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幕：影子
拜朗–帕斯进出口公司的那位销售总监脸色愈发阴沉，到了最后，他咳嗽一声，打断了爵士的讲话： “看得出来这位爵士，哦不，这位烟商在南大陆待了很久，因为他沾到身上的不止烟味，恐怕还有南大陆人的腌臜气。 “否则我很难想象一位因蒂斯绅士，会在大雅之堂讲出这么不着边际的话语，何况连他自己都知道这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见证。” 显然爵士的故事触动到了总监的霉头，不利于进出口公司长期树立的形象。 耶里梅斯爵士套着白净手套的双手微微攥紧，胸中不觉有些恼火，但一直以来的处世风格让他没有选择针锋相对。 欧维恩身子微仰，低声询问起邻座的哈尔浮·卡门： “那没有氛围感的家伙是谁？” 听到答案之后，欧维恩姿态悠闲地架腿而坐，视线随着席间其他一些目光，扫向销售总监的一侧。 随着灵视的开启，站立在总监椅子左侧的一位男仆顿时变得五彩斑斓。 欧维恩甚至没去分辨这仆人五颜六色的服饰，开启灵视的一两秒内，他就把握到了一些事实。 相比于一个人的五官、行为习惯、穿衣细节，他更能记住一个人的以太体。 “……”欧维恩嘴角微微勾勒，安安静静的等待起来。 过了一会，那位总监果然低声吩咐起仆人，让仆人取来几个包着绸缎的礼盒。 随着礼盒被打开，人们顿时被里面又黑又脏的东西吸引了注意。 那位“机械之心”的执事眸光一亮，似乎有所发觉，嘴角抽了抽但没多说什么。 见其他宾客都把酒杯推了过去，见那男仆在众人赞不绝口声中用锡勺往酒杯里添加着黑黑的粉末，哈尔浮·卡门，这名蜜商的儿子马上跃跃欲试起来。 他原本对这种东西是抗拒的，但不久前在他加入的一个小圈子里，有人表示木乃伊粉能激发灵感，有助于艺术创作，他这才想要试一点。 “哈尔浮。” 不知道什么时候，欧维恩伸手按到了他弹出的手背上，并嗤笑一声道： “这所谓的木乃伊粉百分之百是假货，估计不久前还是城东哪个活蹦乱跳的流浪汉的脚趾。 “呵，别忘了，我就是干这一行的……” 他故意没压低声音，话音刚落，顿时有人噗一声从嘴里喷出酒来。 “蒸汽在上！你这混蛋胡说些什么？”总监脸色发青骂道。 同样脸色发青的还有他旁边的仆人，那天晚上欧维恩在卡其沙店门外撞见的那个仆人。 “抱歉，但我必须要指出来，职业病犯了。”欧维恩摊了摊手，脸上的笑容迟迟没有收拢，并补充说道： “以及如果您想听我分析，我能按至少十种角度找出它们和真品的区别……虽说我没带来相应的样品，没法当场比对。” …… 下午五点半，参加舞会的人们度过了从开始到结束的两个半小时，舞会在再没有其他插曲的情况下步入了尾声。 哪怕是散席，因蒂斯的上流人士们也是自由而散漫的，没有服务员会提醒他们该走了，程序本身永远是模糊的。 相比时间一到就愤愤离席的销售总监，耶里梅斯爵士就显得惬意许多了。 他此时此刻正站在边卡夫人身前，并努力让四十多岁的腰板尽量挺直： “夫人，我的妻子明晚会在霍纳奇斯山脚的一栋城堡里举办宴会，邀请许多朋友，如果届时您能应邀并且露一嗓的话，我相信他们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噢，这可真是——”边卡夫人话未说完，下意识看向正端着酒杯踱步走来的年轻人，笑问道： “这位年轻人也会来嘛？” “那要看爵士的意愿了，女士。”欧维恩笑了笑，目光按一定间隔在边卡夫人、耶里梅斯爵士眼前缓慢移动，嘴里说着客套话： “我叫范海辛·采佩什，从小在医药世家长大，间海的朋友不多，很荣幸见识二位。” 耶里梅斯爵士从没听过这个姓氏，但是点头笑道： “看得出采佩什的儿子很精通医药。嗯，你这位年轻人给我留下了挺不错的印象。 “你应该听到了，明晚我自己还有一场宴会，主要是邀请第利斯城的朋友……哈哈，鲁恩和因蒂斯人常说，一位绅士如果去了南大陆却没带回一具木乃伊，那在朋友面前将是十分不体面的——” “但也不能为了一点体面，弄得像刚才那位先生一样，不是吗？” 欧维恩当即明白了爵士想要说什么，也明白这是对方为提出邀请，所找的一点不算特别精致的理由： “我可以替您提前欣赏一下，当然，我相信爵士的眼光是一定不会差的。” 欧维恩为了让自己不显得太突兀、太可疑，在边卡夫人接受邀请后，还特意引荐了哈尔浮·卡门。 耶里梅斯爵士听说、了解过香槟省的几个主要蜜商，再加上他时别因蒂斯多年，可供邀请的人选比预计中要少，也欣然同意了。 “金羊毛高级会所”金碧辉煌的大门外。 一辆停在路边，足有蒸汽火车头大小，即将开动的“马车”前。 蒸汽教会的几名主教和卡尔森等“机械之心”已上了车，褐发微卷、脸庞刚硬的执事落在最后，他面前正站着“净化者”的队长，两人交流着什么。 “哈洛兰特·霍莱。幸会。” “伊康瑟·伯纳德。”伊康瑟同哈洛兰特友好握了握手，谦逊道： “以后我们都负责城西，但毕竟你们更熟悉第利斯城的情况，有需要‘机械之心’配合的场合，还请你们‘不吝惜自己的意见，多给予教导’。” 哈洛兰特松开了手，客气笑道： “贝克兰德的情况比第利斯城更复杂多变，您的经验同样重要。” 伊康瑟忽有些黯然地点了点头。 寒暄几句过后，伊康瑟攀上身后那裹挟着浓烟，由链条、齿轮和轴承拼接而成的特别高大的机械马车。 车前，那匹黄铜马身上如驼峰般大大小小的活塞开始有规律上下移动，拉着马车迅速奔跑起来。 哈洛兰特望着驶去的马车，长长舒了口气。 这代表莫蒂那家伙，成功当上高级执事，以后真的不会再来第利斯城了。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都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 视线交错了一秒，欧维恩便把目光从一个年轻混混的脸上移开，装作没有看到，插着手朝小巷深处走去。 那蹲在某户人家石阶前，手捧一只很肥的爪蟾的年轻混混同样下意识目光躲闪，接着有所畏缩地偷瞄欧维恩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拐角处。 他之所以躲在这犄角旮旯里，是因为这一带警察来的次数比较少，只要躲着古兹曼党就行了。 真要被后者发现也没什么，最多被抢一些保护费，远胜过蹲局子。 确认自己的行为没有引起别人注意后，混混不再去想更多，继续把头埋了下去。 费洛舍河爪蟾……欧维恩站在拐角楼另一侧，已把那人上上下下都看得一清二楚。 “珠泪”和真正的精神类药品还是有很大区别的，他主要是想趁机观察一下吸食者的生理状态。看看属于哪种东西的受众，从而判断是否和那见不得人的生意链有关。 毕竟毒之所以是毒，一个人的健康状况是不会说谎的。 神经、循环系统略显脆弱，不过尚处于正常人范围，啧……那随他去吧…… 欧维恩左掌攥了几下，右手摸出钥匙，不多时走到自家门前。 他已将钥匙插入门锁，刚要顺时针向下转动半圈，忽然灵性有所触动。 而且插入门锁时的手感也异于往常！ 欧维恩左脚猛地弹起，靴子重重踢在门上，借势向后闪去。 他试图以自身最快速度远离屋门，甚至连钥匙都还插在门上，没有拔出！ 与此同时，他眼睛的余光扫到窗户中凭空多出来的事物： 一道模糊、病态的薄薄的人影！ 就像原先那个世界的皮影！ 欧维恩心中一凛，不管有用没用，急忙拔枪在手。 有“全类武器使用凭证”的他可以带着手枪到处乱跑，但他为了不被官方非凡者觉察，今天上的都是普通子弹！ 小巷里很窄，欧维恩没后撤几步，脚跟就碰到了别人家的外墙。 “净化子弹！我劝你别乱动！” 