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历史小说 - 残垣梦在线阅读 - 第二十章 苏雨霖泪别金陵城

第二十章 苏雨霖泪别金陵城

    报社解散后,苏雨霖百无聊赖,整日在家中读书、作诗,很少出门。那日,她与往常一样,在房中看书。小慧急急忙忙地跑来通报道:“大小姐,大小姐……邵家来提亲了……”

    苏雨霖惊讶地起身,道:“你说什么?”

    “邵司长亲自来的,带了好多彩礼。”

    “邵司长……”霖心中几分惊喜,几分疑惑,几分担忧。她猜想,提亲之事应该只是邵司长一厢情愿。但不知为何,她心中还是无法抑制地期待——或许,他真的喜欢我,只是羞于开口,既然父亲提亲,他也就半推半就了……

    “邵司长带了很多彩礼。大小姐,您要不要下去看看。”小慧问。

    “我去不合规矩。你去看看怎么回事儿。”

    小慧走后,苏雨霖感到有些坐立不安,她不时地看看挂钟的指针,然后向门外望去,心中暗暗道:小慧怎么还不上来?

    “大小姐……”霖听见小慧的声音,赶忙起身问道:“怎么了?”

    “华少爷也来了。老爷让大小姐下去。”

    听到“华少爷”三个字,苏雨霖心中的那份期待越来越强烈。她赶忙走到衣橱前精挑细选,拿出了一件红色长裙。

    “这身衣裳怎么样?”苏雨霖一边照着镜子,一边问小慧的意见。

    “大小姐穿什么都好看。”小慧答道。

    “不行,颜色太艳了……”苏雨霖眉头微蹙,摇了摇头。“我去换一件。”

    诺大的衣橱,霖却挑不出一件合适的衣服,试了好几件,都不满意,最后终于选定了一件米白色的刺绣旗袍,换上后便走出了房门。行到楼梯口处,她立刻放慢了步子,告诉自己:要镇定一些,要得体……她深吸一口气,然后缓步走下楼梯。

    只见邵世同怒发冲冠,面红耳赤地指着靖华,厉声喝道:“你这个不肖子!”

    苏继宗语气平静,对邵世同道:“邵司长您先不要动怒,让世侄把话说完。”

    “我不会娶苏雨霖。”靖华道。于他不过轻淡写的几个字,却仿如一把刀,生生地刺入苏雨霖的心口。她羞愧地低下头,想到刚才自己竟然还期待他会“半推半就”,觉得甚是可笑。其实,她知道,自己多次向他表明心意,他都未回应,便已经是拒绝了她,可亲耳听见他把这些话说出来,还是无法抑制地感到痛苦与羞辱。

    苏继宗见到女儿站在楼梯上,唤了声“霖儿”。

    靖华转身望了她一眼,二人目光交汇,苏雨霖压抑住心中的痛楚,大方地向他点头示礼,然后步履优雅地走下楼梯,唤道:“邵伯父。”霖走到靖华身边,面对父亲和邵世同,停下脚步。她竭力露出笑容,害怕自己会禁不住流下泪,失了体面。

    “终身大事还是要两情相悦,既然华少爷没这个意思,就不必勉强了。”苏雨霖淡然道。

    靖华望着她,耳边忽然回荡起她对自己说的话:“我真的希望,我们两家没有那么多利益瓜葛……”他忽然感到一阵心痛。直到这一刻,他才想到了那些所谓理想之外的东西,眼前忽然浮现出与她有关的片段——初识的惊艳,雨夜的畅谈,苏公馆门前的注视……他深知自己无法接受这桩功利的婚事,但有那么一刻,他竟有些后悔。

    邵靖华不敢再看她,留了句“抱歉”,便匆匆离开了苏公馆。

    “今天就当是一出闹剧,这件事以后就不要再提了……”苏继宗神色不悦。

    邵世同向苏继宗抱歉道:“这件事是我不对,请见谅。”

    “邵司长千万不要这么说,只怪小辈们没有缘分,但无论如何,都不会影响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

    “哎……是我这个孽子没这福分。”邵世同叹道。

    苏继宗与邵世同一边交谈,一边出了门。

    苏雨霖站在厅中好似有什么压在胸口,令她无法呼吸。与他相识至今,每每为他心神不宁的时候,她便告诉自己——这或许不是爱,不过是自己对他的欣赏,毕竟他一直是她仰慕已久的作家。或许因为她不曾爱过,所以不知道什么是爱……讽刺的是,如今纵使她仍不明白什么是爱,却真切彻底地感受到,什么是痛……

