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阿Q正传
书迷正在阅读:女总裁的护花高手、章鱼哥和小妖妹的警察爱情故事、八角亭谜雾、都市修罗、快穿:宿主她一心求死、简安安和厉少霆的小说免费阅读、人在漫威,亿枚复活币、大国上医、末日黑暗乐园、都市:神级签到系统
知怎的到后园来了。黑狗哼而且追,已经要咬着阿q的腿,幸而从衣兜里落下一个萝卜来,那狗给一吓,略略一停,阿q已经爬上桑树,跨到土墙,连人和萝卜都滚出墙外面了。只剩着黑狗还在对着桑树嗥,老尼姑念着佛。 阿q怕尼姑又放出黑狗来,拾起萝卜便走,沿路又检了几块小石头,但黑狗却并不再出现。阿q于是抛了石块,一面走一面吃,而且想道,这里也没有什么东西寻,不如进城去…… 待三个萝卜吃完时,他已经打定了进城的主意了。 第六章 从中兴到末路 在未庄再看见阿q出现的时侯,是刚过了这年的中秋。人们都惊异,说是阿q回来了,于是又回上去想道,他先前那里去了呢?阿q前几回的上城,大抵早就兴高采烈的对人说,但这一次却并不,所以也没有一个人留心到。他或者也曾告诉过管土谷祠的老头子,然而未庄老例,只有赵太爷钱太爷和秀才大爷上城才算一件事。假洋鬼子尚且不足数,何况是阿q:因此老头子也就不替他宣传,而未庄的社会上也就无从知道了。 但阿q这回的回来,却与先前大不同,确乎很值得惊异。天色将黑,他睡眼蒙胧的在酒店门前出现了,他走近柜台,从腰间伸出手来,满把是银的和铜的,在柜上一扔说,“现钱!打酒来!”穿的是新夹袄,看去腰间还挂着一个大搭连,沉钿钿的将裤带坠成了很弯很弯的弧线。未庄老例,看见略有些醒目的人物,是与其慢也宁敬的,现在虽然明知道是阿q,但因为和破夹袄的阿q有些两样了,古人云,“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待”,所以堂馆,掌柜,酒客,路人,便自然显出一种疑而且敬的形态来。掌柜既先之以点头,又继之以谈话: “嚄,阿q,你回来了!” “回来了。” “发财发财,你是——在……” “上城去了!” 这一件新闻,第二天便传遍了全未庄。人人都愿意知道现钱和新夹袄的阿q的中兴史,所以在酒店里,茶馆里,庙檐下,便渐渐的探听出来了。这结果,是阿q得了新敬畏。 据阿q说,他是在举人老爷家里帮忙。这一节,听的人都肃然了。这老爷本姓白,但因为合城里只有他一个举人,所以不必再冠姓,说起举人来就是他。这也不独在未庄是如此,便是一百里方圆之内也都如此,人们几乎多以为他的姓名就叫举人老爷的了。在这人的府上帮忙,那当然是可敬的。但据阿q又说,他却不高兴再帮忙了,因为这举人老爷实在太“妈妈的”了。这一节,听的人都叹息而且快意,因为阿q本不配在举人老爷家里帮忙,而不帮忙是可惜的。 据阿q说,他的回来,似乎也由于不满意城里人,这就在他们将长凳称为条凳,而且煎鱼用葱丝,加以最近观察所得的缺点,是女人的走路也扭得不很好。然而也偶有大可佩服的地方,即如未庄的乡下人不过打三十二张的竹牌,只有假洋鬼子能够叉“麻酱”,城里却连小乌龟子都叉得精熟的。什么假洋鬼子,只要放在城里的十几岁的小乌龟子的手里,也就立刻是“小鬼见阎王”。这一节,听的人都赧然了。 “你们可看见过杀头么?”阿q说,“咳,好看。杀革命党。唉,好看好看,……”他摇摇头,将唾沫飞在正对面的赵司晨的脸上。