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 迁宫
春.色满园,宫中沉香亭前的牡丹又开了。【】乐—文 太上皇李隆基在花丛中徘徊复徘徊,想到昔日一同赏花的爱侣如今已是幽冥永隔,不禁黯然神伤,口中喃喃吟出当年翰林待诏李白的诗:“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宫女红桃随侍在他身后,轻声问道:“上皇又在思念贵妃娘娘么?” 李隆基回头对她轻轻一笑,并不说话。红桃本是杨玉环的贴身侍女,马嵬驿兵变不得不赐死贵妃之后,李隆基就把她调到自己身边来,每日看着与爱妃有关的旧人,也算是留个念想。当初太子李亨借战乱之机在灵武自立为帝,颇有些名不正言不顺,故而将太上皇迎回长安后极尽孝道,先是为李隆基上尊号“光天文武大圣孝感皇帝”,不久又上尊号曰“太上至道圣皇天帝”。可是,这些华而不实的虚名又有什么用呢?如今的他只是一个寂寞的老人,一个同时失去了爱情和权位的可怜老人。 玉环……玉环…… 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曾经富有四海,而现在他拥有的只有回忆。哪怕那风华绝代的佳人早已化作一抔黄土,她的音容笑貌,他亦永生不忘。 红桃不忍见他这般伤怀,试探着提议道:“上皇若是觉得闷了,不如召几位乐师舞姬来为您演奏歌舞吧?” 李隆基点了点头,随口吩咐:“也好,召贺怀智和谢阿蛮过来见朕。” 侍立在侧的高力士忙唤内侍去传召贺、谢二人,不多时,却见盛王夫妇和他们一起过来向太上皇行礼问安。适才在宫苑中偶遇时,紫芝已经把念奴临终前留下的玉镯交给贺怀智,贺怀智将心爱之人的遗物小心收入怀中,不禁潸然泪下。紫芝好言劝慰了一番,然后才与他们一同来到沉香亭。李隆基见儿子和儿妇也来了,心中很是高兴,让他们一起到亭中坐下,问道:“玉郎呢,怎么没跟你们一起过来?” 李琦道:“玉郎这几日受了风寒,在家里歇着呢。父皇近日可还好吗?” “还是老样子,一下雨就觉得腿疼,不过也不碍事。”李隆基微微苦笑,转而吩咐贺怀智和谢阿蛮,“贺卿奏一支《凌波曲》吧,让阿蛮为朕跳支舞。” 二人齐声称是。贺怀智抱起琵琶娴熟地弹奏起来,声如碎玉,谢阿蛮楚腰款摆,环佩叮当,水蓝色的广袖随着舞蹈的动作轻轻飘扬,丝光流转,宛如波浪。见李隆基兴致颇好,紫芝取出随身携带的一个小木盒,含笑呈给他道:“玉郎很惦念祖父,特地做了一个小木偶想献给上皇解闷儿,只可惜生了病没能亲自给您送来。” “哦?”李隆基打开盒子,饶有兴趣地拿起那小木偶瞧了瞧,“这是玉郎亲手做的?” “是。”紫芝微笑着点头,“这段时日玉郎迷上了傀儡戏,觉得有趣,便也学着做了个木偶给上皇解闷儿,算是为您略尽一份孝心。” 那小木偶是一位白发老翁的模样,慈眉善目,笑容可掬,手足关节处都有丝线牵引,轻轻一提便可做出各种动作,看起来十分滑稽有趣。李隆基含笑摆弄了一会儿,忽然怔怔地出起神来,沉默半晌才叹息着吟道:“刻木牵丝作老翁,鸡皮鹤发与真同。须臾弄罢寂无事,还似人生一梦中。” 这诗中的自伤之意颇为明显。紫芝心中微觉不安,忙欠身赔笑道:“说起来这木偶不过是小孩子玩的东西,玉郎却把它拿来献给上皇,倒显得有些不懂事了。” “从前贵妃还在的时候,也很喜欢傀儡戏呢。”李隆基微微一笑,目光悠悠地望向天际流云,“玉郎这孩子有心了。回去告诉他,朕很喜欢。” 紫芝这才松了口气,忽然发现从蜀地返回后的太上皇变化真的很大,不但须发尽白、神情憔悴,而且一贯潇洒挺拔的身躯竟也有几分佝偻了,或许正因为如此,他眸中属于帝王的凌厉之色也减少了很多,仿佛只是一位垂暮之年的寻常老人,就连脸上的皱纹都透出一种慈祥的感觉。谢阿蛮一曲舞罢,摘下自己臂上所戴的金粟装臂环呈给李隆基,道:“记得当初上皇与贵妃娘娘在梨园初见时,娘娘跳的就是这支《凌波曲》。这臂环是娘娘昔日所赐,如今就献给上皇做个纪念吧。” 李隆基接过臂环,忆及往日与爱妃的浓情蜜意,一时唏嘘不已。