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妃入凤簪
【媚妃入凤簪】 我闭上眼。不愿再看,看这薄情、尔虞我诈的世界,这不得善终的爱。 (楔子) 我是一块古玉,在地下埋了不知多久,几百年也或者几千年,我的世界一片黑暗,没有灯没有光,看不到尘世的模样,直到某天我被挖出,一双手将我带离黑暗。 那是一双温暖的男人的手,他将我带回去,放在手上,放在胸口上,一遍遍地摩挲着我,他手上的温度熨帖到我的四肢百骸和每一寸皮肤,将我从沉睡中唤醒。 (一) 我睁开眼的时候,是在一个工匠的手里。那个将我唤醒的男人已经不见了。我的面前立着一面镜子,我从镜子里看到自己——一支通体莹碧的凤头玉簪。簪上凤凰栩栩如生,羽翼张开,势如飞天。 我被工匠小心翼翼地放到了一只锦匣中,他带着我穿过巍峨宫殿、精致长廊,一番颠簸后,送到了一个女人手里。 女人年纪三十岁上下,容色艳丽,衣饰雍容,我听到将我呈上去的工匠恭敬地唤她庄妃娘娘,于是我明白,她是皇帝的某一个妃子。 工匠退出去后,庄妃将我拿在手里,细细地看,手指慢慢地一寸寸地从我身上摸过。她的手没有温度,很凉很冷。 我被冻得瑟瑟发抖,不由得怀念起将我唤醒来的那个男人手掌的温暖。 他还还好吗?他去了哪里? “这就是凤头美人簪吗?”她缓缓地开口,就连声音也没有温度,嘴扯出一抹诡异的笑容,脸上表情十分冰冷。 “早听说这种簪子有灵性,果然好看得很,你说,我那太子妃侄女她会喜欢吗?” 屏风后忽然一动,走出来一名内侍,他将一个精巧的小瓶子恭敬地呈到庄妃面前,脸上满是谄媚阴冷的笑容:“太子妃得娘娘这样眷顾,定然会喜欢。” 瓶子里装的是毒药,黑色的粉末,揉开来化成如我一般的碧色,被庄妃隔着帕子涂到我身上来,烧得我浑身灼痛。 “簪子上的毒会透过头发渗到身体里,三日之内便会让人在不知不觉里暴毙。”内侍解释说。 庄妃满意一笑,又诡笑着看我一眼,然后将我放到匣内,缓缓起身:“明日是太子妃许氏的生辰了,这支簪子便赐给她做生辰之礼吧。” (二) 我再次被人从锦匣里拿出来的时候,看到一个眉眼温婉的年轻女孩。她摩挲着我,眼中有惊叹的色彩。 宫女唤她太子妃娘娘,我猜,她大概就是庄妃口中的许氏了。 很显然,庄妃要借我杀她。我仔细地看她,心里觉得很不忍,这个女孩面容太温柔,眉眼太慈悲,而且她生得也实在是好看,明眸皓齿,肤若凝脂,一颦一笑都扣人心弦。 “媚生!”一道温柔的男声突然响起,女孩慌忙戴着我迎上去施礼道:“太子。” 原来是叫媚生,我想,然后转眼去看被称为太子的人——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一身杏黄五爪四龙纹的冕服,极温雅,颇有些谦谦君子,温良如玉的感觉。 果然是金童玉女一般的一对璧人儿,我打量着他们,在心里暗暗地道。 “这簪子好新巧,是新制的吗?”太子显然是看到了我,将太子妃扶起后,问道。 许媚生温婉一笑:“是姑姑庄妃娘娘所赐。” 太子点点头,赞了一声好看,将我接过去,触到他掌心的那一刻,我浑身一僵,简直难以置信。 是他!是那个将我唤醒的男人。他的温度,他掌心的纹路我一辈子都忘不掉。 他手掌在我身上摩挲了一下,也咦了一声,仔细将我看了看,对许媚生笑起来:“这是我前段时间丢的那枚古玉,本来是想打支簪子送你的,没想到丢了,找了许久也没找到,原来竟被庄妃娘娘拾去了,替我打了这簪子,也算是完璧归赵了。” 他将我温柔地插在了许媚生的发髻上,脸上眸里皆是浓情笑意,似乎半点都没对我有所留恋。 我看着他的脸,有些暗自神伤,又在心神黯然间记起簪子上有毒之事,心里焦灼得直呐喊,很想阻止他,然而却无能为力,只好眼睁睁地看他动作。 几步之外就是万丈深渊,他们已经一只脚滑到了悬崖边,此刻这样欢喜,还不知道下一步,其实就是万劫不复。 (三) 太子姓景,单名一个容字,和太子妃许媚生从小结识,定下娃娃亲。