这一节,听的人都凛然了。但阿q又四面一看,忽然扬起右手,照着伸长脖子听得出神的王胡的后项窝上直劈下去道: “嚓!” 王胡惊得一跳,同时电光石火似的赶快缩了头,而听的人又都悚然而且欣然了。从此王胡瘟头瘟脑的许多日,并且再不敢走近阿q的身边; 别的人也一样。 阿q这时在未庄人眼睛里的地位,虽不敢说超过赵太爷,但谓之差不多,大约也就没有什么语病的了。 然而不多久,这阿q的大名忽又传遍了未庄的闺中。虽然未庄只有钱赵两姓是大屋,此外十之九都是浅闺,但闺中究竟是闺中,所以也算得一件神异。女人们见面时一定说,邹七嫂在阿q那里买了一条蓝绸裙,旧固然是旧的,但只化了九角钱。还有赵白眼的母亲——一说是赵司晨的母亲,待考,——也买了一件孩子穿的大红洋纱衫,七成新,只用三百大钱九二串。于是伊们都眼巴巴的想见阿q,缺绸裙的想问他买绸裙,要洋纱衫的想问他买洋纱衫,不但见了不逃避,有时阿q已经走过了,也还要追上去叫住他,问道: “阿q,你还有绸裙么?没有?纱衫也要的,有罢?” 后来这终于从浅闺传进深闺里去了。因为邹七嫂得意之余,将伊的绸裙请赵太太去鉴赏,赵太太又告诉了赵太爷而且着实恭维了一番。赵太爷便在晚饭桌上,和秀才大爷讨论,以为阿q实在有些古怪,我们门窗应该小心些;但他的东西,不知道可还有什么可买,也许有点好东西罢。加以赵太太也正想买一件价廉物美的皮背心。于是家族决议,便托邹七嫂即刻去寻阿q,而且为此新辟了第三种的例外:这晚上也姑且特准点油灯。 油灯干了不少了,阿q还不到。赵府的全眷都很焦急,打着呵欠,或恨阿q太飘忽,或怨邹七嫂不上紧。赵太太还怕他因为春天的条件不敢来,而赵太爷以为不足虑;因为这是“我”去叫他的。果然,到底赵太爷有见识,阿q终于跟着邹七嫂进来了。 “他只说没有没有,我说你自己当面说去,他还要说,我说……”邹七嫂气喘吁吁的走着说。 “太爷!”阿q似笑非笑的叫了一声,在檐下站住了。 “阿q,听说你在外面发财,”赵太爷踱开去,眼睛打量着他的全身,一面说。“那很好,那很好的。这个,……听说你有些旧东西,……可以都拿来看一看,……这也并不是别的,因为我倒要……” “我对邹七嫂说过了。都完了。” “完了?”赵太爷不觉失声的说,“那里会完得这样快呢?” “那是朋友的,本来不多。他们买了些,……” “总该还有一点罢。” “现在,只剩了一张门幕了。” “就拿门幕来看看罢。”赵太太慌忙说。 “那么,明天拿来就是,”赵太爷却不甚热心了。“阿q,你以后有什么东西的时侯,你尽先送来给我们看,……” “价钱决不会比别家出得少!”秀才说。秀才娘子忙一瞥阿q的脸,看他感动了没有。 “我要一件皮背心。”赵太太说。 阿q虽然答应着,却懒洋洋的出去了,也不知道他是否放在心上。这使赵太爷很失望,气愤而且担心,至于停止了打呵欠。秀才对于阿q的态度也很不平,于是说,这忘八蛋要提防,或者竟不如吩咐地保,不许他住在未庄。但赵太爷以为不然,说这也怕要结怨,况且做这路生意的大概是“老鹰不吃窝下食”,本村倒不必担心的; 只要自己夜里警醒点就是了。秀才听了这“庭训”,非常之以为然,便即刻撤消了驱逐阿q的提议,而且叮嘱邹七嫂,请伊万不要向人提起这一段话。 但第二日,邹七嫂便将那蓝裙去染了皂,又将阿q可疑之点传扬出去了,可是确没有提起秀才要驱逐他这一节。然而这已经于阿q很不利。