    苏雨霖倚着栏杆,痴痴地立者。许久,她隐约听见父亲在门口盛怒道:“什么东西!他邵靖华哪点配得上我女儿!”她怕父亲见到她的泪眼朦胧的样子,便转身回房去了。

    晚餐时,苏雨霖与往常一样谈笑,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苏继宗突然对苏雨霖道:“逸凡一直希望你去上海帮他。我也想去上海看看小孙女,不如我们也去上海住一段时间。”

    “好。”

    ……

    都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几日后,竟有小报大肆刊登苏雨霖和邵靖华的事,说苏家为了获取一些政治资本,让女儿接近邵靖华,苏雨霖还特地去了邵靖华主办的《明诚周刊》工作,但邵靖华拒绝成为官商勾结的垫脚石,毅然悔婚……小报上写地煞有其事,苏继宗勃然大怒,令文轩速回南京,表面是让他来接苏家一行人前往上海,实际上知道他结识三教九流,想让他给那个小报一点颜色,但这样的事,他是不会明说的。

    文轩回南京后就住在苏公馆。他少时也在这儿住过,但现在却有些不大习惯。文轩回南京的当天,苏继宗大摆筵席为他接风,一桌山珍海味,着实丰盛。晚宴时,苏继宗告知全家他决定举家搬去上海,以后可能就很少回南京了。苏家在南京的航运生意,苏继宗交给了一位跟随他多年的手下,但他还是有些疑虑,也希望文轩再看看这人合不合适。

    晚宴后,文轩主动邀苏雨霖去庭院散步。

    “我看你没什么精神。”文轩问:“有心事?”

    “没有。”苏雨霖摇了摇头。“对了三哥,你看了写我和邵靖华的那个报纸吗?”

    “没看,但我知道这件事儿。这应该不是邵靖华传出去的吧?”文轩试探性地问道。

    “不可能,我了解他。”苏雨霖坚定道。

    “那你是因为什么不开心呢?”文轩关切地望着她,“你开不开心,瞒不了我的。”

    不知为何,望着文轩温柔的眼神,霖的泪水,就如决堤之水,翻涌而下。

    “我只是觉得自己很傻。其实他之前已经明确拒绝过我了,我应该猜到邵司长来提亲就是这个结果,可我见到他之前还有期待,还在想或许他是喜欢我的……”霖哽咽着问,“三哥,是我不够好吗?”

    “傻meimei,你怎么会不够好呢。有人愿意吃山珍海味,有人喜好田间野菜。他不喜欢你便罢,爱吃山珍海味的大有人在。”文轩心中五味杂陈,却还是柔声安慰道:“总会过去的。去上海,离开这个伤心地就好了。”

    “好。反正这里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她与他都知道这是句气话,这毕竟是她从小生活的地方,那个院子有太多太多的回忆,那里的一草一木都那么熟悉——她曾在这里与兄妹打闹嬉戏,曾在这里吟诗作赋,也曾与心仪的人闲庭信步,畅谈人生……想着想着,泪水又不觉落下……

    那日,苏雨霖与文轩聊了许多。文轩回屋后,独自站在窗边,点了支烟。回忆起十六岁那年第一次来苏家吃饭时的“窘态”。那时他还叫“文七”,在家中排行老七,文轩是后来苏夫人给改的名字。当时,苏家的仆人在他面前放了一盘牛排,他刚背井离乡来到南京,从来没有见过刀叉,也没吃过牛排,第一次来老板家吃饭又很是紧张,一不小心就把牛排叉飞了,掉在了地上,他觉得浪费,赶忙用手拾起牛排往嘴里塞。当时的二小姐苏雨清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她惊讶地问母亲:“妈,他怎么用手抓东西吃?”文轩脸一阵羞红,默默地放下了手中的牛排。苏雨霖见状立刻放下刀叉,拿手抓起牛排,道:“为什么不能用手抓东西呢,我觉得这样吃牛排也别有一番滋味。”她抓着牛排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苏继宗笑道:“你们爱怎么吃就怎么吃。”……

