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阿Q正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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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给阿q做正传,已经不止一两年了。但一面要做,一面又往回想,这足见我不是一个“立言”的人,因为从来不朽之笔,须传不朽之人,于是人以文传,文以人传——究竟谁靠谁传,渐渐的不甚了然起来,而终于归结到传阿q,仿佛思想里有鬼似的。 然而要做这一篇速朽的文章,才下笔,便感到万分的困难了。第一是文章的名目。孔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这原是应该极注意的。传的名目很繁多:列传,自传,内传,外传,别传,家传,小传……,而可惜都不合。“列传”么,这一篇并非和许多阔人排在 “正史” 里; “自传”么,我又并非就是阿q。说是 “外传”,“内传”在那里呢?倘用“内传”,阿q又决不是神仙。“别传”呢,阿q实在未曾有大总统上谕宣付国史馆立“本传”——虽说英国正史上并无“博徒列传”,而文豪迭更司也做过《博徒别传》这一部书,但文豪则可,在我辈却不可的。其次是“家传”,则我既不知与阿q是否同宗,也未曾受他子孙的拜托;或“小传”,则阿q又更无别的“大传”了。总而言之,这一篇也便是“本传”,但从我的文章着想,因为文体卑下,是“引车卖浆者流”所用的话,所以不敢僭称,便从不入三教九流的小说家所谓“闲话休题言归正传”这一句套话里,取出“正传”两个字来,作为名目,即使与古人所撰《书法正传》的“正传”字面上很相混,也顾不得了。 第二,立传的通例,开首大抵该是“某,字某,某地人也”,而我并不知道阿q姓什么。有一回,他似乎是姓赵,但第二日便模糊了。那是赵太爷的儿子进了秀才的时侯,锣声镗镗的报到村里来,阿q正喝了两碗黄酒,便手舞足蹈的说,这于他也很光采,因为他和赵太爷原来是本家,细细的排起来他还比秀才长三辈呢。其时几个旁听人倒也肃然的有些起敬了。那知道第二天,地保便叫阿q到赵太爷家里去;太爷一见,满脸溅朱,喝道: “阿q,你这浑小子!你说我是你的本家么?” 阿q不开口。 赵太爷愈看愈生气了,抢进几步说:“你敢胡说!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本家? 你姓赵么?” 阿q不开口,想往后退了; 赵太爷跳过去,给了他一个嘴巴。 “你怎么会姓赵! ——你那里配姓赵!” 阿q并没有抗辩他确凿姓赵,只用手摸着左颊,和地保退出去了;外面又被地保训斥了一番,谢了地保二百文酒钱。知道的人都说阿q太荒唐,自己去招打;他大约未必姓赵,即使真姓赵,有赵太爷在这里,也不该如此胡说的。此后便再没有人提起他的氏族来,所以我终于不知道阿q究竟什么姓。 第三,我又不知道阿q的名字是怎么写的。他活着的时侯,人都叫他阿quei,死了以后,便没有一个人再叫阿quei了,那里还会有“著之竹帛”的事。若论“著之竹帛”,这篇文章要算第一次,所以先遇着了这第一个难关。我曾经仔细想: 阿quei,阿桂还是阿贵呢?