最先,地保寻上门了,取了他的门幕去,阿q说是赵太太要看的,而地保也不还,并且要议定每月的孝敬钱。其次,是村人对于他的敬畏忽而变相了,虽然还不敢来放肆,却很有远避的神情,而这神情和先前的防他来“嚓”的时侯又不同,颇混着 “敬而远之”的分子了。 只有一班闲人们却还要寻根究底的去探阿q的底细。阿q也并不讳饰,傲然的说出他的经验来。从此他们才知道,他不过是一个小脚色,不但不能上墙,并且不能进洞,只站在洞外接东西。有一夜,他刚才接到一个包,正手再进去,不一会,只听得里面大嚷起来,他便赶紧跑,连夜爬出城,逃回未庄来了,从此不敢再去做。然而这故事却于阿q更不利,村人对于阿q的“敬而远之”者,本因为怕结怨,谁料他不过是一个不敢再偷的偷儿呢? 这实在是 “斯亦不足畏也矣”。 第七章 革命 宣统三年九月十四日——即阿q将搭连卖给赵白眼的这一天——三更四点,有一只大乌篷船到了赵府上的河埠头。这船从黑魆魆中荡来,乡下人睡得熟,都没有知道;出去时将近黎明,却很有几个看见的了。据探头探脑的调查来的结果,知道那竟是举人老爷的船! 那船便将大不安载给了未庄,不到正午,全村的人心就很摇动。船的使命,赵家本来是很秘密的,但茶坊酒肆里却都说,革命党要进城,举人老爷到我们乡下来逃难了。惟有邹七嫂不以为然,说那不过是几口破衣箱,举人老爷想来寄存的,却已被赵太爷回复转去。其实举人老爷和赵秀才素不相能,在理本不能有 “共患难”的情谊,况且邹七嫂又和赵家是邻居,见闻较为切近,所以大概该是伊对的。 然而谣言很旺盛,说举人老爷虽然似乎没有亲到,却有一封长信,和赵家排了“转折亲”。赵太爷肚里一轮,觉得于他总不会有坏处,便将箱子留下了,现就塞在太太的床底下。至于革命党,有的说是便在这一夜进了城,个个白盔白甲: 穿着崇正皇帝的素。 阿q的耳朵里,本来早听到过革命党这一句话,今年又亲眼见过杀掉革命党。但他有一种不知从那里来的意见,以为革命党便是造反,造反便是与他为难,所以一向是“深恶而痛绝之”的。殊不料这却使百里闻名的举人老爷有这样怕,于是他未免也有些“神往”了,况且未庄的一群鸟男女的慌张的神情,也使阿q更快意。 “革命也好罢,”阿q想,“革这伙妈妈的的命,太可恶! 太可恨! ……便是我,也要投降革命党了。” 阿q近来用度窘,大约略略有些不平; 加以午间喝了两碗空肚酒,愈加醉得快,一面想一面走,便又飘飘然起来。不知怎么一来,忽而似乎革命党便是自己,未庄人却都是他的俘虏了。他得意之余,禁不住大声的嚷道: “造反了! 造反了!” 未庄人都用了惊惧的眼光对他看。这一种可怜的眼光,是阿q从来没有见过的,一见之下,又使他舒服得如六月里喝了雪水。他更加高兴的走而且喊道: “好,……我要什么就是什么,我欢喜谁就是谁。 得得,锵锵! 悔不该,酒醉错斩了郑贤弟, 悔不该,呀呀呀…… 得得,锵锵,得,锵令锵! 我手执钢鞭将你打……” 赵府上的两位男人和两个真本家,也正站在大门口论革命。阿q没有见,昂了头直唱过去。 “得得,……” “老q,”赵太爷怯怯的迎着低声的叫。 “锵锵,”阿q料不到他的名字会和“老”字联结起来,以为是一句别的话,与己无干,只是唱。“得,锵,锵令锵,锵!” “老q。” “悔不该……” “阿q!” 秀才只得直呼其名了。 阿q这才站住,歪着头问道,“什么?” “老q,……现在……”赵太爷却又没有话,“现在……发财么?” “发财? 自然。