两人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半年前许媚生嫁给他为妻,获封太子妃,婚后两人感情甚笃,是真正的举案齐眉,鹣鲽情深。 这是翌日许媚生戴着我出去时,我从宫女太监们的口中听到的。 许媚生将我簪在发髻最里层,只略略露了个头,她行事低调,大概是怕太过招摇。走到御花园时,我们遇到了太子的父亲——皇帝。 “儿媳参见父皇。”许媚生恭恭敬敬地跪地行礼。 已经上了年纪,皮肤松弛粗糙的皇帝瞥见我的那一刻,像是突然被什么攫住了似的,身体不可察觉地晃了一下,继而再看许媚生时,面色已经微有些异样。 “起来吧。”他顿了一下,走上来双手将许媚生扶起,然后紧紧握着她的手,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那目光太过浓烈和炽热,炽热得将感情*裸地暴露无余,那不是公公对儿媳的疼爱,而是一个男人对漂亮女人的贪恋。 我心里咯噔一下。许媚生大概也觉察到了异样,脸猛地一红,抽回手,借口宫中还有事情要处理,匆忙逃开。 走了很远,我听见皇帝的叹息声,他在叹:“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我虽听不懂,却隐隐明白其中的意思,不由得在心里暗骂,真是个荒yin无道的昏君,居然连自己儿媳妇的美色也心存觊觎。 许媚生前脚刚回宫,后脚皇帝的赏赐就到了,说是赐她的生辰之礼,贵重程度令人咋舌。 许媚生不动声色地将东西收下然后谢恩,转身却全部赏了宫人。 很显然,她也知道皇帝是对她动了心思,可她不知,纵使皇上想要如何,也已经没有机会了。 我虽把庄妃的阴谋看在眼里,却无法阻止,于是第二日,我眼睁睁地看着许媚生在睡梦中悄无声息地死去。 景容下朝回来的时候,她手脚都已经僵硬,景容却不自知,温柔地亲了亲她的额头,然后柔声唤她,媚生,媚生。宠溺的声调动人得像在唱着一首歌。 许媚生没法应答,因为她已经死了。 景容还在唤,媚生,媚生该起床了,眼里的温柔几乎要把世界湮灭。 这时,旁边突然传来宫女的尖叫声:“殿下,娘娘她没有呼吸了!” (四) 太子妃许氏寿辰第二日暴毙而亡,死因不明,皇帝异常震怒,下令将其死因务必调查清楚,但一连数日调查无果,尸体停放数日后,无奈之下,被葬入皇陵。 下葬的那一日,皇帝破例亲自来送了葬。 我作为其中的一样陪葬品,被簪在许媚生的头发上,随着她一同入殓。 陵墓里黑魆魆的,且十分阴冷,我瑟缩着,在黑暗里睁着眼睛一宿一宿地听外面空荡荡的回声。 仿佛又回到从前被埋在地下的时光,没有灯,没有光,看不到尘世喧闹的模样,我想念景容,想念他手掌心的厚实和温暖。 他日日都来皇陵。 我听见他扶着外面的墓碑,絮絮追忆他和许媚生的往事,说起他们以前立下的誓言,要一起尝遍美食,一起游玩天下,然后再生两个胖娃娃,说着说着,便泣不成声。 我以为我的命是注定要陪着许媚生被葬在这座陵墓里,直到世界毁灭的那一天,却没料到,这不过只是故事开端的一段序曲而已。 在皇陵的第七日,太子来悼念完许媚生离开后,大概夜半时分,坟墓突然被挖开,几个人擎着火把走下来,劈开许媚生的棺木,迅速地将她背了出去。 我紧紧地攀在许媚生的发髻上,借着火把的光芒,我一眼认出了领头的那个人,是那日在庄妃宫殿里见到的那个内侍。 我震惊不已,隐约觉得我们陷入了一场阴谋里,但到底是怎样的阴谋,我却无法揣测。 我们被偷偷带到了一间密室一样的屋子里,许媚生被放到床上,那几人退下后,片刻门被推开,庄妃走了进来。 她缓缓地踱步到床边来,伸出手温柔地抚摩着许媚生的脸,一下一下,动作极轻柔,然而眼睛里的光却是冰冷得可怕。 “媚儿,不要怪姑姑狠心。我看着你从小长大,一直把你当亲生女儿看,你本来可以很幸福,嫁给喜欢的人,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圆满地过一辈子。