倘使他号叫月亭,或者在八月间做过生日,那一定是阿桂了;而他既没有号——也许有号,只是没有人知道他,——又未尝散过生日征文的帖子:写作阿桂,是武断的。又倘若他有一位老兄或令弟叫阿富,那一定是阿贵了;而他又只是一个人:写作阿贵,也没有佐证的。其余音quei的偏僻字样,更加凑不上了。先前,我也曾问过赵太爷的儿子茂才先生,谁料博雅如此公,竟也茫然,但据结论说,是因为陈独秀办了《新青年》提倡洋字,所以国粹沦亡,无可查考了。我的最后的手段,只有托一个同乡去查阿q犯事的案卷,八个月之后才有回信,说案卷里并无与阿quei的声音相近的人。我虽不知道是真没有,还是没有查,然而也再没有别的方法了。生怕注音字母还未通行,只好用了“洋字”,照英国流行的拼法写他为阿quei,略作阿q。这近于盲从《新青年》,自己也很抱歉,但茂才公尚且不知,我还有什么好办法呢。 第四,是阿q的籍贯了。倘他姓赵,则据现在好称郡望的老例,可以照《郡名百家姓》上的注解,说是“陇西天水人也”,但可惜这姓是不甚可靠的,因此籍贯也就有些决不定。他虽然多住未庄,然而也常常宿在别处,不能说是未庄人,即使说是“未庄人也”,也仍然有乖史法的。 我所聊以自慰的,是还有一个“阿”字非常正确,绝无附会假借的缺点,颇可以就正于通人。至于其余,却都非浅学所能穿凿,只希望有“历史癖与考据癖”的胡适之先生的门人们,将来或者能够寻出许多新端绪来,但是我这《阿q正传》到那时却又怕早经消灭了。 以上可以算是序。 第二章 优胜记略 阿q不独是姓名籍贯有些渺茫,连他先前的“行状”也渺茫。因为未庄的人们之于阿q,只要他帮忙,只拿他玩笑,从来没有留心他的“行状”的。而阿q自己也不说,独有和别人口角的时侯,间或瞪着眼睛道: “我们先前——比你阔的多啦!你算是什么东西!” 阿q没有家,住在未庄的土谷祠里;也没有固定的职业,只给人家做短工,割麦便割麦,舂米便舂米,撑船便撑船。工作略长久时,他也或住在临时主人的家里,但一完就走了。所以,人们忙碌的时侯,也还记起阿q来,然而记起的是做工,并不是“行状”;一闲空,连阿q都早忘却,更不必说“行状”了。只是有一回,有一个老头子颂扬说:“阿q真能做!”这时阿q赤着膊,懒洋洋的瘦伶仃的正在他面前,别人也摸不着这话是真心还是讥笑,然而阿q很喜欢。 阿q又很自尊,所有未庄的居民,全不在他眼睛里,甚而至于对于两位“文童”也有以为不值一笑的神情。夫文童者,将来恐怕要变秀才者也;赵太爷钱太爷大受居民的尊敬,除有钱之外,就因为都是文童的爹爹,而阿q在精神上独不表格外的崇奉,他想: 我的儿子会阔得多啦!加以进了几回城,阿q自然更自负,然而他又很鄙薄城里人,譬如用三尺长三寸宽的木板做成的凳子,未庄叫“长凳”,他也叫“长凳”,城里人却叫“条凳”,他想:这是错的,可笑!油煎大头鱼,未庄都加上半寸长的葱叶,城里却加上切细的葱丝,他想:这也是错的,可笑!然而未庄人真是不见世面的可笑的乡下人呵,他们没有见过城里的煎鱼! 阿q“先前阔”,见识高,而且“真能做”,本来几乎是一个“完人”了,但可惜他体质上还有一些缺点。最恼人的是在他头皮上,颇有几处不知起于何时的癞疮疤。这虽然也在他身上,而看阿q的意思,倒也似乎以为不足贵的,因为他讳说 “癞” 以及一切近于“赖”的音,后来推而广之,“光”也讳,“亮”也讳,再后来,连“灯”“烛”都讳了。一犯讳,不问有心与无心,阿q便全疤通红的发起怒来,估量了对手,口讷的他便骂,气力小的他便打;然而不知怎么一回事,总还是阿q吃亏的时侯多。于是他渐渐的变换了方针,大抵改为怒目而视了。 