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江湖葬我,二十三年
自庐州转赴淮南,渡江已是十一月间。 除了渡口孤零零的几艘小船,寒江两边已不见丝毫人影,只有一座凉亭孤立冷风之中,夜鸦喑哑。 撑船的老叟呼出一口寒气,将头上的斗笠又向下扣了扣。“江上风紧,留神扯呼点儿。” “是。”赵无安收了袖子,悠悠一揖。 抵达庐州之时天气已然转凉,他便又购置了件和去年如出一辙的白袍披在白衣之上。身后一路随行的诸人,也都多少添了些衣物。 江水笼罩在一片白雾之中,天空云层厚重,低低得好似要向这片压下来。 长篙一撑,两艘船便已竖了过来,靠粗绳系着才没顺水飘走。 “一船走人,一船走行李。不放心的,派个硬点子跟行李走。” 那老叟也不知在这津口撑了多久的船,说话干脆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赵无安转过身,瞥了一眼诸人。 自庐州出来后,清笛乡那名为徐龙的少年自然是不能再跟随了。众人一路又换了三四家驿站,行李虽已精简至极,搬扯起来仍觉得不少。 “我带着行李压后,老胡,你带他们先坐船。”他淡淡吩咐道。 胡不喜点了点头,一马当先踩上了小舟,段桃鲤和代楼暮云随机跟上,安南则陪安广茂一道牵了安夫人走在后头。 “江水寒冷,夫人多加当心。”赵无安叮嘱道。 行至此处,众人一路起行停歇,俱由安夫人指挥,竟也置办得井井有条。当了三十年良家媳妇的老姑娘做起事来,威风仍不减当年。 饶是如此,身体总归欺瞒不得。短短两月时光,安夫人却比之前在清笛乡时又要消瘦了一大圈,本就纤细的身躯更是脆弱得不堪一握,面色也苍白如纸,时常咯血。赵无安看在眼里,心中也是暗自心疼。 都说天下父母心,最是教人潸然泪下。安夫人肯连性命也不要,迈步子离了三十年来未曾踏出过一步的清笛乡,去找她的女儿。 不论结果,她却比任何人都先下定了决心,连安广茂也劝不动,赵无安更是心知肚明,自己无颜要她在乡中静候。 但自淮西一路赴蜀,如今才走了半路,安夫人的身子便已如风中残烛,赵无安实在是不知她能否撑到入蜀见到安晴的那一天。 正出神间,第二船的行李也俱运上捆好了。撑船的老叟用力咳嗽了两声才将赵无安唤回来,迈步登船。 长篙蜻蜓点水般临岸一支,小船便破开水浪,向前晃去。 前一艘船尚驶出不久,速度也不快,悠悠地斩着波浪。一前一后穿过江上薄薄的雾霭。 赵无安立在船头,呼出一口热气,搓了搓手。 “这是要去哪儿啊?”撑船的老叟忽然问了一句。 赵无安愣了愣,答道:“入蜀。” “去投奔远亲?” 赵无安犹豫了一会,“不……赴蜀,去参加那来年的武林盟主大选。” 老叟噢了一声,静静撑着船。 长篙一次次点破水波,老人的动作快而不乱,江面也无风浪,小舟平稳地前进着。 老叟忽然又道:“我儿子以前,也说要去江湖上闯荡。我还记得那是个大太阳天,他背了把自己偷偷摸摸打出来的剑,就从村子后头跑了出去。被我抓住,跪在我面前,说要去灵山学艺,将来当天下第一。” 赵无安默默听着。 “我放他走了,临走给他塞了二十两银子。”老人叹了口气,“那是我几十年来打鱼,偷偷给他攒下的老婆本,这几年手上实在没力气了,捞不动鱼,才做起了这撑船的生意。” “那后来呢?”赵无安问。 “后来?也不知道什么后来。”老人摇了摇头,“我只听说灵山离这不远,但若要走过去的话,少说得走上十天十夜。我就挑了一年不忙的日子,天不亮就出村,没日没夜地走,第六天走到路边一间客栈,找人一问,才知道灵山就在头顶上。” 赵无安没有作声。 “我没上山。那山道又长又崎岖,听说武功不好的人走到一半,就会有跌坠悬崖的风险。又说灵山一年开两次山门,春夏与秋冬之交,会有高人下山道收徒。我在山脚喝了杯茶,耗光了身上带来的所有银子,就走了。你们江湖人常说的江湖,究竟是什么东西?” 那老叟面色不变,却像是很好奇似的,淡淡问道:“像我这样,打了半辈子鱼,又撑了半辈子的船,只到过灵山脚下喝了一杯茶,算不算江湖?” 赵无安温颜道:“算。” “那我儿子那样,背了把破破烂烂的剑,揣了二十两银子,至今也不知在哪,也算江湖了?” “算。”赵无安瞳子如星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