要什么就是什么……” “阿……q哥,像我们这样穷朋友是不要紧的……” 赵白眼惴惴的说,似乎想探革命党的口风。 “穷朋友? 你总比我有钱。” 阿q说着自去了。 大家都怃然,没有话。赵太爷父子回家,晚上商量到点灯。赵白眼回家,便从腰间扯下搭连来,交给他女人藏在箱底里。 阿q飘飘然的飞了一通,回到土谷祠,酒已经醒透了。这晚上,管祠的老头子也意外的和气,请他喝茶;阿q便向他要了两个饼,吃完之后,又要了一支点过的四两烛和一个树烛台,点起来,独自躺在自己的小屋里。他说不出的新鲜而且高兴,烛火像元夜似的闪闪的跳,他的思想也迸跳起来了: “造反?有趣,……来了一阵白盔白甲的革命党,都拿着板刀,钢鞭,炸弹,洋炮,三尖两刃刀,钩镰枪,走过土谷祠,叫道,‘阿q! 同去同去!’ 于是一同去。…… “这时未庄的一伙鸟男女才好笑哩,跪下叫道,‘阿q,饶命!’谁听他!第一个该死的是小d和赵太爷,还有秀才,还有假洋鬼子,……留几条么?王胡本来还可留,但也不要了。…… “东西,……直走进去打开箱子来:元宝,洋钱,洋纱衫,……秀才娘子的一张宁式床先搬到土谷祠,此外便摆了钱家的桌椅,——或者也就用赵家的罢。自己是不动手的了,叫小d来搬,要搬得快,搬得不快打嘴巴。…… “赵司晨的妹子真丑。邹七嫂的女儿过几年再说。假洋鬼子的老婆会和没有辫子的男人睡觉,吓,不是好东西!秀才的老婆是眼胞上有疤的。……吴妈长久不见了,不知道在那里,——可惜脚太大。” 阿q没有想得十分停当,已经发了鼾声,四两烛还只点去了小半寸,红焰焰的光照着他张开的嘴。 “荷荷!”阿q忽而大叫起来,抬了头仓皇的四顾,待到看见四两烛,却又倒头睡去了。 第二天他起得很迟,走出街上看时,样样都照旧。他也仍然肚饿,他想着,想不起什么来;但他忽而似乎有了主意了,慢慢的跨开步,有意无意的走到静修庵。 庵和春天时节一样静,白的墙壁和漆黑的门。他想了一想,前去打门,一只狗在里面叫。他急急拾了几块断砖,再上去较为用力的打,打到黑门上生出许多麻点的时侯,才听得有人来开门。 阿q连忙捏好砖头,摆开马步,准备和黑狗来开战。但庵门只开了一条缝,并无黑狗从中冲出,望进去只有一个老尼姑。 “你又来什么事?”伊大吃一惊的说。 “革命了……你知道?……”阿q说得很含胡。 “革命革命,革过一革的,……你们要革得我们怎么样呢?”老尼姑两眼通红的说。 “什么? ……”阿q诧异了。 “你不知道,他们已经来革过了!” “谁? ……”阿q更其诧异了。 “那秀才和洋鬼子!” 阿q很出意外,不由的一错愕;老尼姑见他失了锐气,便飞速的关了门,阿q再推时,牢不可开,再打时,没有回答了。 那还是上午的事。赵秀才消息灵,一知道革命党已在夜间进城,便将辫子盘在顶上,一早去拜访那历来也不相能的钱洋鬼子。这是“咸与维新”的时候了,所以他们便谈得很投机,立刻成了情投意合的同志,也相约去革命。他们想而又想,才想出静修庵里有一块“皇帝万岁万万岁”的龙牌,是应该赶紧革掉的,于是又立刻同到庵里去革命。因为老尼姑来阻挡,说了三句话,他们便将伊当作满政府,在头上很给了不少的棍子和栗凿。尼姑待他们走后,定了神来检点,龙牌固然已经碎在地上了,而且又不见了观音娘娘座前的一个宣德炉。 这事阿q后来才知道。他颇悔自己睡着,但也深怪他们不来招呼他。他又退一步想道: “难道他们还没有知道我已经投降了革命党么?” 第八章 不准革命 未庄的人心日见其安静了。