    文轩很早就离开家在外漂泊,甚至已经没有什么家的印象了。自从苏继宗收他做了学徒,他才有了一些“家”的感觉,苏夫人对他很好,带他见世面、让他与子女一起读书。但他一直提醒自己要摆正位置:他是学徒,是仆人,甚至这些年他已经从一个码头工人一路摸爬滚打变成了大家口中的“文老板”,他也依旧注意与苏家少爷、小姐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很多人为他的传奇经历所折服,他如今好似也拥有了许多,可以让父母兄弟都过上好日子,让全村人都吃饱饭,但内心深处,他也有自己的所欲所求,也有心中可望而不可即的人。

    次日,也是潘玉良画展的最后一天。文轩知道,苏雨霖本与邵靖华相约去看画展,却因为邵靖华悔婚的闹剧,没有去成,便主动说要送她过去看看。

    汽车方靠近展画之地,苏雨霖就见到一群人围在门外,声音喧闹。她下车后靠近人群,听见有人谩骂“不就是一个妓女画的裸体女人么,还这样大肆展出,真不要脸!”一群人跟在后面起哄,大声喊着“娼妓、娼妓、娼妓……”

    有人为潘玉良挺身而出,与那些人争辩了起来,但依旧盖不过那一声声“娼妓。”其中大多都是女性。苏雨霖站在那儿,不觉失望地流下泪来。她以为同为女性,她们会更钦佩潘玉良的勇敢,没想到却给了她更多的咒骂。

    文轩虽不理解苏雨霖为什么流泪,也不知道潘玉良是何许人物,但听到人群中的骂声,大概猜到苏雨霖是为了朋友感到不平。

    “这个画家是你的朋友?”文轩问。

    “是我仰慕的人。”苏雨霖擦拭泪水,道了句:“回去吧。”

    “等我一下。”文轩说罢点了跟烟,便往人群走去,只见他冲着人群喊了一句,“都他*的给我闭嘴!”嘈杂的人群霎时安静了下来。

    “大清都亡了几十年了,还有你们这么封建愚昧的人!”文轩吐了口烟。

    “你谁啊?”一个女人说着打量了他一番。

    “老子是你爷爷!你爹妈没教你做人,老子来教!”

    人群里有人笑出了声。文轩对那个女人继续道,“说这么恶毒的话,不给子女积点德吗?都给我散了!”

    刚才颇为豪横的那个女人见他这身打扮,估摸着他来头不小,于是快步离开了。其他人也相继散了。

    文轩将抽完的烟扔在地上,一脚踩灭了烟头,然后向苏雨霖走去。苏雨霖笑着给他鼓了鼓掌。

    “吵架我怎么能错过呢。”文轩嘴角上扬,笑起来有几分痞气。

    二人谈笑间,苏雨霖竟在不远处见到了邵靖华,她有些不自在地将头转向文轩。

    文轩故意当着靖华的面,把头亲密地凑近苏雨霖耳边,笑道:“跑了这么远还没看到什么裸体女人呢,带我去开开眼。”文轩说罢,直起身子,一手搂住苏雨霖,向画展入口处走去。

    苏雨霖知道文轩的用意,故意不再去看邵靖华,跟着文轩向前走。邵靖华望着举止亲密的二人,转过身,落寞地离开了。

    画展上,文轩很认真地陪苏雨霖观赏潘玉良的画作。出于尊重,他没有说一句话。

    离开后,苏雨霖问他,“你觉得怎样?”

    “我确实不懂,不妄加评论了,免得亵渎了艺术。”文轩答道。

    “三哥。”苏雨霖唤道。

    “怎么了?”文轩温柔地问。

    “这些年,已经很少见到你少时的那种……江湖气。今天又让我想起很多小时候的事儿。”苏雨霖笑道。

    “师母最不喜欢我这点江湖气。”文轩笑道。

    “我觉得挺好的。”

    “跟你们报社那些文人不太一样是吧?我觉得文人就是想得太多。”文轩调侃道,“只要是我想做的,我就会去争取,如果我想要却还没下手的,必然是时机不成熟。”

    苏雨霖会心一笑,她知道文轩对靖华有些不满,却没有听出他话中的深意。

    “今天就在家里吃晚餐吧。”苏雨霖邀请道。

    “不用了,我有其他安排。”文轩推辞道。

    “我每次邀请你来家里吃饭你都拒绝我,除非是父亲开口你才来。”苏雨霖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了,你始终很见外。”