可惜,偏偏命运弄人,你嫁的那个人是太子。”她将一颗黑色药丸喂到了许媚生嘴里,“其实簪子上的药根本没毒,那只是一种令人诈死的药,等时辰一过,你就会醒来,但醒来后,你从此就再也不是许媚生了。” (五) 许媚生醒来后,失去了记忆。 “我是谁?”她虚弱地从床上坐起来,双眼迷茫地环顾四周。 庄妃坐在她的床头边,面容温和地抚摩她的脸颊,然后钳住她下巴,凑近她一字一顿地笑道:“你叫婀娜,记住,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婀娜。” 许媚生愣愣地看了她许久,喃喃地念道:“婀娜?” 我看着她脸上迷惘和惊惧的神色,心忽然揪成一团,很疼,其实我很忌妒她,忌妒她的好运气,忌妒她和景容青梅竹马二十年,朝夕相伴,但她是景容深爱的女子,我不忍心看到她又一次陷入阴谋里。 “是。”庄妃附到她耳边,轻轻地道,“而且还将会是皇上的宠妃婀娜。” “这支簪子,”庄妃伸手摸了摸我,“它果然是件灵物,记得一定要戴好,它会让皇上为你痴迷到死的。” 许媚生满目迷惘,不明所以,我却猛地一惊,忽而明白过来,原来庄眉是想把她改头换面,献给皇帝。 但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在宫中时,我曾听宫女们说庄妃宠冠六宫,她为何要找一个貌美的女人和自己争丈夫呢? 我断定这又是一场阴谋,但仍然还是无法阻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步步在计划中行进。 我和许媚生在这座不知道究竟是何处的偏僻宅子里暂住下来,许媚生被禁足在房间里,一步不得出去。 庄妃每日派舞姬来逼迫她学舞,舞蹈的名字叫《霓裳羽衣曲》,听教舞曲的乐曲师说是唐朝皇帝唐明皇所作,其宠妃杨贵妃还曾跳过。 “为什么非要学这个?”许媚生不解。 庄妃冷笑道:“皇上把自己比作唐明皇,最爱杨贵妃那般的美人儿,你自然要跳这支舞才能更打动他。” 许媚生神色仍是迷惑和困惑,有些像被摆布的木偶娃娃一般,我看着她那张美得让人无法不忌妒的脸庞,突然记起那日皇帝的叹息——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庄妃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六) 我和许媚生再一次出现在皇宫里,是在三个月后皇帝的寿宴上。 许媚生被安排了一个全新且不失尊贵的新身份——某个官员的义女,献《霓裳羽衣曲》为皇帝贺寿。 这三个月来她被训练得很好,她也实在是个跳舞的好苗子,大殿中央,宛若仙子临凡一般,长袖飞舞盘旋,舞得风起花落,舞得天光失色,美得几乎令人无法直视。 我被紧紧地簪在她的发髻上,插在最亮眼的地方。那是庄妃亲手插上去的,她当时握着我的身体,手指发力,几乎要把我捏碎,凉凉地笑着对许媚生说:“只有这样才会让皇上,还有……太子,看到它。” 如庄妃所说,皇上和太子都明显注意到了我,不同的是,皇上的表情里一半是看见我时的惊诧,一半是对许媚生那张脸的惊诧和迷恋,而景容则面色惨白如雪。 舞曲毕,皇上招手唤了许媚生往前,问她名字。 “婀娜,柳腰婀娜的婀娜。”许媚生怯怯地回答。 皇帝上下打量她一番,紧锁着眉,大概也觉得她和许媚生一模一样的容貌太不可思议,但犹疑了一下,又问了几句话,确定了许媚生被编造出来的这个新身份,最后满意一笑,走上去,亲自搀她起来,道:“朕封你为妃,你可愿意?” 许媚生愣了愣,正待开口讲话,却见景容豁然起身,失声叫道:“不可!父皇!她明明是媚生啊!” 说着,他冲下座位,欲往大殿中央来拉许媚生,却被皇帝让侍卫给拉住,太子指着我,神色激动地道:“她明明,明明就是媚生,那支簪子我认得的,父皇,您若封她为妃,那是*啊!” 皇帝一听,脸色倏然一沉,顿时怒道:“孽畜!太子妃早已经薨逝,和她分明是两个人,你休要在此恣意胡闹!” 