也可派能工巧匠进行仿制,这样朝廷便能建立起一支威震四海的大船队了。” 秋仪之这话说得头头是道,就连他自己也觉得颇为得体,心中顿时一松,连带着嘴角也扬起一丝微笑来。 不成想皇帝却冷冷说道:“千言万语,他李胜捷不就是不愿被朝廷收编么?” 秋仪之实在是想不通皇帝郑荣为何执着于要非要将李胜捷的船队捏在手里,便解释道:“依臣愚见,李家在东洋甚有威望,确实是能帮朝廷做些事情的。而且日本国素来对我大汉有所觊觎,现在让李家以自己的名义先羁縻牵制一下,也比朝廷直接出面来得好一些。” “你懂什么?”郑荣斥道,“找你这个说法,尉迟良鸿也不应该到刑部办差,继续当他的武林盟主不是更好?你手下赵成孝那伙子人,也别招安了,还是在伏牛山上落草岂不更好?‘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这几句圣贤语录,你钟离先生教过你多少回了,且好好回去读一读。” 尉迟良鸿、赵成孝等人,同李胜捷的情况是不同的,自然也就不能一概而论。 这其中的道理秋仪之虽然知道,却也明白当面同至高无上的皇帝争辩,那就不是在争论谁对谁错、而是在一心求死了。 秋仪之不是那种为了一句话、一个字的正确与否,就敢于豁出性命不要的迂腐书生,听了皇帝训斥得这样严肃,赶紧道歉道:“这是臣思虑得浅了,臣回去再同李胜捷说说。不过这件事情不能强求,否则李胜捷心猿意马,也没法安心替朝廷办事。若臣没法劝服李胜捷,皇上再遣他人前往,也是可以的。” 这样的回答,郑荣似乎还是有些不满意,只点了一下头,便又问道:“李胜捷算是你的结义兄弟了,你都没法劝服。那朕想要揽入袖中的林叔寒呢?怕是就更难说服了吧?” “好好的在说岭南王府之乱平定之后的善后处置事宜,怎么谈起李胜捷,又说起林叔寒来了?”秋仪之有些疑心,然而皇帝自南下以后对自己喜怒无常也不是第一回了。 因此秋仪之只能战战兢兢回答道:“这儿件事情,臣也同林叔寒谈过了。他说他是闲云野鹤之人,不堪重用,因此不愿入朝当官。” “你的意思呢?”郑荣冷冷问道。 秋仪之下意识挥袖擦了一下额头上似有若无的汗水,答道:“林叔寒确实是身负大才,明珠蒙尘也未免有些可惜。臣的意见么……若是强行提拔,强令其为朝廷效力,也不是不可以的。就是这样做,似乎与朝廷体例不符。记得下次科考就在明年,林叔寒身上还有举人的功名,不如让他参加科举,然后再由皇上钦点为状元及第,到时候任用起来也是名正言顺。” 这样的做法,可算是十分妥当了,却不料郑荣又问道:“这个林叔寒就果然是天下第一才子了吗?状元之位稳稳的就是他的了吗?即便真的如此,如果这个林叔寒在科举的卷子里头,故意写了些胡言乱语,难道朕也要点他为状元吗?状元卷子,是要公布天下的,到时候朕丢了面子是小事,被天下士子说朝廷不懂得好文章,今后谁还愿来参加考试?” “这个……这个……林叔寒怕不是那种不懂大体的人吧?”秋仪之被追问得有些急了,赶紧偷眼看了看身旁的师傅钟离匡,见他两只眼睛平静的仿佛一汪深不见底的池水,却不知他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 却听皇帝郑荣又道:“仪之,你是不是心里在想,皇帝老头今日怎么揪住李胜捷和林叔寒两个人不放?是不是在故意为难自己?” 这两句话还真说到了秋仪之心里,让他眼中的泪水一下迸了出来,嘴里却还要说谎:“臣不敢……臣不敢……” 皇帝没有接秋仪之的话,又接着说道:“无论是战场交锋,还是治理国家,最重要的就是人才。那郑贵输就输在岭南道人才凋敝。因此朕才要大举收揽人才。你之前同朕说的许容、郑庭航、黄万刚三人,朕前几日都下了圣旨,钦点为要职,你都知道了吧?” 秋仪之虽然今日之前已是许久没有面圣了,可他在朝廷里头熟人多,消息倒也有些灵通,这两条旨意他都已听说了。 郑荣又道:“你看,你保举的两个人,朕毫不犹豫就启用了,李胜捷和林叔寒这两人,你怎么就不能替朕笼络一下呢?” 这话说得就更奇怪了,提拔许容、郑庭航、黄万刚几个人,同笼络李胜捷、林叔寒之间又有什么关系?难道不用李胜捷、林叔寒,许容他们也就没法提拔了吗?这三个虽是自己推荐的,却是朝廷在用人,和自己真的有这么大的关联吗? 秋仪之心中不解,只能说道:“天下但凡身负才华之人,脾气多半有些古怪、孤僻。李胜捷还是个狂妄年轻人,林叔寒则更是一介狂生。这样的人,劝他们出来做事确实不易,可只要他们倾心为朝廷效力,那必然就是独当一面的人才。” “脾气古怪孤僻?朕看也不尽然吧?上个月,你请了刘庆、李胜捷、林叔寒、赵成孝、尉迟良鸿,还有周慈景手下那个姓何的,在‘园外楼’吃饭。这顿饭一直从中午吃到晚上才散,一个个都是尽兴而归,怎么就看不出古怪、孤僻的脾气来?这么长的时间,你们在酒楼上商议了些什么,能同朕说说吗?”郑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