据传来的消息,知道革命党虽然进了城,倒还没有什么大异样。知县大老爷还是原官,不过改称了什么,而且举人老爷也做了什么——这些名目,未庄人都说不明白——官,带兵的也还是先前的老把总。只有一件可怕的事是另有几个不好的革命党夹在里面捣乱,第二天便动手剪辫子,听说那邻村的航船七斤便着了道儿,弄得不像人样子了。但这却还不算大恐怖,因为未庄人本来少上城,即使偶有想进城的,也就立刻变了计,碰不着这危险。阿q本也想进城去寻他的老朋友,一得这消息,也只得作罢了。 但未庄也不能说是无改革。几天之后,将辫子盘在顶上的逐渐增加起来了,早经说过,最先自然是茂才公,其次便是赵司晨和赵白眼,后来是阿q。倘在夏天,大家将辫子盘在头顶上或者打一个结,本不算什么稀奇事,但现在是暮秋,所以这“秋行夏令”的情形,在盘辫家不能不说是万分的英断,而在未庄也不能说无关于改革了。 赵司晨脑后空荡荡的走来,看见的人大嚷说, “嚄,革命党来了!” 阿q听到了很羡慕。他虽然早知道秀才盘辫的大新闻,但总没有想到自己可以照样做,现在看见赵司晨也如此,才有了学样的意思,定下实行的决心。他用一支竹筷将辫子盘在头顶上,迟疑多时,这才放胆的走去。 他在街上走,人也看他,然而不说什么话,阿q当初很不快,后来便很不平。他近来很容易闹脾气了;其实他的生活,倒也并不比造反之前反艰难,人见他也客气,店铺也不说要现钱。而阿q总觉得自己太失意:既然革了命,不应该只是这样的。况且有一回看见小d,愈使他气破肚皮了。 小d也将辫子盘在头顶上了,而且也居然用一支竹筷。阿q万料不到他也敢这样做,自己也决不准他这样做! 小d是什么东西呢?他很想即刻揪住他,拗断他的竹筷,放下他的辫子,并且批他几个嘴巴,聊且惩罚他忘了生辰八字,也敢来做革命党的罪。但他终于饶放了,单是怒目而视的吐一口唾沫道“呸!” 这几日里,进城去的只有一个假洋鬼子。赵秀才本也想靠着寄存箱子的渊源,亲身去拜访举人老爷的,但因为有剪辫的危险,所以也就中止了。他写了一封“黄伞格”的信,托假洋鬼子带上城,而且托他给自己绍介绍介,去进自由党。假洋鬼子回来时,向秀才讨还了四块洋钱,秀才便有一块银桃子挂在大襟上了;未庄人都惊服,说这是柿油党的顶子,抵得一个翰林;赵太爷因此也骤然大阔,远过于他儿子初隽秀才的时候,所以目空一切,见了阿q,也就很有些不放在眼里了。 阿q正在不平,又时时刻刻感着冷落,一听得这银桃子的传说,他立即悟出自己之所以冷落的原因了:要革命,单说投降,是不行的;盘上辫子,也不行的:第一着仍然要和革命党去结识。他生平所知道的革命党只有两个,城里的一个早已“嚓”的杀掉了,现在只剩了一个假洋鬼子。他除却赶紧去和假洋鬼子商量之外,再没有别的道路了。 钱府的大门正开着,阿q便怯怯的躄进去。他一到里面,很吃了惊,只见假洋鬼子正站在院子的中央,一身乌黑的大约是洋衣,身上也挂着一块银桃子,手里是阿q曾经领教过的棍子,已经留到一尺多长的辫子都拆开了披在肩背上,蓬头散发的像一个刘海仙。对面挺直的站着赵白眼和三个闲人,正在必恭必敬的听说话。 阿q轻轻的走进了,站在赵白眼的背后,心里想招呼,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叫他假洋鬼子固然是不行的了,洋人也不妥,革命党也不妥,或者就应该叫洋先生了罢。 