浮世繁华,转瞬成空,醒来时才发现过去种种不过是黄粱一梦。因不愿在儿子面前流露出太多伤感,李隆基命红桃将那金粟装臂环收好,转而轻叹一声:“二十一郎,这几日朕时常想起灵曦,多好的一个孩子啊,可惜命途多舛,丧命于乱兵之中连尸首都找不到,真是可怜……” 李琦知晓其中内情,却又不能告诉父亲其实meimei并没有死,只得安慰道:“父皇不必太过伤怀,或许在另一个地方,灵曦能过得更幸福。” 李隆基叹息着点头,用推心置腹的语气对儿子说:“因为你母亲的缘故,朕一直最宠爱你们兄弟姐妹四个,对于你们来说这本是件好事,怎奈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尤其是你前段时日手握重兵,屡立战功,难免遭人嫉恨,你肯放弃兵权主动还朝,是再明智不过。二十一郎,你要记住,今后言行举止一定不要太过出挑,凡事谨慎为上。” 李琦心领神会,颔首道:“父皇一片苦心,儿臣都明白。” 父子二人正说着话,却见皇后张嫣嫣领着幼子李侗前来问安。张嫣嫣云髻高耸,冠帔盛饰,一袭深绛色的大袖连裳礼衣衬得她愈加雍容华贵,那母仪天下的气势与风华,显然早已不再是当年屈居于正妃之下的那个小小孺人。几日前百官上奏为皇后加尊号曰“辅圣”,皇帝李亨亦有意褒奖贤妻,只因中书舍人李揆以“自古皇后无尊号”为由直言进谏,此事方才作罢。不过,如今的张皇后不仅仅是后宫之主,前朝诸事也多有参与,因其智谋过人,李亨有难以决断的政事时也多会听取她的意见,这“辅圣”之名倒也不虚。 李侗乃是皇帝李亨的第十三子,刚刚蹒跚学步的年纪,咬着手指头摇摇晃晃地走到李隆基面前,奶声奶气地唤了一声:“翁翁!” 李隆基慈爱地向小孙儿伸出一只手,笑道:“好孩子,过来让朕瞧瞧。” 张嫣嫣拉着儿子一同上前行礼,温婉笑道:“陛下这几天一直忙于政务,委实脱不开身,只得遣臣妾来代为向上皇问安。” “皇帝日理万机,自然当以国事为重。”李隆基指了指下首的座位,和言道,“皇后平身吧,赐座。” 张嫣嫣谢了恩,仪态优雅地起身坐了,然后接受亭中诸人向她行礼下拜。她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瞥向李琦,倏忽变得温柔,瞬间却又恢复如常。李隆基抱了抱小孙儿李侗,对张嫣嫣微笑道:“朕听说,当初你产下这孩子时才刚刚随着皇帝抵达灵武,产子不过三日,就挣扎着起来帮将士们缝制战衣,夙兴夜寐,都来不及顾惜自己的身体。皇后一心以家国为重,真不愧为天下女子之表率。” 张嫣嫣忙谦逊道:“上皇过誉了,臣妾蒙陛下恩宠,为陛下分忧也是应该的。” 李隆基又和颜悦色地与她聊了几句,态度客气而疏离,显然对这位儿媳还不及对紫芝亲近。就在此时,皇帝身边的宦官李辅国匆匆赶到沉香亭,躬身行礼道:“陛下有旨,请上皇前往西内太极宫一游,陛下已命人设下酒宴,想与上皇共享天伦之乐。” 张嫣嫣抬眸与李辅国对视一眼,美目中似有了然之色。 李隆基不疑有他,当即颔首应允,对亭中众人道:“你们先退下吧。” 张嫣嫣母子以及贺怀智、谢阿蛮皆行礼告退。李琦却忽然有些不放心,坚持要和紫芝一起亲自将父皇送至宫门处。李隆基欣然应允,由高力士扶着上了马,其余人等皆步行随侍。行至睿武门时,夹城两侧忽然涌出几百名身披甲胄的禁军将士,手持兵刃挡住道路,神情肃杀,气势汹汹。李隆基毕竟年事已高,如何经得起这番惊吓,见状不禁身子一颤,几乎要从马背上摔下来。 李琦忙上前扶住父亲,对众将士喝问道:“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李辅国阴恻恻地一笑,拱手道:“陛下有旨,恭请上皇迁居西内,其余人等都请回吧。” 迁居?刚才不是明明说只是过去赴宴么? 紫芝悚然一惊,心中忽然有种很不祥的预感,忙上前两步与夫君一起护卫在太上皇身侧,看着李辅国一脸阴险狡诈的笑容,隐约间似乎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