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六章药丸
“白先生说的都对。” 徐盛容将棋盘上的最后一粒黑子,捏在了食指和中指之间,然后轻轻的放在了黑篓里。 “但,争天下?” 徐盛容左手抬起来,手肘搭在棋盘上,手掌拖着左脸脸颊,左手的食指,还有意无意的抚摸着那一条已经结疤的伤痕,挑着嘴角笑道, “有什么意思啊?” “争得了天下,还要像现在的皇帝,我的爷爷,他们那些人一样,辛苦守这天下。” “一辈子为了那些庸庸碌碌的凡俗,那些蝼蚁蜉蝣,辛劳。” “甚至牺牲了家人。” “您觉的,这有意思吗?” 徐盛容的脸颊微微歪向了白君子,那眼瞳里浮现出来的,是一种阴冷。 是那种从心底里,甚至从灵魂深处都愤恨地阴冷。 她爷爷徐北鸣,是天下敬仰的大人物。 是大魏朝立国功勋。 但是,他却要亲手杀了自己的儿子,儿媳。 还要把自己的孙女送去给一个得了花柳病的废物成亲同房。 这就是争天下的结果吗? 徐盛容恨透了这种结果。 所以。 她杀徐北鸣的那一刻。 那颗,包容着荣耀和信念的惊世之心,已经是死了。 现在的徐盛容。 只想。 纵情嚣张。 让这天下为自己活一回。 而不是像祖辈父辈的那些人一样,为天下活。 哪怕万世唾骂。 人间皆敌。 她也不在乎。 不过,面对白君子的时候,这种阴冷只是一闪即逝。 只剩悲凉。 “白先生,容儿已经给你准备了车马,也准备了银两。” “吃过了今日的晚饭,便想去哪里去哪里吧。” 徐盛容伸过了右手,放在了白君子的手背上,然后轻轻的叹了口气,道, “容儿不争天下,已经不配白先生辅佐。” “洵王那边儿,既然得了国公府的力量,应该是就再也容不下白先生了。” “天下之大,或许,只剩下东厂,对您来说,还是个好去处。” 白君子眉头微皱,想要说些什么, “容姑娘……” “白先生不要紧张。” 徐盛容拍了拍白君子那有些干瘪的手背,继续道, “容儿当你为师为父,自是了解你的,容儿不想白先生一生之梦想,才华,浪费在容儿身上,还是去你该去的地方。” “至于东厂能不能容您,容儿料想,也差不多的。” “东厂无能人,全靠他陆行舟一人而系,只要白先生能拿出合适的投名状,他定不会委屈了您,那个人,容儿还是了解的,有容人之心胸。” 呼! 说完,徐盛容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然后,站了起来。 白发披散,于夕阳余晖下闪烁出淡淡光芒。 她往后退了两步,然后对着坐在对面的白君子,深深鞠躬。 “容儿愧对白先生教诲。” “请先生原谅。” “容儿自私,懦弱,放弃了原本的梦想。” 白君子看着这般的徐盛容,手抬了一下,张了张嘴,但最终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他了解徐盛容的脾气。 既然后者这么说了,那就是已经下定决心了。 无从更改。 他突然之间有些心痛。 如刀绞的那种痛。 徐盛容也是天之娇女。 但这命,却真的是太可悲啊。 从一开始,她就承受着徐北鸣给她的那种常人无法想象的责任。 她杀自己的心上人,嫁给猪狗不如的太子。 都是因为那种责任。 她哪怕是不愿意,却也从来没有反抗过。 因为她尊重徐北鸣。 她觉的,后者不会真的对她不管不顾。 但是。 徐北鸣还是将她彻底的抛弃了。 为了所谓的天下。 为了所谓的苍生。 徐北鸣要将徐盛容最后一点尊严给抹除。 将她践踏的一无是处。 徐盛容,那个时候,该是多么的伤心? 而她怒发冲冠,杀徐北鸣之后,又是多么的绝望? 多么的死心啊! 但是。 谁又能理解? “老夫不会去东厂,也不会去辅助陆行舟。” “老夫生是容姑娘的人,死是容姑娘的鬼。” “此生,不会再择他主。” 白君子迟疑了一下,还是低声说道, “但老夫也是绝对不会跟着容姑娘,做那等祸乱天下,让苍生蒙尘,繁华凋零的事情的。” “老夫断然不会背弃师门祖训。” “所以……” 白君子也是起身,并后退了半步,然后对着徐盛容躬身行礼,道, “老夫告辞。” “从此隐居无相谷,不问世事,不入人间。” “容姑娘若有朝一日想通,可来无相谷,老夫定尽地主之谊。” 