景容最终被拉了下去,而许媚生则当即被封为丽妃。景容被押下去时,双眼通红,拼命喊着许媚生的的名字,喊到最后嗓子嘶哑,只媚儿媚儿地喃喃念着,眼泪一串串地滑下,悲伤至极。 许媚生愣愣地看着他,神色迷惘。我攀在她高高的发髻上,看着景容哀痛的脸,觉得心口又疼又酸,我移过视线,不愿再看。混乱的大殿中,我分明看到宴客席上庄妃一切尽在掌控般的满意笑容。 她的旁边立着一个男孩,八九岁的模样,粉妆玉琢甚是可爱,明明小小的年纪,眼神却冷淡得很,和庄妃如出一辙。 我听见他小声地唤庄妃“母妃”,脑子灵光一闪,忽然把一切阴谋都弄明白了——自古男人难过美人关,庄妃深知这一点,于是用许媚生来离间他们父子俩,让他们反目成仇,好为自己的儿子谋划前程。 好狠毒! (七) 许媚生被赐居住在甘露宫,一连数日专宠,占尽风头。 可她并不开心,每每皇帝宠幸完她离开之后,她便吩咐婢女伺候她沐浴更衣,她泡在浴桶里,面无表情一遍遍地用力搓自己的身体,仿佛要把身上的脏污洗掉一般,等独自一人的时候,她总是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喃喃自语,神色悲戚。 “为什么那日看到太子哭时,我会有很强烈的心疼的感觉?”那日梳妆时,她忽然神色迷惘地问我。 我看着她,多想把事实的真相告诉她,却怎奈我只是一支簪子,不会动也不会讲话。 这日夜里皇帝又留宿甘露宫。许媚生面无表情地卸下妆,把我小心翼翼地放在梳妆台上。 我不愿听他们帘幔里那罪恶的缠绵声音,于是把眼睛望向对面太子住的景阳宫。 景阳宫和甘露宫隔着一个小亭子,遥遥相对,太子正被禁足在里面,不得外出。 据说他带人去了皇陵,命人将许媚生的陵墓挖开,想知道她究竟有没有死去,结果皇帝震怒,说他对皇陵里的先祖大不敬,命人将他拖回了宫,杖责五十大板,并将他禁足。 但太子妃迷案已经被传得沸沸扬扬,所有人都知道了先太子妃许媚生没死,并且从太子妃一跃变成了皇上宠妃。 民间有传闻,说是皇帝荒yin无道,看上儿媳妇,于是效仿唐明皇,命太子妃诈死,再纳入宫中。 众人同情太子,唾骂皇帝不纲常人伦,枉为人父。 皇帝震怒,杀了几个传播谣言的人,但仍然屡禁不止。于是,他和太子的关系愈发糟糕了。 这样的结果正是庄妃想要的吧?我在心里叹了一叹,听见窗外飞花簌簌,仿佛也在叹息一般。 “皇上!”思绪突然被打断,外面内侍的禀告声传进来:“庄妃娘娘突发急症,请皇上过去看看。” 庄妃?我愣了一愣,这个女人她又想玩什么花招? 皇帝离开后,许媚生如往常一般被婢女搀去沐浴,我躺在冰凉的梳妆台上,忽然看见一个宫女抱着一个匣子鬼鬼祟祟地进来,迅速将其放到了一处不起眼的柜子里。 那宫女腰上挂着的分明是庄妃宫里的腰牌。 (八) 景容在被杖责禁足期间大病了一场,月余后再出来时,已然瘦脱了形,身子单薄得像是就要被一阵大风吹走似的。 许媚生戴着我在御花园里散步时,刚巧和他碰上,两个人都愣了一愣,许媚生看了他一眼,低头正预备走开,却被他一把拉住,他盯着许媚生的眼睛,倏然就红了眼眶,像是哭泣一般,然而语气却十分笃定:“你分明就是媚生,你纵然是化作灰,我也一样能把你认出来,因为我记得你这双眼睛。” 说着,他拉住许媚生,拖着她就往皇帝的御书房走去:“跟我走,媚生,我们去父皇面前说明白……” 许媚生大概被捏得手疼,挣脱半晌无果,最后尖叫一声,一把将他推开,扬手甩了他一巴掌,将他给打醒了过来:“放肆!我是你的庶母!这样拉拉扯扯,被外人瞧见,皇上定会再处置你的!” 景容被打蒙了,怔了好半晌,许媚生脸上分明是不忍和难过的表情,却终还是垂下眼,一言未发地匆匆离去了。 景容的身影隐在花树下,单薄得让人心疼,虽消瘦,可仍然还是初见时玉面花容般的美少年,耀眼得让人不敢直视。许媚生转身匆匆逃开时,我分明看到他的眼泪滚下来,一瞬间,我心中酸涩不止,这个美好的少年,我眷恋他的脸,以及他手掌心的温暖。 