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四章 相比之下
“李光地,”康熙啜着茶,慢条斯理地问道,“葛礼与张伯年一案,朕驳了部议,外头人说些什么?”李光地一听,心里便踏实下来,款款说道:“臣在礼部没有差使,也极少与人议论朝政。臣与高士奇上本保奏张伯年之前,实是心杯恐惧,替张某捏了一把汗。万岁处置之后,偶尔在户部听司官们说起,莫不以为圣聪高远,明察秋毫,使jian党无所施其伎俩,正人君子终得安身立命。”听李光地说话很是得体,康熙不禁点头,又道:“心怀恐俱是实话,天威不测么,怕也替你自己捏着一把汗吧?” 李光地忙叩头道:“是,臣之心亦难逃圣鉴!” “康熙十二年你和陈梦雷同回福建。你在福建呆了五年。”康熙思索着,目光一闪又问道,“葛礼当年也曾带兵去福建征剿耿精忠,此人到底为人如何,你想必是知道的?”李光地暗暗思忖,科场一案出来后,御史们十几人上章弹劾,不知何故却被抹得无影无踪,这次张伯年平反,肇事的主儿葛礼依然毫发未动;听说前日又命李德全赴南京,赏葛礼貂皮褂、人参等物,联想到自己和陈梦雷一案,康熙也是两头抚慰,实在难猜这个主子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半晌,李光地方道:“臣与葛礼仅一面之交。据臣看来,此人为人不拘小节、豪爽好客,这是其长,但倚仗权势、盛气凌人,且不学无术、粗鲁庸俗,其短处也甚招人讨厌。求皇上洞鉴!”康熙“嗯”了一声,笑道:“你不明讲,朕也知道,葛礼这人浮躁轻狂,古有议亲议贵之训,朕也不能不担待一二。张伯年已有旨调任山西巡抚,葛礼朕还想看看再说——只江南巡抚出了缺。你看谁补为好呢?” “魏东亭如何?”李光地看着月光炯炯的康熙问道。 “魏东亭不宜再任方面之职,海禁已开,他难以兼顾。” “穆子煦老成精细,”李光地又道。“补到巡抚任上,必能恪守尽职。”康熙听了沉思道:“这个人朕想过,但他一直跟着朕当侍卫,并无理民理财履历,得历练一下才成——你与于成龙交情怎样?”李光地笑道:“于成龙与臣从未共过事,此人是清官,崖岸高峻,难得与人深谈。所以过从甚疏。” 康熙呷了一口茶,缓缓说道:“君子之交本就不应过密。然而读书人养气在先,心怀应当开阔,成龙虽好,实有不足。比如靳辅,在河工栉风沐雨很不容易,朕深知之。于成龙却不能容他,几次弹劾,可见其心胸亦有偏狭——听说折子都是由你转进来的?”李光地听着话音似有不满,当下不及细想,忙叩头奏道:“圣训极明!但靳辅在河工任用私人,朝廷专项款银常常挪着他用,不纳地方官进言,颇犯清议。于成龙据实奏劝,乃是臣工本分,其心不无可谅。” “清议?”康熙的语气变得冷峻起来,“在京官员饱食俸禄,不务实事,懂几句诗词,能几篇古文,都会‘清议’几下。叫他去办有利于民之实务,一个个都懵懵懂懂了,你要仔细——听你话音,似与索老三如出一辙?” “臣乃皇上之臣!”李光地机警地说道,“既不追随索额图,也不附和明珠。臣只能忠心事主,据实而言!” 康熙点点头,一笑,却转了话题:“中唐有个叫李泌的,知道吧?” “是——臣知道。” “代宗皇帝起用李泌出山为相,约法李泌不得擅自报恩报仇,李泌怎么回话的?” 一股冷风袭来,李光地打了个寒颤,答道:“李泌说‘臣本是出家之人,与世无恩无怨。今与陛下约,愿皇上不可诛戮功臣。’——此非原话,大抵意思如此。”康熙目中灼然生光,良久方点头叹道:“他们君臣说的都是肺腑之言。今日朕也给你交心,你学术文章极好,朕很惜你的才,又与朕的师傅伍先生有家学渊源,朕遇事不能不包容一二。