洋先生却没有见他,因为白着眼睛讲得正起劲: “我是性急的,所以我们见面,我总是说:洪哥!我们动手罢!他却总说道no!——这是洋话,你们不懂的。否则早已成功了。然而这正是他做事小心的地方。他再三再四的请我上湖北,我还没有肯。谁愿意在这小县城里做事情。……” “唔,……这个……”阿q候他略停,终于用十二分的勇气开口了,但不知道因为什么,又并不叫他洋先生。 听着说话的四个人都吃惊的回顾他。洋先生也才看见: “什么?” “我……” “出去!” “我要投……” “滚出去!” 洋先生扬起哭丧棒来了。 赵白眼和闲人们便都吆喝道: “先生叫你滚出去,你还不听么!” 阿q将手向头上一遮,不自觉的逃出门外;洋先生倒也没有追。他快跑了六十多步,这才慢慢的走,于是心里便涌起了忧愁:洋先生不准他革命,他再没有别的路;从此决不能望有白盔白甲的人来叫他,他所有的抱负,志向,希望,前程,全被一笔勾销了。至于闲人们传扬开去,给小d王胡等辈笑话,倒是还在其次的事。 他似乎从来没有经验过这样的无聊。他对于自己的盘辫子,仿佛也觉得无意味,要侮蔑;为报仇起见,很想立刻放下辫子来,但也没有竟放。他游到夜间,赊了两碗酒,喝下肚去,渐渐的高兴起来了,思想里才又出现白盔白甲的碎片。 有一天,他照例的混到夜深,待酒店要关门,才踱回土谷祠去。 拍,吧! 他忽而听得一种异样的声音,又不是爆竹。阿q本来是爱看热闹,爱管闲事的,便在暗中直寻过去。似乎前面有些脚步声;他正听,猛然间一个人从对面逃来了。阿q一看见,便赶紧翻身跟着逃。那人转弯,阿q也转弯,既转弯,那人站住了,阿q也站住。他看后面并无什么,看那人便是小d。 “什么?”阿q不平起来了。 “赵……赵家遭抢了!” 小d气喘吁吁的说。 阿q的心怦怦的跳了。小d说了便走;阿q却逃而又停的两三回。但他究竟是做过“这路生意”的人,格外胆大,于是躄出路角,仔细的听,似乎有些嚷嚷,又仔细的看,似乎许多白盔白甲的人,络绎的将箱子抬出了,器具抬出了,秀才娘子的宁式床也抬出了,但是不分明,他还想上前,两只脚却没有动。 这一夜没有月,未庄在黑暗里很寂静,寂静到像羲皇时侯一般太平。阿q站着看到自己发烦,也似乎还是先前一样,在那里来来往往的搬,箱子抬出了,器具抬出了,秀才娘子的宁式床也抬出了,……抬得他自己有些不信他的眼睛了。但他决计不再上前,却回到自己的祠里去了。 土谷祠里更漆黑;他关好大门,摸进自己的屋子里。他躺了好一会,这才定了神,而且发出关于自己的思想来:白盔白甲的人明明到了,并不来打招呼,搬了许多好东西,又没有自己的份,——这全是假洋鬼子可恶,不准我造反,否则,这次何至于没有我的份呢?阿q越想越气,终于禁不住满心痛恨起来,毒毒的点一点头: “不准我造反,只准你造反?妈妈的假洋鬼子,——好,你造反!造反是杀头的罪名呵,我总要告一状,看你抓进县里去杀头,——满门抄斩,——嚓!嚓!” 第九章 大团圆 赵家遭抢之后,未庄人大抵很快意而且恐慌,阿q也很快意而且恐慌。但四天之后,阿q在半夜里忽被抓进县城里去了。那时恰是暗夜,一队兵,一队团丁,一队警察,五个侦探,悄悄地到了未庄,乘昏暗围住土谷祠,正对门架好机关枪; 然而阿q不冲出。许多时没有动静,把总焦急起来了,悬了二十千的赏,才有两个团丁冒了险,踰垣进去,里应外合,一拥而入,将阿q抓出来;直待擒出祠外面的机关枪左近,他才有些清醒了。 