大概是他们刚刚拉扯时,许媚生的发髻松垂了下来,于是我用尽全身力气,纵身一跃,从她头上跳下,滚到了景容的脚边。 我只是想安慰安慰他,以一支簪子的无声的不被理解的方式。 我被景容捡起来,轻轻地放到手掌心里。我紧紧地贴着他的掌心,想给他最温柔的安慰。 他口中喃喃念着许媚生的名字,眼睛一眨,一滴眼泪就滴到了我身上来,烫得我浑身灼痛。 我不忍看到他伤心的样子,于是转过眼去,不料,却看到隐匿在花架后面,正悄悄看着这一切的庄妃,她嘴角边扯着满意的冷笑,脸上是势在必得的神情。 (九) 太子将我带回去后,在昏黄的灯下对着我一夜无眠,我亦陪了他整整一个夜晚。 他像当初那样,一寸寸地摩挲着我的皮肤,将我放在手上,又放在胸口上,口中喃喃地叫着许媚生的名字。 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忽听太监来报,说是庄妃宫里来人求见太子殿下。 来的人正是庄妃的那个心腹内侍。 他凑到景容耳边不知说了什么,太子听后不自觉地失声道:“媚生的墓果然是空的?” 那内侍便做出十分恭敬的样子回道:“丽妃娘娘和太子妃长得实在太像,庄妃娘娘身为太子妃的亲姑母,自然是很关心,得知太子被禁足,不能去皇陵,于是暗中派奴才去探查,发现太子妃娘娘的墓果然是空的,丽妃娘娘很可能就是先太子妃。” 呸!我在心里狠狠地啐了一口,得了便宜还卖乖,果然阴险至极! “不是可能,而是就是她。别人可能会认错,可我绝对不会,见到她的第一眼,我就知道她是媚生,她没有死,她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我都牢牢记在心上,不会认错。”景荣淡淡地笑道。 那内侍敷衍几句后,匆匆告辞离去。 我知道庄妃遣他来告诉景荣墓xue是空的,不过是想让景荣彻底地相信丽妃就是许媚生罢了,只有这样,才能更好地控制他按照自己的棋局走。 “如果你能开口讲话该多好,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媚生为什么会突然死而复生?为什么又进了宫?”内侍走后,景容将我从桌子上拿起,神色迷惘而哀伤地道。 这时,突然急匆匆地走进来一个小太监,扑通跪地,道:“殿下不好了!不知怎么的,丽妃宫里发现了殿下您的衣物,被宫女举报到皇上那里去了,现在皇上震怒,要处死丽妃娘娘和殿下您!” “什么?!”景容大惊失色,连我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惊了一下。 “我去看看。”将我往袖子里一装,他定了一下心神,便带着我匆忙赶去甘露宫。 甘露宫里一片狼藉,宫殿上下被翻得一塌糊涂,皇帝坐在大殿当中,确切地说是躺着。 自从他夜夜留宿甘露宫后,身体日渐消瘦,现在身体已经一天不如一天,请来太医也瞧不出毛病。 相反的是,我却莫名其妙地变得日渐润泽,色泽饱满,光彩耀人,仿佛他被我差不多吸干了所有的精气一般,他已经病得几乎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我从袖子里看到许媚生正面无表情地跪在地板上,她面前摆放着一只匣子,里面是被翻得散乱的几件男人的衣裳和腰带,还有太子平常佩戴的一块玉佩。 我盯着那只匣子,脑袋嗡嗡地响,忽然记起那天夜晚,庄妃宫里的侍女偷偷将一只匣子放到柜子里的情形。 看来又是庄妃设计的一场阴谋。 “这怎么说?”皇帝指着匣子里的衣服质问景容,气得手直发抖。 “这不可能!我们是清白的!”太子见到自己的衣服饰品显然也有些吃惊,慌忙跪地解释道。 “孽畜!”皇帝盛怒之下,支撑着残弱的身体,让人扶着颤颤巍巍地走下来,狠狠地踹了他一脚,怒骂道,“证据确凿,你还敢说清白?” 景容扑到地上,我在他袖子里一晃荡,滑了出来。 “这是什么?”皇帝拾起我,更加愤怒,“还敢狡辩?这明明是丽妃那日佩戴的簪子,怎么跑到你手里去了?