谁知道阿q采用怒目主义之后,未庄的闲人们便愈喜欢玩笑他。一见面,他们便假作吃惊的说: “哙,亮起来了。” 阿q照例的发了怒,他怒目而视了。 “原来有保险灯在这里!”他们并不怕。 阿q没有法,只得另外想出报复的话来: “你还不配……”这时侯,又仿佛在他头上的是一种高尚的光荣的癞头疮,并非平常的癞头疮了;但上文说过,阿q是有见识的,他立刻知道和“犯忌”有点抵触,便不再往底下说。 闲人还不完,只撩他,于是终而至于打。阿q在形式上打败了,被人揪住黄辫子,在壁上碰了四五个响头,闲人这才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阿q站了一刻,心里想,“我总算被儿子打了,现在的世界真不像样……”于是也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 阿q想在心里的,后来每每说出口来,所以凡有和阿q玩笑的人们,几乎全知道他有这一种精神上的胜利法,此后每逢揪住他黄辫子的时侯,人就先一着对他说: “阿q,这不是儿子打老子,是人打畜生。自己说:人打畜生!” 阿q两只手都捏住了自己的辫根,歪着头,说道: “打虫豸,好不好?我是虫豸——还不放么?” 但虽然是虫豸,闲人也并不放,仍旧在就近什么地方给他碰了五六个响头,这才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他以为阿q这回可遭了瘟。然而不到十秒钟,阿q也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他觉得他是第一个能够自轻自贱的人,除了“自轻自贱”不算外,余下的就是“第一个”。状元不也是“第一个”么?“你算是什么东西”呢!? 阿q以如是等等妙法克服怨敌之后,便愉快的跑到酒店里喝几碗酒,又和别人调笑一通,口角一通,又得了胜,愉快的回到土谷祠,放倒头睡着了。假使有钱,他便去押牌宝,一堆人蹲在地面上,阿q即汗流满面的夹在这中间,声音他最响: “青龙四百!” “咳开啦!”桩家揭开盒子盖,也是汗流满面的唱。“天门啦角回啦! 人和穿堂空在那里啦! 阿q的铜钱拿过来!” “穿堂一百——一百五十!” 阿q的钱便在这样的歌吟之下,渐渐的输入别个汗流满面的人物的腰间。他终于只好挤出堆外,站在后面看,替别人着急,一直到散场,然后恋恋的回到土谷祠,第二天,肿着眼睛去工作。 但真所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罢,阿q不幸而赢了一回,他倒几乎失败了。 这是未庄赛神的晚上。这晚上照例有一台戏,戏台左近,也照例有许多的赌摊。做戏的锣鼓,在阿q耳朵里仿佛在十里之外;他只听得桩家的歌唱了。他赢而又赢,铜钱变成角洋,角洋变成大洋,大洋又成了迭。他兴高采烈得非常: “天门两块!” 他不知道谁和谁为什么打起架来了。骂声打声脚步声,昏头昏脑的一大阵,他才爬起来,赌摊不见了,人们也不见了,身上有几处很似乎有些痛,似乎也挨了几拳几脚似的,几个人诧异的对他看。他如有所失的走进土谷祠,定一定神,知道他的一堆洋钱不见了。赶赛会的赌摊多不是本村人,还到那里去寻根柢呢? 很白很亮的一堆洋钱! 而且是他的——现在不见了!说是算被儿子拿去了罢,总还是忽忽不乐;说自己是虫豸罢,也还是忽忽不乐:他这回才有些感到失败的苦痛了。 但他立刻转败为胜了。