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师生论道
县革委会的范副主任是趁着夜色回来的,他进屋的时候,三个孩子和他妈都看着他直发愣。 小的两个儿子都扑到爹的身上,满仓一个劲地翻着爹的包,他知道里面肯定有好吃的。 满柜到底还是大一些,他问哥哥满缸,哥,爹那个包上的两个字是不是上海? 满缸就点了点头。素素从炕上跳了下来问你这么晚了回来,我给你做饭吧? 范老五边脱大衣边说,不做了,今天县里忙,这才回来的晚了。我给司机说了,让他明天晚上再来接我。 看着两个小儿子在他身边闹腾,范老五说缸啊,你也拿着吃去,站着干嘛呢? 满缸说我不吃,让他们吃吧,爹您每次回家这么晚,真是因为工作忙吗? 范老五脸上的笑容就僵硬了一下,但马上又舒展开了。他说你问的这个问题很有意思的,不是忙还有什么原因吗?你是不是听到什么闲话了? 满缸就摇了摇头说,没有,我就问问。素素岔开话题说缸啊,你是太想你爹了,想让爹在家里多待一会是不?你爹不是说了吗?明天要在家里待一天的。 满缸不再说话,又凑到灯下面看书去了。 范老五看着老二老三在炕上争着东西,说这个满仓就是太霸道了,把东西给你哥分上点。素素,别把东西都让这两个给祸害了,留一点给新岁的娃娃,大过年的,新岁的娃都成了咱的孙子了。 范老五晚上搂着满柜睡的,不像以前还要瞅着空子把素素欺负一顿的。 第二天早上起来吃过饭,范老五拎了一份点心,给素素说,我把老二领上吧,出去拜个年。 素素以为他拿这么贵重的东西肯定是给范家那个哥哥的,有些心疼,说你还是拿个别的东西吧,这个留着让咱娃吃。 范老五说我给沈先生拜个年,他以前还是我的老师呢。这个东西给老师拜年就不贵了。我得早点去,迟了就找不到人,那是个游神,一天到处乱窜就没个准地方。 范老五的到来实在是有些意外,这让沈家的几个人都不知道说什么。 当他站在地上焚香准备磕头的时候,沈先生才反应过来。 “哎呀呀,你这是,”沈先生光着脚从炕上跳了下来,一把拉住了他,“老五,志和呀,你现在都成了副县长了,还搞这个呀,不磕头了。” 范老五笑着说,就是省长还得磕头么,这是范家川老先人传下来的规矩么。 沈先生等他在地上磕了一个头以后就硬给拉了起来,说再不要磕头了,再磕我就受不起了。 范家川人过年焚香磕头有个讲究,第一个头是磕给过世的祖宗的,后面的就是磕给在世的尊长,而且在磕头的时候还有称呼。再磕下去的话,就是给沈得文磕了,这个头他受不起。 婆娘就到别的屋里给客人端些吃食过来。娇娇问照琴:“姐,刚才进来那个人是谁呀?” 照琴说:“我们村里的范老五,现在在县上工作,是副县长。” 娇娇就哦了一声,说这个人我听过,你们范家川以前还出过一个县长呢是吧? 她的大姨就撇了一下嘴说:“你说的那个县长姓苗,就是今天这个范老五把他弄了下去,自己当了副县长。后来还给弄死了,这个人毒着呢。” 娇娇吐了吐舌头。等大姨出去以后,她对照琴说,大姨对这个人这么反感呀,我真不该问。 照琴说这有啥呀,问一下又不打紧。这个村里的好多人都在背后骂范老五,苗家人就把他恨透了。反正我也看不出来他哪里坏了,也就不恨他。我妈也是跟着人恨着呢,人家又没招惹她。 上房里就坐着范老五和沈先生两个人,满柜规规矩矩地坐在边上。沈先生说这个娃娃才几岁呀,这么听话,我那几个孙子一个个像土匪一样的,一会儿都坐不住。 范老五用手摸了一下满柜的头说,我三个儿子中间就老三调皮,满缸和满柜都听话。这个最爱粘我,一回来就在我怀里钻着。 说完后,范老五从桌子上拿了一个很精致的烤馍说,柜啊,你把这个拿上到外面玩一会,爹和沈家爷爷说一会话。 沈先生心里一怔,听他这个称呼,是把自己当成长辈了,给满柜称爷爷,范副主任都把自己当成长辈了。 他要对自己说什么呢?沈先生在心里想着。但即使他开动了所有的思维,却还是没有理出一点点头绪。他范老五不至于跑到家里给他搞尊师重教来的,先不说现在的“臭老九”们脸面扫地,最主要的是,自己连老九的资格都没有。 “沈先生,我今天来,是还想像我小的时候,把你当成先生来问的。” 沈先生点点头,在学生的时候,范老五并没有什么突出的地方,但也从不惹是生非。 “沈先生,我想请教一下,你说国家这样下去,最终会是什么结果?” 