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 献俘大典
想到这里,秋仪之轻轻叹了口气,用低得就连自己都听不清的声音自言自语道:“看来,一切只有按照皇上的旨意办了……” 钟离匡也不知有没有听见秋仪之的话,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泥,说道:“好,你不去看也好。我话已至此,你便好自为之吧。另外,今日我以你老师的身份过来同你说话的,机密的道理,我不用教你了吧?” 钟离匡今晚同秋仪之说的话,没有一句不是朝廷最高机密,哪怕是泄露了只言片语,便是祸不旋踵,忙回答了一个“是”字。 他又见钟离匡将要起身离开,赶忙起身相送,只因自己的身份还是个囚徒,不便出门相送,送到门口便又折了回来,将胡乱穿在身上的衣袍又脱了,半|裸着身子,躺在床上发呆。 秋仪之既没兴趣出狱去观摩什么“献俘大典”,钟离匡自然也求皇帝将他从牢狱之中放出来。然而这“献俘大典”乃是皇帝心头的一件大事,因此便也热热闹闹地举办起来。 负责此事的乃是礼部尚书施良芝。 他也不愧是个精明强干的官僚,皇帝只批给他五万银子的预算,他却别出心裁,将仪式地点选在了经过一场大战的“武定门”内,指派官军将饱受战火摧残已变得残破不堪的房屋统统拆除,一分钱没花,就整理出老大一大片场地来。 他又下令金陵城内家家户户必须张灯结彩、设案焚香,以此共襄盛举。这样一来,用了民间的钱,自己没花多少,愣是将偌大一座金陵城打扮得喜气洋洋。 然而金陵城墙城门——特别是武定门一代的——维修事宜,却是一件必须耗费银两的攻城。这金陵城墙当初乃是前朝金陵城中的商人合资捐献之后建造的,所用的木、石、砖瓦都是最上品的材料,就连砖缝当中,也都用糯米熬成的厚粥填充,比起京城洛阳的城墙更好。 然而这段城墙阻挡了岭南王几度炸药的轰击,已变得千疮百孔、斑驳不堪,要赶在“献俘大典”之前修理完毕,又极麻烦且费钱粮。郑荣批给施良芝的五万两银子,就算全部填到维修城墙这个大坑里头,也是不够的。 于是施良芝请旨之后,仿效当年兴建城墙时的方法,鼓动商人捐献乐输,专款用于城墙维修事宜。 眼下皇帝郑荣正是声望极盛之时,四海之内谁人不想巴结讨好?首当其冲的就是大富商周慈景和大海商李直两家,一捐就是一人十万两银子,其余商人见了,也都成千上万两白银地捐赠进贡。 这样一来,短短几天之内,施良芝这边竟已凑了将近一百万两银子,足够朝廷一个季度的收入了。 宰相钟离匡总揽朝廷政务,这点事情当然瞒不过他的眼睛。 他知道施良芝得了这么多银子,为防着他和其他礼部的官员私分贪墨,也不亲自去管,而是另组了一个“金陵城防恢复衙门”,让礼部、户部、兵部、工部及都察院御史合署办公,却不任命掌总之人,只让他们协同商议办理,用这笔钱来修复金陵城墙。 这么大一笔款项,有了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又知道上头还有那位严刚令人敬畏的宰相大人也关照着这笔钱,自然就没人敢于伸手,只能将这笔钱一两不漏地投在城墙之上。 这样一来,金陵城墙恢复原状尚需时日,可武定门及左右一带的城墙,不过十来天功夫便已修缮得有模有样,而此时皇帝批给施良芝的五万银子的经费,还只花了一个零头。 于是施良芝便又花了其中一半,从金陵城内织布坊、染庄,购买了上万匹的红布,派人悬挂在城墙之内,将整面城墙染成红色,显得既喜庆又庄重。其余的钱,则是为参加“献俘大典”的仪仗官兵购置新的服装、兵器、礼器、乐器等物,就连皇帝的冠冕黄盖也都换成新的。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献俘大典”终于选取黄道吉日,在武定门内举行。 当日彩旗招展、红缎飞扬,一段庄严响亮的皇家雅乐之后,天下至尊的皇帝郑荣终于出现在众人眼前。他身体仍不见好,今日乃是为了彰显朝廷正统、皇室威严,这才勉强支撑着来到“献俘大典”现场的。 众人见他到来,便在河洛王郑华的带领之下,行三跪九叩大礼,“万岁、万岁、万万岁”的祝寿之声喊得山呼海啸、震动天地。 郑荣见了这样场面,当然高兴,一张略显苍老而又英气不凡的脸憋了个通红,抬手道:“众卿平身,带叛王郑贵!” 若按施良芝的主意,原本还是要选几个文采出众的翰林,谱写一篇颂圣的美文,再遣声音洪亮之人当众朗读之后,再将岭南王押送上来的。 可钟离匡却知道翰林文士们都指着一篇文章出人头地,因此翰林院里出来的文章大多辞藻华丽、华而不实,还散发这一股庸俗文人的酸腐气息,并且一读起来就没完没了——这就是所谓的文章的“翰林味”。