徐盛容没有起身。 依旧是弓着腰,白发低垂了下来,将那张脸颊给遮掩住。 没有人能够看到。 有一丝诡异的笑,从她的嘴角儿,眼角,流淌。 她轻声道, “先生保重。” …… 长安城。 东华门前。 阳光异常明媚。 蓝天白云之间,有着一种通透。 陆行舟站在那高耸的城墙上,面向着城外的方向。 风吹拂而过。 白发飘荡。 而在他的脚下,则是有着一些东厂番役,正在忙碌着,将城门上悬挂着的那两具尸骨,给小心翼翼的放下来。 在城门四周,是围观的百姓,还有一些国子监的学生。 人们望着城墙上的那道身影,眼睛里都是一种掩饰不住的骄傲。 他们胜利了。 苏定邦死了。 苏定邦的恩师,沈秋鸿也在守灵三日之后,死了。 在国子监的带领之下,这长安城的民间,乃至于周围的那些城市里,都刮起了一股风暴。 反对东厂倒行逆施的风暴。 甚至接连数日。 有人自发的组织在这东华门前,向这两具尸身祭拜。 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也指责陆行舟的不顾法纪,不顾伦理纲常。 骂他是阉贼。 阉狗。 骂他是祸乱天下的罪魁祸首。 在这般的压力之下。 陆行舟似乎是妥协了。 至少外人看来如此。 因为,他命人将这国公府的两具尸身,给拆下来,然后重新安葬。 这就是妥协的迹象。 “阉狗这是扛不住咱们天下人的群情汹汹了!” “哼,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光是安葬国公府两位还是不够的,咱们还要继续造势,定让咱们的声音达了天听,将这阉狗法办砍头。” “什么狗屁东厂,也该取缔,大魏朝朗朗乾坤,还不需要这些阉人来指手画脚!” “我们足矣……” 人群之中,不断地传来一些国子监学子义愤填膺地声音。 那气势似乎是更加的浩荡了。 陆行舟虽然站在城墙上,但是却也能听的一清二楚。 他笑了。 妥协? 根本就不是。 只不过他入了胎息境界,念头通达。 他不在乎这些旁门左道了而已。 还有一点。 是因为他真正的看到了杜先隆,东方夫子,还有徐北鸣等人,他们那一辈人的情怀。 他也因此找到了自己的方向。 这挂在城墙上的两位。 应该,也是为了天下太平,主动赴死的。 这样的人。 不应该有这种下场。 陆行舟觉的,应当给与尊重。 所以,才命人拆下。 至于下面那些人叫叫嚷嚷的,说什么要将自己法办,砍头,取缔东厂,就都是笑话了。 如今这天下。 有谁,还能取缔东厂? 哪怕是当朝陛下,他也不敢啊! 有谁,还能法办陆行舟? 砍他脑袋? 或许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老妖怪了吧。 反正,肯定不是下面这些沸沸扬扬的人们了。 “督主,找到了。” 就在陆行舟平静的看着下面那些人像是笑话一样议论纷纷的时候,汪亭从城墙下走了过来。 他一身风尘仆仆。 面容疲惫。 嘴唇都有些发白。 眼睛上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 一看就是很久没有睡觉了。 他确实没有休息。 得了陆行舟的命令以后,他接连三日,没有睡过分毫。 连合眼都没有。 他几乎是日夜不停的,寻找徐盛容的踪迹。 然后,终于在今日一早的时候,找到了。 并且也确定了。 他急忙来找陆行舟复命。 “在哪里?” “固城。” “动身。” “是!” 陆行舟走下了城墙。 汪亭跟在了他的身后。 东华门下的那些学子们,那些百姓们,见到陆行舟离开了,一个个更是叫嚷的厉害了。 “一定要让这阉狗付出代价!” “铲除阉狗,还我大魏朝朝纲清明!” “我来执笔,我们上书陛下……” 在这一片气势汹汹之外,大概隔着十来丈的地方。 听着褚国公府的那辆马车。 褚国公,以及褚雨前,都坐在马车里。 正看着这里的一举一动。 “爷爷,您说,这陆行舟真的被这群家伙给弄的屈服了吗?” 褚雨前摇着折扇,面露好奇。 