他擎起右手,用力的在自己脸上连打了两个嘴巴,热刺刺的有些痛;打完之后,便心平气和起来,似乎打的是自己,被打的是别一个自己,不久也就仿佛是自己打了别个一般,——虽然还有些热刺刺,——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躺下了。 他睡着了。 第三章 续优胜记略 然而阿q虽然常优胜,却直待蒙赵太爷打他嘴巴之后,这才出了名。 他付过地保二百文酒钱,愤愤的躺下了,后来想:“现在的世界太不成话,儿子打老子……”于是忽而想到赵太爷的威风,而现在是他的儿子了,便自己也渐渐的得意起来,爬起身,唱着《小孤孀上坟》到酒店去。这时侯,他又觉得赵太爷高人一等了。 说也奇怪,从此之后,果然大家也仿佛格外尊敬他。这在阿q,或者以为因为他是赵太爷的父亲,而其实也不然。未庄通例,倘如阿七打阿八,或者李四打张三,向来本不算一件事,必须与一位名人如赵太爷者相关,这才载上他们的口碑。一上口碑,则打的既有名,被打的也就托庇有了名。至于错在阿q,那自然是不必说。所以者何?就因为赵太爷是不会错的。但他既然错,为什么大家又仿佛格外尊敬他呢?这可难解,穿凿起来说,或者因为阿q说是赵太爷的本家,虽然挨了打,大家也还怕有些真,总不如尊敬一些稳当。否则,也如孔庙里的太牢一般,虽然与猪羊一样,同是畜生,但既经圣人下箸,先儒们便不敢妄动了。 阿q此后倒得意了许多年。 有一年的春天,他醉醺醺的在街上走,在墙根的日光下,看见王胡在那里赤着膊捉虱子,他忽然觉得身上也痒起来了。这王胡,又癞又胡,别人都叫他王癞胡,阿q却删去了一个癞字,然而非常渺视他。阿q的意思,以为癞是不足为奇的,只有这一部络腮胡子,实在太新奇,令人看不上眼。他于是并排坐下去了。倘是别的闲人们,阿q本不敢大意坐下去。但这王胡旁边,他有什么怕呢?老实说:他肯坐下去,简直还是抬举他。 阿q也脱下破夹袄来,翻检了一回,不知道因为新洗呢还是因为粗心,许多工夫,只捉到三四个。他看那王胡,却是一个又一个,两个又三个,只放在嘴里毕毕剥剥的响。 阿q最初是失望,后来却不平了:看不上眼的王胡尚且那么多,自己倒反这样少,这是怎样的大失体统的事呵!他很想寻一两个大的,然而竟没有,好容易才捉到一个中的,恨恨的塞在厚嘴唇里,狠命一咬,劈的一声,又不及王胡响。 他癞疮疤块块通红了,将衣服摔在地上,吐一口唾沫,说: “这毛虫!” “癞皮狗,你骂谁?”王胡轻蔑的抬起眼来说。 阿q近来虽然比较的受人尊敬,自己也更高傲些,但和那些打惯的闲人们见面还胆怯,独有这回却非常武勇了。这样满脸胡子的东西,也敢出言无状么? “谁认便骂谁!”他站起来,两手叉在腰间说。 “你的骨头痒了么?”王胡也站起来,披上衣服说。 阿q以为他要逃了,抢进去就是一拳。这拳头还未达到身上,已经被他抓住了,只一拉,阿q跄跄踉踉的跌进去,立刻又被王胡扭住了辫子,要拉到墙上照例去碰头。 “‘君子动口不动手’!”阿q歪着头说。 王胡似乎不是君子,并不理会,一连给他碰了五下,又用力的一推,至于阿q跌出六尺多远,这才满足的去了。 在阿q的记忆上,这大约要算是生平第一件的屈辱,因为王胡以络腮胡子的缺点,向来只被他奚落,从没有奚落他,更不必说动手了。而他现在竟动手,很意外,难道真如市上所说,皇帝已经停了考,不要秀才和举人了,因些赵家减了威风,因此他们也便小觑了他么? 阿q无可适从的站着。 远远的走来了一个人,他的对头又到了。这也是阿q最厌恶的一个人,就是钱太爷的大儿子。