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章 痴恋
内侍小心翼翼地上前打开牢门,然后默默退下。 紫芝站起身来,整衣敛容向皇帝恭敬下拜,口中却毫不客气:“陛下是来亲自审问我么?” 李豫上前两步想要扶她起来,却被她灵巧地躲开,只得叹了口气道:“紫芝,不要这样。其实朕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陈典正把这案子的声势闹得那么大,朕也只能让宫正司审上一审,实在是委屈你了。” 紫芝缓缓起身,唇角浮起一丝幽凉的苦笑:“我哪里敢说什么委屈?谋反一事固然是子虚乌有,但瞒着陛下擅自免除谷兰的死罪,已是罪无可恕,无论陛下怎样处置,紫芝都甘愿领罚。”心里却想,独孤贵妃果真是好手段,指使落桑给自己扣上这样一个真假掺半的罪名,当真是教自己百口莫辩! 李豫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无奈:“你知道的,朕不会责罚你。” 紫芝摇头一笑:“陛下请直说吧,赦免我,是不是还有什么交换的条件?” “朕的心意,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仿佛并未听出她语气中的讥讽,李豫温和地微笑,“世人都以为,朕之所以至今仍没有册立皇后,是在等雍王之母沈氏的消息,其实,朕一直等待的是那个近在眼前、却始终可望而不可即的女子。朕这一生没有别的愿望,只想迎娶最心爱的女子为皇后,紫芝,你能帮朕如愿吗?” 最心爱的女子……皇后…… 紫芝震惊之下不由倒退两步,见他神情郑重并不似是在开玩笑,忙喃喃摇头:“不,对不起……我的心意,陛下想必也是知道的……” “一个女人,一辈子真的只能爱上一个男人么?就算留在朕身边,心里念念不忘的也还是他……”眸中有明显掩饰不住的失望,李豫微微苦笑,环顾着这间阴暗湿冷的囚室,“自从十二岁那年第一次在这里遇见你,朕的一整颗心就渐渐被你填满,再也容不下别的女子,即使在你看来,这份感情是多么可怜可笑……当年祖父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寿王妃杨氏纳入后宫,朕一直不能理解,直到现在才明白,原来若真的爱上一个人,哪怕身边佳丽如云,也永远无法代替她……” 紫芝竭力平息着自己的情绪,颤声打断他:“陛下,不要再说了……紫芝心意已决,除了二十一郎,此生再不会嫁给其他人。” 帝王的爱恋实在太过沉重,她不能,也不愿意承受。 李豫的眸子渐渐黯淡下来,看着她一脸决绝的模样,不禁自嘲般地笑道:“紫芝,你说他到底哪里比朕好?朕明明比他年轻,比他有权势,能给予你的也更多。” 紫芝只轻声说了一句:“陛下坐拥后宫三千,而他却只有我一人。” “后宫三千?”李豫笑容中的嘲讽意味更浓,忽然伸手用力抓住她的肩,目光灼热得几乎有些烫人,“紫芝,你知不知道,为了你朕什么都可以不要!什么三千佳丽,什么锦绣河山,与你相比根本就是连尘土都不如……” “陛下!”紫芝用力挣脱开他的掌控,目光忽然变得洞彻而悲哀,“越是难以得到的东西,人往往越是想抓在手中,陛下对我何尝不是如此?陛下待我恩义深重,可结果呢,到头来却让我陷入这样的境地!这宫正司的牢狱算什么?对于我来说,整座皇宫才是最大最可怕的牢笼!陛下,其实我远没有你想的那么坚强,看到血我会害怕,关在狱中看着地上的虫子我也会害怕,每次出生入死,我都担心自己再也见不到夫君和儿子……昔年杨贵妃宠遇太盛,引来多大祸事,如今战乱刚刚平定,难道陛下还想重蹈覆辙么?” 李豫的脸色渐渐沉了下去,目光冰冷而漠然,那是生杀予夺的帝王俯视臣民的眼神。 紫芝却恍若未见,幽幽一笑继续说:“陛下不是问我,二十一郎到底哪里比你好么?论权势地位,一位早已失势的亲王自然无法与皇帝相比,但若论起待我的情意,世间却没有一个男人能比得上他。陛下可能并不知道,先帝之所以如此憎恨二十一郎,其中也有我的原因。十五岁那年的中秋之夜,当时还是忠王的先帝醉酒后想要临幸我,我拼命哭喊挣扎,幸亏二十一郎不顾一切破门而入,我才没有*……记得那一夜雨下得很大,我吓坏了,一直在哭,二十一郎就搂着我柔声安慰,他的怀抱温暖而不带丝毫*,让我觉得无比安心,好像只要有他在,我就真的什么都不怕了。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刻的温柔守护,就是一个男人能给我的最珍贵的东西。” 一番话说完,紫芝忽然别过头去干呕了几下,清丽如玉的面庞微微泛白。 “紫芝,你怎么了?”李豫大惊失色,刹那间心中所有的愤怒与不悦全都消失无踪,忙上前一步轻抚她的脊背,想让她感觉好受一点。这才发现她身上穿得很单薄,摸摸她的手亦是冰凉,忙又脱下自己的外袍给她披上。 紫芝勉强一笑,努力装作若无其事:“没事,可能是这牢里的饭菜不太合胃口。” 