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胡不喜
夜已深,赵无安坐在床沿,借着桌上昏黄烛火翻看经卷,膝边放着暗红剑匣。小屋幽凉,窗前玉兰微摇。 窗边有人影一闪而过。赵无安敏锐地抬起头,盯着那摇摆的玉兰,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啪地一声合上经书,烛火被这一举动惊得猛然一晃,映衬得他墙壁上的影子也摇晃了起来。 赵无安神色凝重,走到门前,伸手拔下了门闩。 木门吱吱呀呀向后退开。 站在门前的人,与赵无安已有数月未见。 夜色映衬下,他那原本油头粉面的脸上,少了些肥腻,反而多了些沧桑。唇角的胡子横七竖八地长着,头发更是乱得像鸟窝。一身衣裳不知多久没有换洗,上头除了深黑污渍,似乎还有干涸的暗红血迹。 然而即使模样狼狈,那人也丝毫不见外,赵无安一开门,他就大摇大摆走进屋内,就着桌子坐下,长舒出一口气,一副快活神气的模样。 赵无安努嘴道:“你倒是自在。” “我老胡在什么地方不自在?”胡不喜嘿嘿笑了两声。 没错,深更半夜跑来赵无安门前的不速之客,正是前两浙总捕头胡不喜。 赵无安转身去提茶壶。壶中只剩下一层浮沫,他犹豫了一下,把自己盏中剩余的茶水倒在一个空茶盏里头,递给了胡不喜。 “谢谢老大!”胡不喜欢天喜地地接过,咕噜咕噜地一饮而尽。 赵无安撑着头坐在床沿,看着他渴饮凉茶的样子,心中暗叹一声,问道:“没回过两浙?” “在扬州门口转了一圈,调头就往北了。”胡不喜抹了把嘴,不以为意道,“那一晚来柳叶山庄的,不管是吕全策,还是那几个让我们杀了的刺客,全都是江湖上标榜的正派人士。虽然被代楼暮云杀去大半,但剩下的还是一心想找我麻烦,我一合计,杭州也是回不去了,索性就往北上,一路跑到庐州,想起来老大你就在这附近,我就过来找你咯。” 赵无安抹了把汗,哭笑不得道:“庐州在扬州西边啊……你确定没跑错?” “嗨,那时候恨不得半个扬州城的人都在找我,躲人就晕头转向了,哪还分得清什么东西南北。” 胡不喜不愧是胡不喜,喝口茶的功夫,就已经如此从容地承认了他路痴的本质。 即使遭到误会和追杀,他也并未对江湖中人大开杀戒,而是选择放下一切离去。失了两浙总捕头的位子,被正道中人污为魔头,在旁人看来已是深陷绝境。 光从外表而言,胡不喜确然已经狼狈得自顾不暇。但此时此刻,他坐在赵无安的桌前,一气喝下一整盏茶,却又给人一种悠闲自在之感。仿佛被天下人误会,也并不是一件会令他苦恼的事情。 如若面对不公便怨天尤人,不能称之为仁者;如若依仗着自己的强大便滥杀无辜,不能称之为侠者。 正是因为游走于锋刃与机心之间,浸泡在浓墨重彩的江湖当中,一颗全无算计的赤子之心才更显一尘不染。 以一柄无甚出奇的斑驳胡刀,对上这江湖无数成名已久的神兵利刃;以嬉笑怒骂纵情快意,对上这江湖无数刀光剑影勾心斗角;以一份有去无回的决意与忠忍,对上这江湖无数笑里gdāo口蜜腹剑。 当代江湖第十七位晋入一品境的绝强刀客胡不喜,是个当之无愧的仁侠。 赵无安故作平静地转身把被褥摊平,压着心中痛楚,淡淡问道:“突然来找我,发生了什么事?” 他太了解胡不喜了。即使被整个江湖追杀,沦落到这步田地,胡不喜也绝不会因自身的安危来麻烦赵无安,十年来他一直待在杭州,与赵无安之间几乎没有往来。若不是因为代楼桑榆,也许赵无安也就不会去杭州走上那么一趟。 所以,胡不喜连夜赶来久达寺,一定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说。 “有两件,都和老大你有关。否则老胡也不至于跑这么远了,庐州的姑娘,嘿嘿,还挺标致。”胡不喜忽然猥琐地一笑。 赵无安早习惯了他这样子,直截了当道:“直说吧,哪两件?” 胡不喜咳了两声,摆出一副神鬼莫测的表情,凉飕飕地看着赵无安,竖起一根手指道:“第一件,是我在庐州听到的,说昆仑有人下山了。” 一直以潜心觅道为己任的昆仑忽然派高徒下山,这在江湖上也算个大新闻了。小沙弥德炳今天见赵无安回来,激动得不行,绕前绕后给他讲了不少最近听到的趣闻,其中就有这一件。 赵无安点头道:“这我知道,然后呢?” “他们的目的地是久达寺。”胡不喜忽然道。 赵无安一愣。 “而且,他们这一次下山,是为了找一个人。”胡不喜又竖起一根手指,“昆仑道宗,严道活,的亲传弟子,涂弥。” 赵无安神色凝重:“是她么……” “没错啊,就是她!老胡我是没那么年轻了,可还不至于啥事都不记得。柳叶山庄那一晚,就是老大把她给救走的吧?”胡不喜问道,“虽然我知道老大不是那种人啦……不过人家小姑娘出落得水灵,老大也是男人嘛,这点事情,不说大家也懂……” “去你的。”赵无安不轻不重踹了他一脚。 胡不喜往椅子背上缩了半尺,嘿嘿笑道:“玩笑玩笑。我今晚还看见安家姑娘了,想来有她在,老大你也不敢偷吃。所以老胡就觉着奇怪啊,明明小道姑半路已经失散了,为何昆仑山的人还是一下山就直奔久达寺来呢?” 没错。目前江湖中还没有半点有关涂弥的消息,昆仑山的人却直奔久达寺而来,甚至行踪的消息都已经传到了庐州。就算解晖手握半座江湖的筹码,也无法将事情误导到这个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