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合八字严亲生异心 罹重疾土方见奇效
太阳现在像甲(个)钉脾气的哈坨(有点傻的人),不晓得哪个做歪孽(做缺德的事)的惹了他,他暴躁而固执地发泄着似乎无穷的热力,硬不歇一下息。热光像泼向大地的黄漆,晃得耀眼,灼心,无可躲避,一切都臣服于他固执而倔强的力量了,连一向傲仰的树叶也蜷缩耷拉下来。 赤日炎炎中,一袭白绸长衫的郎中刘汉丞顶着白礼帽,骑着白马,行走在青山下开阔静谧的稻田间,像一片白帆移动在绿海上,向怡古村进发。 白马并不高大,白长衫也已皱巴泛黄,汗在前胸两胁像虫一样爬动,但刘汉丞并不解扣掀衣,脱帽擦拭,仍是端着架势,昂首挺胸,“哒哒,哒哒”往前走。偶尔一阵凉风吹来引他张望远处,一只白鹭“唰”地从田野上飞起,停在空中盘旋,很悠远的样子。 刘汉丞今天出诊的是怡古村大户罗魁云的三岁儿子罗唯昭。 罗魁云先后讨了两房妻室:前妻是父亲一个赌友的大女,五岁时抵赌债被送到罗家当童养媳,养到十五岁圆房,婚后生了一女,后来连生三胎竟全都在月子里夭折。按说罗家屋里条件好,请嫂娘服侍也细心周全,可事情就是这么怪巧。最后一胎屙下一坨血rou,竟是一呆胎,堂客产后大流血殒命。现在的堂客苏氏,是莲花村财主苏达成的二女儿,生的头两胎都是长到三四岁夭折,如含苞的花蕾生生被剥夺。民国四十二年,四十五岁的罗魁云终得一子。但不成想晚年得子之喜让儿子的孱弱多病稀释得越来越疏淡,现在果(这)甲(个)崽让他唉声叹气,愁闷不已。 果甲孩子日夜啼哭不止,黄皮骨瘦,头发稀疏如枯茅乱草,娘喂他奶时叼着**吮几口就甩开嘴巴,尖哭,娘含泪只好把饱涨的奶汁挤掉流一地。 找郎中看过,诊断为疳积症,这郎中也舍得,开了五十副中药,罗魁云绑成三捆背回家,但连服一个多月,冇(没有)得一点起色。 罗魁云摇头叹气:“又一个讨账的!”就不怎么想管了,随他去算哒,谁叫自己是甲果样咯(的)八字呢? 苏氏于心不忍,背地里托爹爹苏达成寻医,苏达成恨声叫骂罗魁云不像甲做爹咯人,骂归骂,还是请来了东乡名医刘汉丞。 这刘汉丞在东乡一带名气好大:一因他医术高明,擅长儿科,治好的细该伋(小孩子)好多,口碑极好;二是他为人颇具侠气,财富多地位高的请他出诊,常常是砍倒树捉老鸹——先定医酬,若是穷苦农民付不起钱,不但分文不取,反倒自己掏荷包给人买药;三是出诊讲排场,端架子,冷天羊皮袍子骑白马,热天白绸长衫白马跨,极具派头;四是治病舍得下重药,说乱世就要用重典。 刘汉丞在四进合抱、青砖黑瓦的罗宅前的禾坪里停住,翻身下马,等候的罗魁云忙迎进堂屋。刘汉丞瞥一眼跟在身旁的苏氏怀里的孩子,并不马上就诊,而是在堂屋太师椅里坐下,主人看茶,切西瓜招待,不咸不淡寒暄起来。一旁的苏氏急坏了,“哦哦哦”哄着孩子走来晃去。 刘汉丞呷(吃)了几块西瓜,终于进里屋看病了,一番望闻问切,动笔开处方时,大爷爷罗盛章进来了。 “刘郎中,我屋侄孙吗样(怎么样)啊?不碍大事吧?” “冇事,呷几服药就好了!” 罗盛章和刘汉丞是世交,深知刘汉丞的医术性格,由不得此时告几句:“细该伋(小孩子)哦,莫下猛药啦,怕受不起哎。” 刘汉丞也颇知罗盛章的脾气,违拗了他,他就跟你较劲个没完,非分出高下对错不可,于是说:“要得,果(这)回听你咯,不然冇治好你又要骂死我哒。” “吗能广(说)听我咯呢?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啊?” “好好,那你就莫多干涉噻。” 开好药方,魁云夫妇留呷晚饭,刘汉丞也不多客套,骑上白马,得得得走了。 罗魁云马上赶路到镇上药铺开来十几服中药,提了一大布袋子。但几天下来,袋子里的药一包一包地矮下去,灌了十几服,孩子的病并未见好。 