到进城,已经是正午,阿q见自己被搀进一所破衙门,转了五六个弯,便推在一间小屋里。他刚刚一跄踉,那用整株的木料做成的栅栏门便跟着他的脚跟阖上了,其余的三面都是墙壁,仔细看时,屋角上还有两个人。 阿q虽然有些忐忑,却并不很苦闷,因为他那土谷祠里的卧室,也并没有比这间屋子更高明。那两个也仿佛是乡下人,渐渐和他兜搭起来了,一个说是举人老爷要追他祖父欠下来的陈租,一个不知道为了什么事。他们问阿q,阿q爽利的答道,“因为我想造反。” 他下半天便又被抓出栅栏门去了,到得大堂,上面坐着一个满头剃得精光的老头子。阿q疑心他是和尚,但看见下面站着一排兵,两旁又站着十几个长衫人物,也有满头剃得精光像这老头子的,也有将一尺来长的头发披在背后像那假洋鬼子的,都是一脸横肉,怒目而视的看他;他便知道这人一定有些来历,膝关节立刻自然而然的宽松,便跪了下去了。 “站着说! 不要跪!”长衫人物都吆喝说。 阿q虽然似乎懂得,但总觉得站不住,身不由己的蹲了下去,而且终于趁势改为跪下了。 “奴隶性!……”长衫人物又鄙夷似的说,但也没有叫他起来。 “你从实招来罢,免得吃苦。我早都知道了。招了可以放你。”那光头的老头子看定了阿q的脸,沉静的清楚的说。 “招罢!” 长衫人物也大声说。 “我本来要……来投……”阿q胡里胡涂的想了一通,这才断断续续的说。 “那么,为什么不来的呢?”老头子和气的问。 “假洋鬼子不准我!” “胡说!此刻说,也迟了。现在你的同党在那里?” “什么? ……” “那一晚打劫赵家的一伙人。” “他们没有来叫我。他们自己搬走了。”阿q提起来便愤愤。 “走到那里去了呢?说出来便放你了。”老头子更和气了。 “我不知道,……他们没有来叫我……” 然而老头子使了一个眼色,阿q便又被抓进栅栏门里了。他第二次抓出栅栏门,是第二天的上午。 大堂的情形都照旧。上面仍然坐着光头的老头子,阿q也仍然下了跪。 老头子和气的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说么?” 阿q一想,没有话,便回答说,“没有。” 于是一个长衫人物拿了一张纸,并一支笔送到阿q的面前,要将笔塞在他手里。阿q这时很吃惊,几乎“魂飞魄散”了:因为他的手和笔相关,这回是初次。他正不知怎样拿;那人却又指着一处地方教他画花押。 “我……我……不认得字。”阿q一把抓住了笔,惶恐而且惭愧的说。 “那么,便宜你,画一个圆圈!” 阿q要画圆圈了,那手捏着笔却只是抖。于是那人替他将纸铺在地上,阿q伏下去,使尽了平生的力画圆圈。他生怕被人笑话,立志要画得圆,但这可恶的笔不但很沉重,并且不听话,刚刚一抖一抖的几乎要合缝,却又向外一耸,画成瓜子模样了。 阿q正羞愧自己画得不圆,那人却不计较,早已掣了纸笔去,许多人又将他第二次抓进栅栏门。 他第二次进了栅栏,倒也并不十分懊恼。他以为人生天地之间,大约本来有时要抓进抓出,有时要在纸上画圆圈的,惟有圈而不圆,却是他“行状”上的一个污点。但不多时也就释然了,他想:孙子才画得很圆的圆圈呢。于是他睡着了。 然而这一夜,举人老爷反而不能睡:他和把总呕了气了。举人老爷主张第一要追赃,把总主张第一要示众。把总近来很不将举人老爷放在眼里了,拍案打凳的说道,“惩一儆百!你看,我做革命党还不上二十天,抢案就是十几件,全不破案,我的面子在那里?破了案,你又来迂。不成! 这是我管的!”