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华阴
阿五迷迷糊糊地站在地上,大脑似有片刻的空白,只依稀闻到他柔软的丝缎袍袖间,有一缕清冽甘淡的酒香。 而他已大步流星地向家门走去,并没看到身后的女孩儿脸一直红到了脖子根。 “阿爹!”听到马车声,一个两岁的小娃儿立刻从门里雀跃着跑了出来,跑得太快险些被门槛绊倒,口中仍是一连声地唤着,“阿爹!阿爹!” “呦,玉郎都跑到这儿来迎接我了?”李琦笑着俯身抱了抱儿子,目光中满是爱怜,“以后可不许跑这么快了,若是摔伤了可怎么办呢?” “嗯!”玉郎听话地点点头,咬着手指头一脸稚气地对他笑。 马绍嵇也带着几个内侍从门内迎了出来,向主人躬身施了一礼,含笑回禀道:“今天寿王殿下带着女儿长清县主到咱们府上来了,见殿下不在家,就陪着小公子玩了一会儿。长清县主可喜欢咱们家小公子了,说过两天还要来找小堂弟玩呢。” 玉郎闻言便仰起小脸儿,奶声奶气地说了一句:“媛媛姐喜欢我,我也喜欢媛媛姐!” 李琦宠溺地摸了摸他的头,笑道:“好,以后爹爹有空就带你去十八叔家找媛媛姐玩。” 玉郎很开心地笑了,又说:“媛媛姐想她的阿娘,我也想我的阿娘。” 当初,寿王的宠妾卫岚生下女儿长清县主李邦媛后,身体一直十分虚弱,缠绵病榻三年有余,终于还是撒手人寰。李邦媛虽然年幼,但毕竟那时也已到了记事的年岁,自然知道思念母亲。而紫芝离开王府时玉郎还未满周岁,那么小的婴儿,竟也能对母子间的温存留有记忆么?李琦微觉讶然,蹲下身来对儿子爱怜地一笑:“阿娘很疼你的,只是她现在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等玉郎再长大些,她就回来了。” “阿娘去哪儿了?” “江南。” “远吗?” “嗯,很远很远呢……” 李琦与儿子随意聊了几句,便带着他一起进了盛王府的大门。 阿五亦步亦趋地随侍在新主人身后,那沉默而谨小慎微的姿态,几乎让所有人都忽视了她的存在。直到步入仪门,马绍嵇这才注意到身边多了一个陌生的小女孩儿,一看她的容貌,几乎被惊得呆住了,半晌才试探着问道:“殿下,这位姑娘是……” “哦,是我新买来的丫头。”李琦随口回答,一边走一边对他吩咐,“阿绍,你去给她安排个住处,最好离我近一些。今天先让她好生歇着,明天再叫人来教教她府里的规矩,以后就让她在我身边做事吧。对了,她身上有伤,你再去给她取一盒治鞭伤的药膏,找个细心些的侍女帮她涂一涂。” “是。”马绍嵇恭谨地应了一声,眼中却似有异样的光芒闪过。 太像了,真的是太像了……就凭她这张与裴娘子相似的脸,以后也绝不会只是一名普通侍婢吧? 李琦又回头看了看阿五,温言叮嘱道:“如今天气热,伤口不太容易结痂,你自己也一定要小心些,别让伤处沾了水。” 阿五感激地看向他,恭声应道:“是,奴婢记住了。” 这样关切的口吻,几乎让她受宠若惊。她是一个没人疼的孤儿,自幼辗转于一个又一个凶神恶煞的人贩子之手,被他们呼来喝去,非打即骂,如同一棵卑微的小草般任人践踏。后来被杨娇鸾买去做贴身侍女,因为身子不好总是生病,更是受尽了委屈……如今这位新主人竟待她如此温和,阿五心中一热,不自觉地就红了眼眶。 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可她心里却觉得前所未有的温暖踏实,只因他一句话,荒芜了整整十二年的心刹那间被阳光照亮,开出五彩斑斓的花儿。 . 薄暮时分,紫芝和高望舒已经一路向东抵达华阴县。 因距离京师不远,天子脚下的繁华在这里仍依稀可见,宽阔的大街上时有香车宝马迤逦驶过,锦衣华服的富家公子带着黝黑的昆仑奴招摇过市。不过,这里的百姓似乎要比在长安城中讨生活的人们悠闲许多。