考虑到皇帝的身体状况,不能将大典时间拖延得太长,因此索性跳过这个环节议程,直接将岭南王郑贵押送上来。 负责押送郑贵任务的乃是秋仪之手下的土匪亲兵,连同赵成孝在内,拢共十八个人——其中的“铁头蛟”已伤愈来到金陵城中,却因错过了时机,因而没有入选。 这十八个人,分成三队,一队六人分别押送着岭南王郑贵、郑贵的长子郑诺、次子郑谕,从武定门外贯穿而入,来到皇帝郑荣所立的高台之前。 这群人同岭南军打够了仗,早已对岭南王没了敬畏之心,一个个又长得凶神恶煞,好似从天上下凡的金刚、又如自地里冒出的修罗,齐声大喝:“跪下!” 郑诺、郑谕二人被这声怒斥吓得一跳,双腿立即不听使唤地瘫软了下去。 岭南王郑贵倒是心如止水,略带鄙夷地看了看身边两个不争气的儿子,腿脚挺得更直了,嘴巴一咧,对郑荣说道:“二哥,皇上!小弟我被你关得久了,这腿坏了,没法屈膝。不如你派两个武士将我按倒,或是索性把小弟的腿打断好了。” 郑荣早就想到自己这个性情最为乖戾的小弟弟会不服气,听了他的话,倒也没有什么惊讶的地方,平心静气地说道:“你这是咎由自取!岭南王的位置,你好好的不做,偏要造反,你这是自决于我大汉的列祖列宗!” 郑贵冷笑一声,抬高了声音反诘道:“皇上这话言之凿凿、冠冕堂皇,真是让人佩服。可皇兄可别忘了,你屁股底下这张龙椅,不也是造反才得来的吗?” 郑贵这话说得自己都觉得得意,却不料已落入了皇帝的陷阱。 只听皇帝郑荣嗤笑一声,有意提高了声音说道:“你从小读书时候就不认真,只知一知半解、似是而非!在朕之前,皇兄穆宗皇帝耽于政务,以至社稷倾颓;伪帝郑爻更是倒行逆施,荼毒生灵。朕不愿天下百姓受苦,这才勉强起兵讨伐逆贼,是为‘讨逆之役’。功成之后,朕原想立皇兄后代为帝,甘愿成就周公之业。可惜侄儿侄孙都已被郑爻屠戮殆尽,因此朕才承袭大统。由此可见,朕之皇位得之于父皇神宗皇帝。朕得位之正,不容怀疑!” 这是郑荣早就想好的言辞,虽然其中逻辑还颇有几分破绽,但被他这样信心满满地说了出来,让旁人无以置疑。 “而你郑贵呢?却偏要逆天命而行,发全道精兵,荼毒大汉半壁江山,最终却落到这样一个下场。朕手下一个七品的小官,便能将你生擒活捉,就足可见你是在螳臂当车、蚍蜉撼树!”郑荣一篇文章做到这里,终于圆满收尾,他自己则深深喘了口气,平复一下极速搏动的心跳。 郑荣口中的“七品小官”指的便是秋仪之了。 秋仪之虽然才干非凡,又有皇帝螟蛉义子的身份,然而官位的的确确只是一个七品县令。郑贵这段被俘的经历,被郑荣这样一渲染,无疑会令这位不可一世的岭南王爷颜面扫地,仿佛他起几十万大军的叛乱,就如同儿戏一般。 可郑荣偏偏说的都是事实,让郑贵一个字也辩驳不动,甚至于有那么一瞬间,连他自己都已相信——自己确乎没有天命助佑,一败涂地也是理所当然。 皇帝郑荣见郑贵一时有些气馁,便赶紧厉声喝道:“郑贵!你罪大恶极,还不给我缚手就擒!” 此言一出,立即有无数御林军从两边列队上来,个个身材高大、衣着光鲜、兵器精锐,将郑贵团团围住,要将他捉拿起来。这是原先预定好的议程,做个样子而已,这些御林军自然也不会当众对皇亲国戚的岭南王动粗。 岭南王郑贵倒也极有气概,挺直了胸膛说道:“本王会走路,不用你们来捉。” 说罢,郑贵极潇洒地一个转身,便回头往囚车的方向走去,走到自己两个儿子身边的时候,还不忘叮嘱道:“不要怕,死也要死出样子来!否则九泉之下,我可不认你们这两个不肖之子!” 郑诺、郑谕两人听了这话,赶紧哆嗦地站起身来,亦步亦趋跟着父亲郑贵向前走去。 他们的面前,是三台由礼部尚书施良芝主持新造的囚车,这囚车当然不会是寻常官府衙门所用的粗壮原木随意装钉而成的粗陋囚车,而是拆了三台绿呢大轿改造而成。 郑贵从容登上囚车,却探出脑袋,朝皇兄郑荣喊道:“二哥,你赢了,我输了。成王败寇,没什么好说的,小弟就等你来杀好了!” 高高在上的皇帝郑荣也不知有没有听清沦为阶下囚的岭南王郑贵这最后的话,自顾自高声下旨道:“给朕押送下去,仔细看管起来!”有了这句话,早已被秋仪之俘虏了的岭南王郑贵,在名义上,便成了被皇帝俘虏的了。 因此皇帝话音未落,在场的文武百官齐声高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随即跪拜在地,不住地磕头。 这也是事先预定好的,众人一边高呼、一边执行,不敢有半分错误。 就在这山呼海啸一般的颂圣声音之中,载着岭南王郑贵的囚车慢慢被推了下去,一出“画蛇添足”却又“必不可少”的“献俘大典”,终于在众人的欢呼之中落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