李豫面色陡沉,转身就要去责问狱吏:“阳奉阴违的刁奴,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紫芝忙拦住他:“我没事的,陛下就不要小题大做了。” 李豫停下脚步回身看她,叹了口气道:“一会儿你还是回延庆殿去住吧,这件案子朕会亲自处理。就算是有一千个人诬陷你谋反,朕也不相信!” 紫芝轻轻道了声谢,又问:“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李豫微微眯起双眼,声音冷酷:“诬陷你的人,自然个个都要严惩!陈典正和延庆殿所有作伪证的宫人,每人重杖一百,是死是活,就看她们各自的造化了。” “那我呢?” “你又不曾谋反,自然是无罪开释。” 听到这样的回答,紫芝却微笑着摇了摇头,最后一抹残阳透过高窗斜斜地照在她身上,将她的秀发和脸颊勾勒出一道格外美丽的剪影。她的眼睛澄澈如昔,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以权谋私,已不配再做这个尚仪,请陛下将我削去官职,贬为庶人。” 李豫有些惊讶地看着她:“紫芝,你真的不愿再留下来帮朕了?” 紫芝摇头笑道:“我又不是什么百年难遇的贤才能臣,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女子罢了。如今外朝有雍王和几位宰相辅佐陛下,内廷有独孤贵妃统御六宫,就算没有我这个尚仪,大唐也定会四海升平,帝祚永昌。” 李豫犹自不肯死心,叹息道:“朕从来都不缺贤才能臣,只是再想找一个像你一样轻利重义、真心为朕着想的人,实在是太难了。” “陛下,对不起,我真的是有些累了。”紫芝有些苍凉地笑了笑,忽然敛裾跪下,向他端端正正地伏地行了个大礼,“浮生百年,弹指即过,我裴紫芝一生不求富贵荣华,只想活得肆意洒脱。陛下是圣主明君,然而自登基以来却一直恩多威少,若下旨将我贬为庶人逐出宫去,永世不复再用,便可杀一儆百,让宫中诸人对陛下敬爱之余再多几分敬畏,日后再不敢有二心。陈典正与我素有嫌隙,这般肆意污蔑,理应受到严惩,但延庆殿的宫人们只是畏于刑罚,并非存心对我不利,还请陛下开恩,从轻发落。对每一个生命都怀有仁慈之心,实乃君主之大德。” 李豫微微皱起眉头,道:“旁人也就罢了,妙儿却着实让朕失望,枉费朕一直这样看重她。身为宫婢却不知为主尽忠,你又何必替她求情?” 紫芝抬头直视他的眼睛,微笑道:“妙儿跟我说过,以前在先帝身边服侍时总是因为一点小错就受责打,她怕疼。当时我就想,这些女孩子也当真不容易,既然跟了我一场,以后就不让她们再受这样的委屈。” 李豫默然不语,只是负手站在那里静静俯视着她,眼睛很亮,似乎隐隐透着某种决绝。 紫芝在他开口前又重重叩首:“求陛下恩准!” “你对别人那么好,为何偏偏对朕如此狠心?”李豫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得自己的心似是被什么给掏空了,沉默良久,忽然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罢了,一切如你所愿。” 紫芝展颜而笑,用最隆重的礼节稽首再拜:“多谢陛下!” 李豫却没有再看她一眼,拂袖转身离去。 春花烂漫的宫苑中,贵妃独孤盈正带着蹒跚学步的幼子韩王李迥在夕阳下玩耍,远远瞧见皇帝向这边走来,忙迎上前去见礼。李迥手中提着一个小小的金丝鸟笼,趁母亲不注意,竟悄悄把里面的雀儿放走了。李豫见状不禁有些奇怪,蹲下来问道:“七郎,你不是最喜欢和这小雀儿玩吗,怎么竟把它给放了?” 李迥挥舞着小手咿咿呀呀地说了两句,却不甚清楚。 独孤盈爱怜地摸了摸儿子的小脑袋,笑着解释道:“七郎是想说,他既然喜欢这雀儿,就要让它自由,鸟儿只有在天空中飞翔才能快乐。” 李豫若有深意地看着她:“七郎还这么小,哪里懂得这些?这话是你想对朕说的吧?” “臣妾愚钝,什么都瞒不过陛下。”独孤盈温柔地低头一笑,顿了顿才问他,“陛下可是去看过裴尚仪了?” 李豫点了点头,笑道:“你到底想问什么?” 独孤盈见他神色中并无不悦,这才问道:“裴尚仪谋反一案,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裴尚仪谋反一事实属诬告,宫正司典正陈氏以污蔑上官之罪杖毙,韦宫正御下不严,罚俸一年,延庆殿众宫人各杖三十以示惩诫,至于裴尚仪——”李豫声音淡漠,仿佛提到的这个人只是一位再寻常不过的女官,“贬为庶人逐出宫去,永世不复再用。” 独孤盈终于露出由衷的笑容:“陛下英明!” 李豫却再也笑不出来,离开这一对母子径自向宫苑深处走去。明知自己永远放不下这份痴恋,可是他又能如何呢?将暮未暮的时刻,残阳下一株株花树绚烂至极,流莺宛转,绿草如茵,举目望去尽是一派生机盎然,然而不知怎么,此时他眼中所见却唯有一片荒芜,仿佛早已预见这满目繁华终将落尽,曲终人未散,心事已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