    “这不是见外,是分寸。”

    与苏雨霖道别后,文轩去见了一个多年前一起在码头上做工的兄弟。二人约在一处隐蔽的地方见面,文轩将一个公文包递给了他。

    “确保屋里没人再动手,不要搞出人命。”文轩给那粗汉递了根烟,然后帮他点上,又给自己点了一支。

    “砖房,也没有跟其他房子相连,烧一间出不了什么大事儿。”那粗汉抽了口烟,信心满满地说。“不过,这家报社哪里招惹你了?”

    “他们诽谤大小姐。”文轩吐了口烟。

    “难怪了。你不查一查是谁写的,抓出来打一顿啊。”

    “算了。警告警告就行了。”

    “怕大小姐知道是你干的,不高兴是吧?”那粗汉也不再多说,只道:“行。交给我吧,肯定查不到你身上。”

    ……

    临行前,苏雨霖站在月台上,身着素底青花旗袍,静立于风中。她双手交叉微微垂于身前,用期盼的眼神环顾着纷乱的人流。行色匆匆的过客经过她身边,总不由放慢步子,望她一眼。苏继宗对文轩道:“我听说前段时间中伤我女儿的那家报社,昨天夜里起火了。”

    “是,好在是晚上,没有人受伤。”文轩答道。

    “恶有恶报。”苏继宗赞许道,“如果是人为的,那可真是做了件大好事。”

    苏雨霖并未留意父亲与文轩的对话,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缓缓驶来的火车。呜……随着一声悠长的汽笛声,火车停下了。

    苏继宗、苏夫人、苏雨清与几个随行的佣人先上了车。

    “霖儿,小文,上车吧。”苏夫人见女儿迟迟不肯上火车,文轩也陪在她身旁,便唤了一句。

    “妈,你们先上车吧。”苏雨霖嘴角微微上扬,勉强笑了笑。苏夫人知道她舍不得南京,也只能随她去。

    月台上的人渐渐少了,那企盼的目光也变得黯淡。文轩对苏雨霖道:“上车吧。”

    苏雨霖依依不舍地四处看了看,然后跟着文轩,慢慢走上火车,在一个靠窗的空位坐下,静静望向窗外,依旧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不会来的。”

    苏雨霖抬头望着文轩疼惜的眼神,嘴角微微上扬,无奈地笑了笑,心中暗暗自嘲:“我早该断了念想……”

    苏雨霖忽然记起什么,转而问meimei,道:“雨清,那本小说你扔了吗”苏雨清犹豫片刻,从一个精致皮手袋中,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本书,支支吾吾道:“我没舍得扔……你说过这是你最喜欢的小说。”苏雨霖接过书,轻轻放于膝上。书的封面赫然写着一个字——“尘”,右下角作者署名“萧然”……

    文轩望着苏雨霖,心中有些感怀,“他的手稿,你还留着吗?”

    “我请苏贵交还给他了。”苏雨霖想起之前那半部手稿正是文轩送的生日礼物,赶忙抱歉道:“对不起,之前一气之下就还了。我应该先跟你说的,毕竟是你花了这么多心思才找来的。”

    “完全不需要。”文轩潇洒地摆了摆手,“送给你,就是你的了,怎么处置,我不在意。”

    “轩哥对jiejie真好。”苏雨清见父母坐地比较远,才敢这么“放肆”地说话。

    “二小姐和大少爷的生日,我也送礼物啊。”文轩笑道。

    “不一样的。”雨清笑了笑。

    苏雨霖似乎没有留意meimei的话,只是心事重重地望着窗外。文轩和雨清都知道,她在等邵靖华……

    火车缓缓开动,苏雨霖最后一次“贪婪”地扫视月台……她知道他不会来,也并非没有听见雨清的话。文轩的好,她都明白,只是她还放不下那个曾经与她对诗对饮,那个曾经给过她觉醒也给她伤痛的男人。

    漫长的汽笛声后,等待她的是另一座繁花似锦的城市,另一种纸醉金迷的浮华……

    汽笛声远逝,人流渐渐散去,一个男人落寞的背影,伫立在月台上,凝望着火车离开的方向……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