刘汉丞最后一次复诊,望闻问切一番后,看罗盛章不在,枯起眉毛说:“罗盛章老秀才误事啊,我吗能听他的呢?这样吧,药就莫呷哒,我搞个偏方子,包你治好——用糖霉鸡屎蒸猪肝,连呷三个月,但不能沾一点鱼腥啊。” 三个月下来,病是讲(治)好哒,可罗唯昭从此以后留下了人生一个遗憾:一辈子不识鱼滋味。六岁生日那天,苏氏煮一碗酸菜鱼给他开斋,罗唯昭一闻到鱼腥,竟翻肠倒胃,什么都呕出来,更莫说下喉了。 罗唯昭生于九月十八日,看来不是个好兆头,这个孩子也是个多灾多难的八字,疳积刚愈,眼睛又突然红肿了,泪流不止,渐至溃烂,睁不开,什么东西都看不清了。一切土方,均皆试尽,毫无效果。罗魁云忧形于色,整日唉声叹气,毫无办法的样子。苏氏哀求丈夫:“崽瞎嘎哒(了),会害他一辈子啊,你吗不(为什么不)去请医生看啰?”罗魁云叹气:“这个鬼投你的胎,是来讨债的,听天由命吧。” 罗盛章闻讯,攥着拐杖来骂罗魁云:“你嘛能果样想啊?你有几甲崽啊?你还养得崽出不?现在罗家第三代就他一甲俫伋(男孩),你要绝罗家后啊?” 罗魁云这个伯父单身一辈子,他敬畏他,明白他的心思。 罗魁云于是请了一顶轿,接来族内老医生罗学鸠。 罗学鸠一介穷儒,身形瘦小,常年留着一绺山羊须。书读了不少,却没考到过什么功名。人颇有文才,又幽默风趣,是茶市有名的歪才,对一些不良人事,常写一些打油诗或对联进行讽刺。 有一年年底,关头村一大户把一个刚雇不久的长工辞退了,还扣了他工钱一文未给,原因是这个长工一次给鸡鸭喂食时,东家老婆眼睛梭罗,在闹哄哄一大群鸡鸭鹅后面发现死了一只小鸡,东家端着水烟壶从堂屋慢慢过来,踢几下鸡头,硬说是长工踩死的,这长工矮瘦,又老实胆细,唯唯诺诺的不容辩解。这分明就是想让别人白给干了十几天活还不用付工钱啊。罗学鸠听说这事后,来找这个长工,说,我写了一副对联,你拿给东家看,保证你明年又有工做。长工拿给东家,东家打开一看,上面写着:“鸡命胜人命,你是人间大鸡头;贪心盖良心,君乃世上短命鬼。”东家很生气,问是谁写的,说罗学鸠,东家心里恼恨得很,又不便发作,只在心里暗骂。罗学鸠救过东家的眼睛,东家解开纱布看清眼前东西的那一刻,感激的心一热,就信誓旦旦许诺罗学鸠说有什么事一定帮忙,不要客气。
罗学鸠精通医学,对眼科更是匠心独具。 罗学鸠看病名闻乡野的还有他会画符,而且很灵。他看了病,开了药方,家属往往还请求给病人画道符治疗,罗学鸠也不推辞,掏出黄纸,取出毛笔,很认真地画出一个别人看着很古怪的符号,贴到病人前胸或后背,眯着眼,口中念念有词,一会儿睁开眼,说,这道符要戴三天,三天莫换衣服,莫洗澡,呷了药,我又画了符,包好! 其实罗学鸠明白,哪有什么符能治病呢,这其实是一种心理疗法,病人觉得画了符能驱邪赶鬼,心就安了,静了,这比呷任何药都有用啊。既然病人相信画符,那就用这种方法辅助治疗吧。果然,有好多病人戴着符呷了药,病好得快,于是更加信服罗学鸠,简直把他当作神医了。 有郎中也学罗学鸠画符,暗中记住他的符号,奇怪的是却没有罗学鸠那样的效果,病人不相信他们了,于是罗学鸠在茶市一带更神了。 罗学鸠下轿就直奔里屋,一番望闻问切后,乐呵呵对罗魁云说:“你屋细该伋瞎不了,但治得太迟,好得也慢,呷我的药,还你一个光子(眼睛明亮)。可是不能再换别的医生啊!” 他开的药分两包,一包煎服,一包是夜明砂蒸猪肝。 “又是呷猪肝?”苏氏陪着笑。 “你莫打岔,听罗医生的!”罗魁云呵斥。 苏氏遵医嘱细心给儿子服药,三副下去病情渐缓,治疗三月后,眼睛完全恢复。 后来罗唯昭体检肝脏一直没有问题,是不是与儿时呷了几百天猪肝有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