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醒后忽梦少年事（上）
古人有梦游华胥之国，其乐无涯者，仆今追念，回首怅然，岂非华胥之梦觉哉？ ——《东京梦华录》 正月的汴梁依旧是北风呼啸，但毕竟立了春，数九也到了末尾，风中的寒意自然是消散了不少，御街和汴河两岸的柳树都隐约间泛出了绿芽。 正值元宵佳节，在这个天下州县皆放灯三日而独汴梁放灯五日的年月，哪怕是卯时刚过，街上依旧是热闹非凡。 早早便起床忙碌的商贩们顶着还未放亮的黑夜，捋着袖子脚不沾地的在那一个个冒着白色水汽的蒸笼或者汤锅旁忙活着。 而逛了一宿灯会的游人并不急的回家补觉，反而是借着还未完全熄灭的灯火，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在一旁的摊子上吃起了早饭，略微疲惫的谈话声中夹杂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天南海北的侃谈着。 就当一切都该顺理成章的发展下去的时候，前方的街口突然轻微的响起了一声微弱的炮响。街上的众人本不大会关心此事——每到年节，无论是庆祝新春的官家百姓，还是初六后祈求新年开业大吉的商家小贩，亦或者三五成群到处捣蛋的小孩，将大大小小的炮仗放的到处都是。旁的不说，这汴梁的百姓们哪一个耳朵里不是听得都快长了茧子一般？ 不过紧随那炮仗声响的，是几声长短不一的马鸣声，以及比那炮仗声明显高了不少的碰撞声与怒斥声接踵而至。 纷杂的声音很快传来，不过还未等周边好奇的人群围过去，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夹杂着铁片碰撞的清脆声响，精锐的，最起码是装扮“精锐”的官兵们便将“事故现场”围了起来。 官兵们的封锁并难不倒好奇的人群，作为天生就点满看热闹这项技能的民族，不远处的州桥上第一时间便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 “发生什么事了？” “怎么了？怎么了！” 那砌着“大汉桥”三个大字的州桥上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询问声，有疑惑的，有担忧的，但更多的却是如同小孩子们看到新玩具般的惊奇了。 虽然州桥并非可以通船的拱桥，但也高过路面数尺，足以看清楚下面的情景了。不过那也只是前端的福利罢了，反应慢了些或者离得远些的围观者只能尽量踮着脚尖，好奇的目光试图穿过一堆黑压压的人头直达现场。 的确是“事故现场”了！只见那夯了几层黄土并时常维护的平整路面上出现了两道明显的车辙。 顺着车辙往前看，那官兵的中央是一辆雕琢精美的马车，雉尾为饰，华盖霓虹，横摆在大路中央。拉车的皆是不可多得的骏马，毛色均是雪白，没有一丝杂色。 车上的贵人早在侍女的搀扶下从车厢中出来，站在一旁，被一群侍卫簇拥着。 而车的前方，地面上蹲一个青衫的老者，在仔细的检查这身前的“死者”——呃，不是死者，是伤患。 正当这青衫老者已在心中给地上躺着的这个倒霉蛋定下“死亡”的定义，并准备起身回禀时，耳畔突然传来了一连串轻微的咳嗽声，并且越发的清晰。 却是那倒霉蛋。只见他咳了两下，突然咳出一口鲜红的淤血，原本几乎消失了的呼吸终于通畅了许多，缓缓的睁开了眼睛。 ...... 李存又做梦了，在梦中他梦见了另一个自己，生活在千年前的同一个叫做开封的城市，不过那时更多的人称呼她为汴梁。那里有州桥明月，有繁台春色，有金池夜雨，有亲友同窗，节物风流，人情和美......然而美好总是短暂的，天命更易，王朝崩塌，那如同潮水般冰冷而无情的铁蹄自北而南踏来，踏碎了他所熟悉的一切..... 而当梦境快要结束的时候，他又一次看到了那个已经在梦境出现了三次的画面，那滚滚的黄龙，那漫漫的黑夜，似乎永远都看不到黎明了。 李存只觉得喉咙里被一团浓稠的东西堵塞着，难受的厉害，几乎无法呼吸。就在他的意识模糊的快要消散的时候，随着身体的一阵抖动，一连串的咳嗽将卡在喉咙里的异物咳出，呼吸通畅后意识也渐渐恢复了起来，原本怎么也睁不开的双眼也缓缓的睁了开来，一副模糊的场景渐渐的显现，并越来越清晰。 ...... “殿下......”被众多侍女和侍卫簇拥着的贵人从车旁走了过来，青衫老者连忙起身，揖手恭敬道。 “他怎么样了？”贵人旁边一位管事打扮的中年人皱着眉毛一脸嫌弃的问道。 “身上多处撞伤，尤以头部为重......不过人已醒来，似无大碍。”那青衫老者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下身后仍旧躺着的倒霉蛋，斟酌了一瞬后答道。 “既然无事，遣两个人抬去医馆便是，莫要耽搁殿下出游。”那管事冲一旁使了个眼神，立刻便上前两个侍卫，架起李存便要离去。 “这是哪？”李存觉得自己的身子似是要散架了一般，没有一处不痛的，而最严重的头部似乎要疼的裂开一样。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感到自己好像被人架了起来，酸痛感更加剧烈，努力了半天也只是发出几个“疼”字。 “等等。” 李存的声音很小，不过离得并不算太远，那贵人还是听到了。 “殿下。”那管事回头恭敬道。 “莫要再伤了他......毕竟是撞了他，多给些银钱好好医治吧。” 李存耳畔传来一阵轻柔而甜美的声音，不由得抬头看去，只见一位美得不可方物的少女站在眼前，她眉头微锁，精致的脸庞上略带着几分担心，只是不知道这担心是为被撞伤的李存，还是那被耽搁出游。 “海若？不，茂德！”李存如同触电了一般，脑海里瞬间闪过无数曾经的画面，一时间连身上的疼痛都忘却了，死死的盯着那眼前少女。 “殿下仁德！”那管事赶紧使了个眼神，周围的众多侍女侍卫连忙跟着一起喊道。 “小子，还不谢恩！”不等李存反应过来，他便被架着他的那两个侍卫粗暴的按到了地上，一点也不怜惜他此时的状态，使劲的磕起了头。那满是伤痕的身体不由得剧烈的颤动了起来。不过这次并不是因为疼痛，而是激动。 “想不到，我竟然又回来了！这第三世，我不要再留遗憾！”被强按在地上的李存盯着地面那夯筑平整的黄色路面，激动的双眸中闪过一丝的坚毅。 所幸，那被称为殿下少女及时说了句免礼，李存这才免了这一遭罪，不待他抬头再多看两眼那少女，便被俩侍卫架走了。 街角，李存谢别了两位本要送自己去医馆救治的侍卫，扶着一旁的墙柱回头看向了不远处，那已经擦亮了的天空下，几盏在晨风中摇曳的灯火中，正在侍女搀扶下上车的少女。 嘴角微微一笑。 两辈子错过的事情，这辈子，再也不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