举人老爷窘急了,然而还坚持,说是倘若不追赃,他便立刻辞了帮办民政的职务。而把总却道,“请便罢!”于是举人老爷在这一夜竟没有睡,但幸而第二天倒也没有辞。 阿q第三次抓出栅栏门的时候,便是举人老爷睡不着的那一夜的明天的上午了。他到了大堂,上面还坐着照例的光头老头子; 阿q也照例的下了跪。 老头子很和气的问道,“你还有什么话么?” 阿q一想,没有话,便回答说,“没有。” 许多长衫和短衫人物,忽然给他穿上一件洋布的白背心,上面有些黑字。阿q很气苦: 因为这很像是带孝,而带孝是晦气的。然而同时他的两手反缚了,同时又被一直抓出衙门外去了。 阿q被抬上了一辆没有篷的车,几个短衣人物也和他同坐在一处。这车立刻走动了,前面是一班背着洋炮的兵们和团丁,两旁是许多张着嘴的看客,后面怎样,阿q没有见。但他突然觉到了: 这岂不是去杀头么?他一急,两眼发黑,耳朵里喤的一声,似乎发昏了。然而他又没有全发昏,有时虽然着急,有时却也泰然;他意思之间,似乎觉得人生天地间,大约本来有时也未免要杀头的。 他还认得路,于是有些诧异了:怎么不向着法场走呢?他不知道这是在游街,在示众。但即使知道也一样,他不过以为人生天地间,大约本来有时也未免要游街要示众罢了。 他省悟了,这是绕到法场去的路,这一定是“嚓”的去杀头。他惘惘的向左右看,全跟着马蚁似的人,而在无意中,却在路旁的人丛中发见了一个吴妈。很久违,伊原来在城里做工了。阿q忽然很羞愧自己没志气:竟没有唱几句戏。他的思想仿佛旋风似的在脑里一回旋:《小孤孀上坟》欠堂皇,《龙虎斗》里的“悔不该……”也太乏,还是“手执钢鞭将你打”罢。他同时想将手一扬,才记得这两手原来都捆着,于是 “手执钢鞭” 也不唱了。 “过了二十年又是一个……”阿q在百忙中,“无师自通” 的说出半句从来不说的话。 “好!!!”从人丛里,便发出豺狼的嗥叫一般的声音来。 车子不住的前行,阿q在喝采声中,轮转眼睛去看吴妈,似乎伊一向并没有见他,却只是出神的看着兵们背上的洋炮。 阿q于是再看那些喝采的人们。 这刹那中,他的思想又仿佛旋风似的在脑里一回旋了。四年之前,他曾在山脚下遇见一只饿狼,永是不近不远的跟定他,要吃他的肉。他那时吓得几乎要死,幸而手里有一柄斫柴刀,才得仗这壮了胆,支持到未庄;可是永远记得那狼眼睛,又凶又怯,闪闪的像两颗鬼火,似乎远远的来穿透了他的皮肉。而这回他又看见从来没有见过的更可怕的眼睛了,又钝又锋利,不但已经咀嚼了他的话,并且还要咀嚼他皮肉以外的东西,永是不远不近的跟他走。 这些眼睛们似乎连成一气,已经在那里咬他的灵魂。 “救命,……” 然而阿q没有说。他早就两眼发黑,耳朵里嗡的一声,觉得全身仿佛微尘似的进散了。 至于当时的影响,最大的倒反在举人老爷,因为终于没有追赃,他全家都号咷了。其次是赵府,非特秀才因为上城去报官,被不好的革命党剪了辫子,而且又破费了二十千的赏钱,所以全家也号咷了。从这一天以来,他们便渐渐的都发生了遗老的气味。 至于舆论,在未庄是无异议,自然都说阿q坏,被枪毙便是他的坏的证据;不坏又何至于被枪毙呢?而城里的舆论却不佳,他们多半不满足,以为枪毙并无杀头这般好看;而且那是怎样的一个可笑的死囚呵,游了那么久的街,竟没有唱一句戏: 他们白跟一趟了。 一九二一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