他先前跑上城里去进洋学堂,不知怎么又跑到东洋去了,半年之后他回到家里来,腿也直了,辫子也不见了,他的母亲大哭了十几场,他的老婆跳了三回井。后来,他的母亲到处说,“这辫子是被坏人灌醉了酒剪去的。本来可以做大官,现在只好等留长再说了。”然而阿q不肯信,偏称他“假洋鬼子”,也叫作“里通外国的人”,一见他,一定在肚子里暗暗的咒骂。 阿q尤其“深恶而痛绝之”的,是他的一条假辫子。辫子而至于假,就是没有了做人的资格;他的老婆不跳第四回井,也不是好女人。 这 “假洋鬼子”近来了。 “秃儿。驴……”阿q历来本只在肚子里骂,没有出过声,这回因为正气愤,因为要报仇,便不由的轻轻的说出来了。 不料这秃儿却拿着一支黄漆的棍子——就是阿q所谓哭丧棒——大踏步走了过来。阿q在这刹那,便知道大约要打了,赶紧抽紧筋骨,耸了肩膀等候着,果然,拍的一声,似乎确凿打在自己头上了。 “我说他!”阿q指着近旁的一个孩子,分辩说。 拍! 拍拍! 在阿q的记忆上,这大约要算是生平第二件的屈辱。幸而拍拍的响了之后,于他倒似乎完结了一件事,反而觉得轻松些,而且“忘却”这一件祖传的宝贝也发生了效力,他慢慢的走,将到酒店门口,早已有些高兴了。 但对面走来了静修庵里的小尼姑。阿q便在平时,看见伊也一定要唾骂,而况在屈辱之后呢?他于是发生了回忆,又发生了敌忾了。 “我不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这样晦气,原来就因为见了你!”他想。 他迎上去,大声的吐一口唾沫: “咳,呸!” 小尼姑全不睬,低了头只是走。阿q走近伊身旁,突然伸出手去摩着伊新剃的头皮,呆笑着,说: “秃儿! 快回去,和尚等着你……” “你怎么动手动脚……”尼姑满脸通红的说,一面赶快走。 酒店里的人大笑了。阿q看见自己的勋业得了赏识,便愈加兴高采烈起来: “和尚动得,我动不得?”他扭住伊的面颊。 酒店里的人大笑了。阿q更得意,而且为满足那些赏鉴家起见,再用力的一拧,才放手。 他这一战,早忘却了王胡,也忘却了假洋鬼子,似乎对于今天的一切“晦气”都报了仇;而且奇怪,又仿佛全身比拍拍的响了之后更轻松,飘飘然的似乎要飞去了。 “这断子绝孙的阿q!”远远地听得小尼姑的带哭的声音。 “哈哈哈!”阿q十分得意的笑。 “哈哈哈!”酒店里的人也九分得意的笑。 第四章 恋爱的悲剧 有人说:有些胜利者,愿意敌手如虎,如鹰,他才感得胜利的欢喜;假使如羊、如小鸡,他便反觉得胜利的无聊。又有些胜利者,当克服一切之后,看见死的死了,降的降了,“臣诚惶诚恐死罪死罪”,他于是没有了敌人,没有了对手,没有了朋友,只有自己在上,一个,孤另另,凄凉,寂寞,便反而感到了胜利的悲哀。然而我们的阿q却没有这样乏,他是永远得意的:这或者也是中国精神文明冠于全球的一个证据了。 看哪,他飘飘然的似乎要飞去了! 然而这一次的胜利,却又使他有些异样。他飘飘然的飞了大半天,飘进土谷祠,照例应该躺下便打鼾。谁知道这一晚,他很不容易合眼,他觉得自己的大拇指和第二指有点古怪:仿佛比平常滑腻些。不知道是小尼姑的脸上有一点滑腻的东西粘在他指上,还是他的指头在小尼姑脸上磨得滑腻了? …… “断子绝孙的阿q!” 阿q的耳朵里又听到这句话。他想: 不错,应该有一个女人,断子绝孙便没有人供一碗饭,……应该有一个女人。夫“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而“若敖之鬼馁而”,也是一件人生的大哀,所以他那思想,其实是样样合于圣经贤传的,只可惜后来有些“不能收其放心” “女人,女人! ……”他想。 “……和尚动得……女人,女人!……女人!”他又想。 我们不能知道这晚上阿q在什么时侯才打鼾。但大约他从此总觉得指头有些滑腻,所以他从此总有些飘飘然; “女……”他想。 即此一端,我们便可以知道女人是害人的东西。 中国的男人,本来大半都可以做圣贤,可惜全被女人毁掉了。商是妲己闹亡的;周是褒姒弄坏的;秦……虽然史无明文,我们也假定他因为女人,大约未必十分错; 而董卓可是的确给貂蝉害死了。 阿q本来也是正人,我们虽然不知道他曾蒙什么明师指授过,但他对于“男女之大防”却历来非常严;也很有排斥异端——如小尼姑及假洋鬼子之类——的正气。他的学说是:凡尼姑,一定与和尚私通;一个女人在外面走,一定想引诱野男人; 一男一女在那里讲话,一定要有勾当了。为惩治他们起见,所以他往往怒目而视,或者大声说几句“诛心”话,或者在冷僻处,便从后面掷一块小石头。 谁知道他将到“而立”之年,竟被小尼姑害得飘飘然了。这飘飘然的精神,在礼教上是不应该有的,——所以女人真可恶,假使小尼姑的脸上不滑腻,阿q便不至于被蛊,又假使小尼姑的脸上盖一层布,阿q便也不至于被蛊了,——他五六年前,曾在戏台下的人丛中拧过一个女人的大腿,但因为隔一层裤,所以此后并不飘飘然,——而小尼姑并不然,这也足见异端之可恶。 “女……” 阿q想。 他对于以为“一定想引诱野男人”的女人,时常留心看,然而伊并不对他笑。他对于和他讲话的女人,也时常留心听,然而伊又并不提起关于什么勾当的话来。哦,这也是女人可恶之一节:伊们全都要装“假正经”的。 这一天,阿q在赵太爷家里舂了一天米,吃过晚饭,便坐在厨房里吸旱烟。倘在别家,吃过晚饭本可以回去的了,但赵府上晚饭早,虽说定例不准掌灯,一吃完便睡觉,然而偶然也有一些例外:其一,是赵大爷未进秀才的时侯,准其点灯读文章; 其二,便是阿q来做短工的时侯,准其点灯舂米。因为这一条例外,所以阿q在动手舂米之前,还坐在厨房里吸旱烟。 吴妈,是赵太爷家里唯一的女仆,洗完了碗碟,也就在长凳上坐下了,而且和阿q谈闲天: “太太两天没有吃饭哩,因为老爷要买一个小的……” “女人……吴妈……这小孤孀……”阿q想。 “我们的少奶奶是八月里要生孩子了……” “女人……”阿q想。 阿q放下烟管,站了起来。 “我们的少奶奶……” 吴妈还唠叨说。 “我和你困觉,我和你困觉!”阿q忽然抢上去,对伊跪下了。 一刹时中很寂然。 “阿呀!”吴妈楞了一息,突然发抖,大叫着往外跑,且跑且嚷,似乎后来带哭了。 阿q对了墙壁跪着也发楞,于是两手扶着空板凳,慢慢的站起来,仿佛觉得有些糟。他这时确也有些忐忑了,慌张的将烟管插在裤带上,就想去舂米。蓬的一声,头上着了很粗的一下,他急忙回转身去,那秀才便拿了一支大竹杠站在他面前。 “你反了,……你这……” 大竹杠又向他劈下来了。阿q两手去抱头,拍的正打在指节上,这可很有一些痛。他冲出厨房门,仿佛背上又着了一下似的。 “忘八蛋!” 秀才在后面用了官话这样骂。 阿q奔入舂米场,一个人站着,还觉得指头痛,还记得“忘八蛋”,因为这话是未庄的乡下人从来不用,专是见过官府的阔人用的,所以格外怕,而印象也格外深。但这时,他那“女……”的思想却也没有了。而且打骂之后,似乎一件事也已经收束,倒反觉得一无挂碍似的,便动手去舂米。舂了一会,他热起来了,又歇了手脱衣服。 脱下衣服的时侯,他听得外面很热闹,阿q生平本来最爱看热闹,便即寻声走出去了。