你二人若无私情,她怎么会有你的衣物,你又怎么会有这支凤头簪子?” 太子张张口,却最终没能说出话。是啊,证据确凿,任他怎么辩解都不可能洗清罪名的。 “皇上!”这时,突然听见许媚生开口,她挺直腰背,目光平静地盯着皇帝,“我承认,我和太子是有私情,但是是我主动勾引太子的,后宫女人太多,皇上兼顾不暇,近来身体又日渐虚弱,我觉得太过寂寞。” 皇帝听完,登时一口血吐出,额头青筋暴起,他定定地看了她良久,最后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道:“丽妃赐死,三日后择良辰上路!” (十) “刚才为什么要那么说?”景容看着对面的许媚生。 大殿里人都已被遣走,只剩了他们二人面对面地跪着。我被皇帝愤怒地摔到地上,离他们一丈多远。 “我不想连累你。”我看见许媚生抬起头看着景容,目光有些凄楚,“总要有一个人担着,我不想看你死。” 景容怔了怔,半晌,看着她认真地道:“可我更不想看着你死。” 许媚生别过脸去,沉默不语,景容走过来将我拾起,用袖子认真地擦拭我身上的灰尘,然后走过去蹲到许媚生身边,温柔地将我簪到她发间。 “跟我走,媚生,离开皇宫,我不想看到你死。” 许媚生转过头来看了他许久,忽然答非所问:“他们说的是真的,对吗?我是许媚生,曾经是你的太子妃。” 景容怔了一怔,继而反问:“你相信吗?” 许媚生垂下眼帘:“我相信,我能感觉得到。” 我听着他们这样迫近死亡时,却安静的对话,突然意识到,原来这世上有一种感觉,叫爱情,就算两个人都失去了记忆,彼此忘记,但当遇到对方的时候,那种心动的感觉仍然还在。 “我愿意跟你走。”许媚生答道,“今夜子时,你来接我。” (十一) 泛着寒光的匕首在黑暗里亮得刺眼。 许媚生握着它,坐在镜子前,对着景阳宫的方向喃喃地说了句抱歉,然后举起匕首,没有丝毫犹豫地插进了自己的胸口。 血从她胸口喷涌而出,染红了她的衣裳,顺着她的手腕往下流,滴滴答答。我想叫,想呐喊,想放声大哭,却怎奈,一丝一毫的声音都发不出。 她走得干脆而决绝,甚至没有给景容留下一句离别的话。 我知道她是想保住景容。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纵然他们能够顺利逃出宫去,最后肯定也会再次被抓回来。 她死了,景容纵使被废黜,也能保住一条命;若她不死,景容只会跟着她陪葬。 我在黑暗里静静地守着许媚生的尸体,看鲜血染红地毯,看她慢慢失去生气,守到子夜外面圆月高悬,星汉灿烂,她的血流干。 景容一身太监打扮,推门进来时,许媚生的身体已然僵硬。 他难以置信地扑上来,一把将她抱住,泪水汹涌而出。最后将她轻轻地揽在怀里,如同她上次诈死一般,温柔地亲她的额头,柔声唤她,媚生,媚生。宠溺的声调动人得像在唱着一首歌。 许媚生没法应答,因为她已经死了。这一次是真的死了。 景容还在唤,媚生,媚生,你不是说等我来带你走吗?眼里的温柔几乎要把世界湮灭。 我闭上眼,不愿再看,看这薄情、尔虞我诈的世界,这不得善终的爱。 (尾) 庄妃带着人推门进来时,景容的尸体也已经僵硬了。 她走过,把我从许媚生头上拔下,然后收到了一只锦匣里。 锦匣盖上之前,我听见她和内侍的对话。 原来我是一块千年古玉,被景容从地下挖出来,无意间将我唤醒,之后被庄妃发现,于是派人将我偷走,然后打制成这凤头美人簪子。 凤头美人簪又叫情簪,最大的灵性就是会让被下了情咒的人迷恋上戴簪子的人,然后被簪子一点点地吸取精气,直至死亡。皇上之所以突然迷上许媚生,又日渐消瘦,而我日渐光滑润泽,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匣子合上,我在黑暗里嗤笑自己,我为情簪,却簪不住一段真感情,真是枉担了这个“情”字,心口突然一疼,我碎成了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