这个问题太大了,沈先生的头嗡地一声,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回答。 是啊,国家以后什么样子,他一个乡野之人又怎么知晓?他只知道今天这个世道,隔几天来个什么运动,他和程二少几个就得站在台子上,让那些人把说了多少年的破事往出再翻一遍。 “沈先生,你觉得国家这样下去正常不?” 范老五看他不吭声,给他换了一个选择题。 能正常吗?沈先生在心里苦笑着。先不说自己有什么抱负了,书教得都没得教了,学校搞来的几个出身好的当老师,把自己的孙子都教成了白字先生了。 他有时候也想,如果把他和程二少几个放到学校去教书,保不齐这个范家川能多出几个肖继羽呢! “能正常么,你说。”沈先生接过范老五递过来的一支纸烟,“都这么多年了,说是革命,革了谁?”沈先生吐了一个烟圈,这个纸烟没劲,这支抽完了,他还想给自己装一锅旱烟,那个到底解馋么。 可他现在面对的是县革委会的副主任,他还没有幼稚到真把范老五当成他的学生。那个白柜上的扣栓,现在想起来都让他心寒。还有苗春娃的下场谁不知道,他马上在心里警惕了起来。他知道,自己和苗春娃一样,长的是血rou身子,在今天这样的气候下,自己根本不是范老五的对手。 “沈先生,我只是想问你一个问题,你是不是和范家川别的人一样,真把我当成了害死春娃的帮凶?” 范老五直视着沈先生的眼睛。沈先生看着这个面前昔日的学生,他能感觉到,范老五的身上有一种他说不出来的东西。 他的身上有一种他们称之为“干部”的特有的东西,但范老五的身上似乎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什么内容。他的眼睛里总让沈先生读出了阴沉和一种似乎浸透着悲伤之类的东西。 范老五幽幽地说:“沈先生,有些话我也只能给你说一下,就连我的大儿子都问我,回来这么晚真的是因为忙吗?在范家川,我也只能问一下你。” 沈先生大致在判断他说话的走向,这是和自己探讨关于苗春娃的事情来了。 范老五在村里回来确实都选择的是两头不见太阳的时辰,于是人们都开玩笑说,别看他范老五当了什么副主任,但毕竟是心里有鬼,见不得太阳么。 他看到范老五的脸上浮现出一种痛苦的神色,与他平时看到的范老五完全不同。 “沈先生,人都说我在春娃倒台的空子马上投靠了白胖子,我如果说,是春娃这么安排我的,你信不?反正我哥范老四不信。” 沈先生低下头认真琢磨这句话,他在心里回味着这句话的内涵。 照琴屋的门台上什么时候来了几个邻近的婆娘,就坐在门台上和照琴妈说着话。 他们带来的小孩子就在院子里和满柜玩着,照琴和娇娇坐在门槛上。 冬天的太阳有时候确实很有意思,暖烘烘地没有一点寒意。婆娘们把娇娇没轻没重地夸了一顿后,又把话题转移到了院子里玩的满柜身上。 “她婶呀,范老五的这个娃子怎么在你家玩着呢?”一个婆娘纳着鞋底咬牙切齿地咬着绳子,但并不耽误问话。 照琴妈就向着上房努了一下嘴说,范老五在上房呢,来的时候领着这个娃。 几个婆娘就都恍然大悟地哦开了,都说还是沈先生面子大呀,范县长都来拜年了。 照琴妈显然不爱继续这个话题,说照琴你到屋里给你爹他们倒个水去。 娇娇也就闪回了自己住的屋里,她打算再住一晚了明天回家,在范家川和照琴姐多打听一下水寒也是好的。 她能听到窗根几个婆娘的说话。一个声音又说,哎,你们发现没,这个柜柜长得像那个张八月的儿子,你们看像着没? 几个婆娘可能早就在别的场合议论过这个话题,就一个劲地附和着说,就是地就是地,尤其那个眼睛那块,和程玉泉像得很。 娇娇也不知道他们说的是谁,只是感到那个叫柜柜的小孩子长得挺好看的,主要还乖,从进了这个院子里就没有听到他吵闹过。 娇娇进去倒水的时候,里面的人马上就不说话了。范老五说,这是照琴呀,都长成大姑娘了。我见的时候,还这么高一点儿。 范老五说着用手在地上比划了一下。照琴就向着他笑了笑,倒了水就出来了。她并没有觉得这个范老五有什么十恶不赦的地方,看着挺和善的。 门口的婆娘们都起身准备回家,一看就是要回家做饭去了。上房的范老五也出来了,站在院子里喊着柜柜,叫着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