寻声渐渐的寻到赵太爷的内院里,虽然在昏黄中,却辨得出许多人,赵府一家连两日不吃饭的太太也在内,还有间壁的邹七嫂,真正本家的赵白眼,赵司晨。 少奶奶正拖着吴妈走出下房来,一面说: “你到外面来,……不要躲在自己房里想……” “谁不知道你正经,……短见是万万寻不得的。”邹七嫂也从旁说。 吴妈只是哭,夹些话,却不甚听得分明。 阿q想:“哼,有趣,这小孤孀不知道闹着什么玩意儿了?”他想打听,走近赵司晨的身边。这时他猛然间看见赵大爷向他奔来,而且手里捏着一支大竹杠。他看见这一支大竹杠,便猛然间悟到自己曾经被打,和这一场热闹似乎有点相关。他翻身便走,想逃回舂米场,不图这支竹杠阻了他的去路,于是他又翻身便走,自然而然的走出后门,不多工夫,已在土谷祠内了。 阿q坐了一会,皮肤有些起粟,他觉得冷了,因为虽在春季,而夜间颇有余寒,尚不宜于赤膊,他也记得布衫留在赵家,但倘若去取,又深怕秀才的竹杠。然而地保进来了。 “阿q,你的妈妈的!你连赵家的用人都调戏起来,简直是造反。害得我晚上没有觉睡,你的妈妈的!……” 如是云云的教训了一通,阿q自然没有话。临末,因为在晚上,应该送地保加倍酒钱四百文,阿q正没有现钱,便用一顶毡帽做抵押,并且订定了五条件: 一 明天用红烛——要一斤重的——一对,香一封,到赵府上去赔罪。 二 赵府上请道士祓除缢鬼,费用由阿q负担。 三 阿q从此不准踏进赵府的门槛。 四 吴妈此后倘有不测,惟阿q是问。 五 阿q不准再去索取工钱和布衫。 阿q自然都答应了,可惜没有钱。幸而已经春天,棉被可以无用,便质了二千大钱,履行条约。赤膊磕头之后,居然还剩几文,他也不再赎毡帽,统统喝了酒了。但赵家也并不烧香点烛,因为太太拜佛的时侯可以用,留着了。那破布衫是大半做了少奶奶八月间生下来的孩子的衬尿布,那小半破烂的便都做了吴妈的鞋底。 第五章 生计问题 阿q礼毕之后,仍旧回到土谷祠,太阳下去了,渐渐觉得世上有些古怪。他仔细一想,终于省悟过来:其原因盖在自己的赤膊。他记得破夹袄还在,便披在身上,躺倒了,待张开眼睛,原来太阳又已经照在西墙上头了。他坐起身,一面说道,“妈妈的……” 他起来之后,也仍旧在街上逛,虽然不比赤膊之有切肤之痛,却又渐渐的觉得世上有些古怪了。仿佛从这一天起,未庄的女人们忽然都怕了羞,伊们一见阿q走来,便个个躲进门里去。甚而至于将近五十岁的邹七嫂,也跟着别人乱钻,而且将十一岁的女儿都叫进去了。阿q很以为奇,而且想:“这些东西忽然都学起小姐模样来了。这娼妇们……” 但他更觉得世上有些古怪,却是许多日以后的事。其一,酒店不肯赊欠了;其二,管土谷祠的老头子说些废话,似乎叫他走;其三,他虽然记不清多少日,但确乎有许多日,没有一个人来叫他做短工。酒店不赊,熬着也罢了;老头子催他走,噜苏一通也就算了;只是没有人来叫他做短工,却使阿q肚子饿:这委实是一件非常 “妈妈的”的事情。 阿q忍不下去了,他只好到老主顾的家里去探问,——但独不许踏进赵府的门槛,——然而情形也异样:一定走出一个男人来,现了十分烦厌的相貌,像回复乞丐一般的摇手道: “没有没有! 你出去!” 阿q愈觉得稀奇了。他想,这些人家向来少不了要帮忙,不至于现在忽然都无事,这总该有些蹊跷在里面了。他留心打听,才知道他们有事都去叫小don。这小d,是一个穷小子,又瘦又乏,在阿q的眼睛里,位置是在王胡之下的,谁料这小子竟谋了他的饭碗去。