但你与伍先生相比,有患得患失之病,对于功名总脱不掉‘热衷’二字。所以朕没有招你入上书房,你有私念,器量不够,明白么?”康熙这些话是披肝沥胆的知心话,李光地不由也觉动情,但不免也有些不服气,便叩头说道:“求皇上明示!” “比如陈梦雷,”康熙轻咳一声说道,“如今与你竟成了本朝的张耳、陈余!‘三藩’之乱你有功,平台湾你力主用兵,也有功,官已做到文渊阁大学士,为什么你就容不下一个陈梦雷呢!”“陈梦雷大诈似直,实为文人败类!”李光地心想,在康熙这样的人面前,与其转弯抹角,还不如一吐为快,“臣非心胸偏狭,实在不能欺心与他和衷共济!”康熙笑道:“大诈似直也罢,大jian似忠也罢,他如今在三阿哥府闭门著书,并无别的劣迹,你何故放他不过?难道你李光地就没有伪诈之处?” 这个话说得太重,李光地不禁一怔,连忙叩头道:“臣从不知欺人,更不敢欺主!万岁此言臣担当不起!而且臣也并没有难为陈某。” 康熙格格冷笑一声,将茶杯向案上一蹾,说道:“朕虽深居九重,外间的事岂能逃朕之洞鉴?你说没说过‘皇上调陈省斋去三爷府,误用小人,可惜可叹’?还有,你说没说过‘陈梦雷欺心狡诈,所以断后,我李光地从不欺心,所以后息昌茂’?你的儿子来路都那么正么?”李光地万万不料这些背地与知心朋友说的私房话都传入康熙耳中,想起明珠闹宴那件事,更是背若芒刺局促不安,正要叩头回奏,康熙又道:“你说你从不欺心,朕来问你,丁忧夺情,一夺即不再辞;这是为什么?若是母子之情一夺就掉,是否原本就无情可夺?前日朕接见郭琇等人,说过了:朕留光地之意,恐怕一说就难以保全,六部九卿会议一下,一定要朕讲,朕就讲,不要朕说,朕就包容。朕难道连三年之丧古今通礼都不晓得?若真的较论学间。朕岂逊于你李光地?” 李光地在这犀利的质问中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浑身抖着,只叩头不语。 “你不要怕,听朕说。”康熙的口气一直很平和,见李光地面色苍白,狼狈不堪,只一笑,又道,“据朕看来,天地造化总不肯降全善全美之人于世。朕的师傅伍次友先生高风亮节、才识宏博,但他又孤芳独标、洁身自爱、气短情长,何况你李光地!朕很倚重于你,如今做了文渊阁大学士,时时要参赞天下重务,朕就不能不敲你一下,这是爱你,你要好自为之。” 康熙这些话,有慰有勉,真收到了十分功效。李光地心里时而乱纷纷、时而暖烘烘,是敬是怕,是喜是忧,连李光地自己也说不清了。 “就这样吧。明日穆子煦南去,你送送他。”康熙立起身来,“靳辅上的折子,请下诏给黄河上流沿岸栽树种草,你代朕草诏,严旨命甘陕总督及巡抚切实督办,写好了呈来朕看。你,还有上书房几个人,要多办实务,少生是非,你跪安吧!” 李光地战兢兢地离去。康熙掏出金表看看,是亥正时分,估约戏快散场,止要起身命驾,却听身后有人笑着念佛道: “阿弥陀佛,皇上济世渡人之心,上苍明鉴!” 康熙回头看时,却是苏麻喇姑从对过屏风后闪出,便笑道:“是你啊?朕还以为你没来呢!” “四格格硬拉我来的。”苏麻喇姑微微一笑,合掌说道,“贫尼已听多时了!” 康熙沉吟道:“你知道,穆子煦去江宁,是要办一件泼天大案。事情若不涉及中央枢臣,那是最好,若真的和索三有什么勾连,朕南巡的事说不定还得推迟呢!” “万岁开导这个姓李的,不许他搅进去。”苏麻喇姑叹息一声,瞑目说道,“千古帝王,谁有这份仁慈之心?阿弥陀佛,功德无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