欧维恩抬枪对准自己家窗户中越来越“近”的皮影，努力让语气不带颤音地警告道。 皮影没再从视觉感受上让人觉得它越来越近，只是依旧停在了窗户表面，像水波一样不停摇曳着。 再然后，欧维恩听到了说话声： “离开……不要多管闲事…… “……侵犯亡灵们的珍宝，染指不属于生者之物……” 窗户中的这东西仍旧在扭曲变形，并正在与欧维恩映出的轮廓逐渐贴合。 它似乎在缩入欧维恩的倒影里，像是要就此离开。 欧维恩听着这自称亡灵的东西发出的声音，目光渐渐开始发散，没有意识到对自己的认知正在向那模糊的人影靠拢。 他眼前似乎出现了一个平平无奇的青年，一个过着生活从无任何起伏的青年，一个注定要在帮派中浑浑噩噩度过一生的青年。 而他眼前的画面正逐渐变得清晰：那个青年正是他自己。 ——或者说，他的潜意识正在接受那个青年是他自己。 神秘学领域？非凡途径？接自灵教团的委托，与明天晚上的那场宴会？ 这些事情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和欧维恩·帕德又有什么关系！ 伴随属于“欧维恩·帕德”的自我认知被一点点转变，另一段截然不同的人生经历在欧维恩脑海中暴露出来： 那是独自留在医院，等待父母晚归的童年； 那是某个周末写完作业以后，第一次被爸妈陪同去水族馆的少年； 那是正值暑假，与同学相约沙滩自己却没敢下水的青年； 那是两段人生杂糅的前一晚，在家中书房逆行四步，尝试转运仪式的白维恩，也就是他自己！ 遗民本就踏足于两条不曾交汇的河流，忍受被强行嫁接到一起的命运。 因而对单独任意一段人生的修饰、篡改，都是对另一段人生的全盘否定； 因而无论多么循循善导的手段，都免除不了迸裂灵魂被缝合过后的伤口—— “去你妈的！！” 欧维恩意识陡然清醒，从地上搬起一块砖石，朝窗户扔了上去。 咣啷一声，窗户碎成无数块，那皮影沿着窗台、墙壁、石阶，种种事物的表面，以人类无法理解的方向和角度飞快游走。 “外面挺热闹嘛，发生什么了？” 一道并不陌生的声音从欧维恩的房内传来，随后只见一团巴掌大的火球从碎窗飞出。 这火球不具多大威力，但是不偏不倚，刚好砸在正飞速离开现场的皮影表面。 那皮影浑身一颤，顿时缩小了一圈，某些物质挥发到空气中。 接二连三又有火球砸出，随着最后一团火光坠下，飘扬的火花被崭亮的皮靴踩碎，往上是微躬的燕尾礼服。 单马尾的青年缓缓站直，同时手中细长黑伞向前一挺，瞬间一股红色焰流喷薄而出，席卷了逃向路中央的人形皮影。 伴随一缕灰烟散发到空气中，那人形皮影在欧维恩眼前被彻底抹除。 “呵呵，好了，危机解除。”德莱斯·特里斯把黑伞插回背上，拍了拍手。 “刚才那东西……是什么？” 欧维恩带着点后顾之忧地抽了抽鼻子，空气中弥漫的气体很是难闻。 不过他马上又焦急地补充了一句： “不对，你先解释一下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租的房子里！！ “还有莫妮卡呢？你把她怎么样了！” 德莱斯摇了摇头，淡然间轻笑说道： “你刚刚遭遇的东西似乎是具备特殊能力的鬼魂，可又有些出入。 “我对它使用了能够灼烧灵体的火焰，但效果并不明显，嗯，我甚至确信它是因为高温而溃散的。 “你能弄清空气中的气体是什么吗？” 欧维恩认真嗅了几下，疑惑说道： “有微量的毒性，像是一些受热蒸发的化学物质…… “唔，我的能力主要集中在药剂方面，只能保证这种物质无法用于入药，别的就不确定了。” 德莱斯点了点头，对这个问题似乎仍颇有兴趣： “不用十分确定，假如只是猜测，你的答案是什么？” “只是猜的话……”欧维恩皱了皱眉，犹豫答道： “粉刷油漆，不，颜料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