映着夕阳,几个刚刚下工的汉子赤膊蹲在墙根儿下,手里捧着大海碗,一边喝酒一边东家长西家短地聊着天。当垆卖酒的胡姬热情地招揽着客人,时不时地也跟他们说笑几句,酒肆的屋檐下挂着一串串竹制的酒牌菜牌,风一吹,就叮叮当当地出悦耳的响声。 二人在县城中略逛了逛,找了家看起来还算不错的客栈,在二楼要了两间上房,略作休息后便又一起下楼吃晚饭。这一年多来独自幽居于山间道观,紫芝难免心中郁郁,今日在城外一番纵马驰骋,这才感觉重又找回了少年时那个乐观开朗的自己。高望舒要了一壶上好的西域葡萄酒,点了一大桌子丰盛的美味佳肴,一边吃一边与紫芝海阔天空地神侃,把她逗得咯咯直笑。 “裴jiejie,你穿男装可真好看,又俊秀又儒雅,比我家阿姐英姿飒爽多了,真的!”高望舒不遗余力地赞美着面前的女子,一双大眼睛放出神采奕奕的光,“小时候我看着天上的月亮,就时常在想,那月亮上的仙女会是什么样子的呢?我去问阿娘,可是阿娘却说我一个小孩子家整天就知道胡思乱想……直到后来我遇见了你,这才知道,月亮上的仙女不就应该是像裴jiejie这样温柔美丽的么?” 紫芝夹了一筷子菜给他,含笑嗔道:“好了,就你会夸人!” 高望舒满心欢喜地吃着她夹给自己的菜,须臾又问:“裴jiejie,你知道我的名字是什么含义吗?” 紫芝停下筷子认真地想了想,道:“《离sao》中有诗云:‘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望舒,应该就是传说中为月亮驾车的神仙吧?” “裴jiejie,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少年钦佩地看着心目中的完美女神,忽而腼腆地低下了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你就是那月亮上绰约多姿的仙子,而我,愿意一辈子为你驱驰,你想去哪里,我就陪你去哪里……” 紫芝竟真的恍若未闻,忽然“呀”了一声问他:“对了,我们明天一早就要出去华山,出了这华阴县一路上就没有别的市镇了吧?我们得提前准备好水和干粮,要不然就得在山上饿肚子了。” 高望舒却微微红了脸,讷讷道:“那个……咱们还得提前问一下路,出了这华阴县,我就真不知道该怎么走了……” “啊?”紫芝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五郎,你不是说你自幼走南闯北,整个大唐都没有你不熟悉的地方么,怎么又忽然不认识路了?” “话是这么说,可是……”高望舒尴尬地轻咳两声,深悔自己不该对她说那种大话,目光不经意地投向店门口时,便立刻顺势转移了话题,“裴jiejie你看,那边那个人,对,就是穿白衣服的那个!他腰间的佩剑好漂亮啊,既精致又古朴,比你的青冥剑还要好看几分呢!咦,他身后怎么还跟着个脏兮兮的小孩子?” 门口处果然有一位四旬上下的清瘦男子,白衣翩翩,腰佩宝剑,容貌虽不算十分俊美,举手投足间的气质却潇洒磊落宛如谪仙。而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小男孩儿,浑身脏兮兮的,两个人在一起显得有些不协调。 “李翰林?”紫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顿时双眼一亮,“五郎,这位就是你最崇拜的那位大诗人李白啊!” “真的?”高望舒惊喜不已,明亮的眼眸中立刻流露出交织着兴奋、好奇与崇拜的光。 李白潇洒地举步走进店门,正欲向伙计要一坛子美酒痛快畅饮一番,却不知有一只脏兮兮的小手,正在身后悄悄摸向他的钱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