所以阿q这一气,更与平常不同,当气愤愤的走着的时侯,忽然将手一扬,唱道: “我手执钢鞭将你打! ……” 几天之后,他竟在钱府的照壁前遇见了小d。“仇人相见分外眼明”,阿q便迎上去,小d也站住了。 “畜生!”阿q怒目而视的说,嘴角上飞出唾沫来。 “我是虫豸,好么? ……” 小d说。 这谦逊反使阿q更加愤怒起来,但他手里没有钢鞭,于是只得扑上去,伸手去拔小d的辫子。小d一手护住了自己的辫根,一手也来拔阿q的辫子,阿q便也将空着的一只手护住了自己的辫根。从先前的阿q看来,小d本来是不足齿数的,但他近来挨了饿,又瘦又乏已经不下于小d,所以便成了势均力敌的现象,四只手拔着两颗头,都弯了腰,在钱家粉墙上映出一个蓝色的虹形,至于半点钟之久了。 “好了,好了!” 看的人们说,大约是解劝的。 “好,好!”看的人们说,不知道是解劝,是颂扬,还是煽动。 然而他们都不听。阿q进三步,小d便退三步,都站着;小d进三步,阿q便退三步,又都站着。大约半点钟,——未庄少有自鸣钟,所以很难说,或者二十分,——他们的头发里便都冒烟,额上便都流汗,阿q的手放松了,在同一瞬间,小d的手也正放松了,同时直起,同时退开,都挤出人丛去。 “记着罢,妈妈的……”阿q回过头去说。 “妈妈的,记着罢……” 小d也回过头来说。 这一场“龙虎斗”似乎并无胜败,也不知道看的人可满足,都没有发什么议论,而阿q却仍然没有人来叫他做短工。 有一日很温和,微风拂拂的颇有些夏意了,阿q却觉得寒冷起来,但这还可担当,第一倒是肚子饿。棉被,毡帽,布衫,早已没有了,其次就卖了棉袄;现在有裤子,却万不可脱的;有破夹袄,又除了送人做鞋底之外,决定卖不出钱。他早想在路上拾得一注钱,但至今还没有见;他想在自己的破屋里忽然寻到一注钱,慌张的四顾,但屋内是空虚而且了然。于是他决计出门求食去了。 他在路上走着要“求食”,看见熟识的酒店,看见熟识的馒头,但他都走过了,不但没有暂停,而且并不想要。他所求的不是这类东西了;他求的是什么东西,他自己不知道。 未庄本不是大村镇,不多时便走尽了。村外多是水田,满眼是新秧的嫩绿,夹着几个圆形的活动的黑点,便是耕田的农夫。阿q并不赏鉴这田家乐,却只是走,因为他直觉的知道这与他的“求食”之道是很辽远的。但他终于走到静修庵的墙外了。 庵周围也是水田,粉墙突出在新绿里,后面的低土墙里是菜园。阿q迟疑了一会,四面一看,并没有人。他便爬上这矮墙去,扯着何首乌藤,但泥土仍然簌簌的掉,阿q的脚也索索的抖;终于攀着桑树技,跳到里面了。里面真是郁郁葱葱,但似乎并没有黄酒馒头,以及此外可吃的之类。靠西墙是竹丛,下面许多笋,只可惜都是并未煮熟的,还有油菜早经结子,芥菜已将开花,小白菜也很老了。 阿q仿佛文童落第似的觉得很冤屈,他慢慢走近园门去,忽而非常惊喜了,这分明是一畦老萝卜。他于是蹲下便拔,而门口突然伸出一个很圆的头来,又即缩回去了,这分明是小尼姑。小尼姑之流是阿q本来视若草芥的,但世事须“退一步想”,所以他便赶紧拔起四个萝卜,拧下青叶,兜在大襟里。然而老尼姑已经出来了。 “阿弥陀佛,阿q,你怎么跳进园里来偷萝卜!……阿呀,罪过呵,阿唷,阿弥陀佛! ……” “我什么时侯跳进你的园里来偷萝卜?”阿q且看且走的说。 “现在……这不是?”老尼姑指着他的衣兜。 “这是你的? 你能叫得他答应你么? 你……” 阿q没有说完话,拔步便跑;追来的是一匹很肥大的黑狗。这本来在前门的,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