在他看来。 一个能够戏耍天下,能够知进退,有如此城府的东厂督主。 应该不会如此屈服的。 但是。 后者又为什么这么做呢? 这和他前两日的那些表现,有些截然相反啊。 “他怎么可能屈服于此?” “这般喧闹,都只是一时而已,只要陛下不怒,就根本没什么可怕的。” 褚国公揉了揉那有些肥腻的太阳穴,又是喝了一大口的凉茶,然后咳嗽了两声,脸上带着些许的赞许,甚至是钦佩,道, “他之所以这么做,怕是想明白了。” 陆行舟夜行皇宫。 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的。 但在皇宫里具体发生了什么,却没有人知道。 褚国公做为三公之一,能够知道比别人更多的消息。 他知道。 东方夫子以命送信,为陆行舟恭贺。 他知道。 草原长生帐,于陆行舟入宫之夜,被袭击。 他也知道。 同一夜,宫里死了个老太监。 他更知道。 陆行舟去了国子监,见了沈秋鸿。 还知道。 那一夜后,陆行舟一改往日之姿态。 宛若新生。 这其中的过程,甚至细节,褚国公不敢细探。 他怕惹怒了陆行舟。 或者说,惹怒了宫里的人。 但他却可以大概推断。 或许。 这太监,有了一些和他们这些人一样的理想吧? 如果从那个方面来推测。 陆行舟今日的举动,便是合情合理了。 “这太监,不是个一般人啊。” 褚国公一边拿着手帕擦额头,脸上,还有脖颈之间的汗,一边看着兀自在思考的褚雨前,小眼睛皱了皱,突然说道, “想不想去东厂?” “恩?爷爷,我……我……不至于吧?” 褚雨前吓的打了个哆嗦,手里的折扇都扇不动了。 明显手在发抖。 褚国公没好气的将手帕扔在了桌子上,白了这个孙子一眼,道, “瞎想什么呢?” “不是要你去做太监。” “做个番役也好。” “主要想让你跟着那个太监学些东西。” “不至于像外面那些人一样,空有一腔热血豪情,却不知如何为国效力!” 呼! 褚雨前听到后面这些话,长出了一口气。 但依旧心有余悸。 没办法。 徐北鸣那家伙,做的事情,让褚雨前一直觉的,有把刀悬在脑袋上。 他生怕,自己这老爷子,也为了什么大义,把自己给折腾个七荤八素的。 他可不想变成徐盛容那样。 疯疯癫癫啊! “去,去,爷爷说去咱就去。” “明天咱就去报名。” “从番役坐起。” 褚雨前讪笑着说道。 “报什么名?我找人给陈慷说一声,你就去他手底下,做一个百户吧。” “真从番役做起,我不丢人吗?” 褚国公摇了摇头。 褚雨前不敢多说,只是附和着点头。 “爷爷说的对。” “说的都对。” 吱呀!吱呀! 马车缓缓地朝着长安城深处行驶而去。 离这些气势汹汹地人们。 越来越远。 …… “走了?” “已经走了。” 固城府宅。 徐盛容坐在厅堂里。 黄昏的光,将厅堂的前面一半照亮,而这后面一半,就更加显得昏暗。 徐盛容全身笼罩在昏暗的阴影里。 配合着那一身黑衣。 脸上的疤痕。 让徐盛容看起来颇有几分阴森。 而她的目光,也确实阴森。 甚至还带着一抹血红。 她之前和白君子那般说话,都是故意的。 那般情感。 也都是假装的。 她并没有死心。 还一直很想争天下的。 但目的却变了。 不是为了让天下太平。 而是为了让天下分裂,大乱,战火绵延,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只有这样。 她才能满足。 才能泄恨。 但这些目的不能告知白君子。 那样的话,白君子定然不会同意,也会愤而离去。 她原本想让白君子去陆行舟那里。 然后,自己再…… 但白君子没有去,竟然要去无相谷养老? “也好,等我把陆行舟解决了,再来个三顾茅庐,把你从无相谷接出来。” 徐盛容舔了舔嘴角儿,那阴森的脸庞上,浮现出了一种更加疯癫的笑。 笑过之后。 徐盛容向着旁边站着的,刚刚向她汇报消息的那名黑衣人,伸出了右手。 掌心向上。 “是,容姑娘!” 黑衣人应该是早有准备,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黑色的瓷瓶。 从瓷瓶里倒出来了一颗药丸。 药丸是白色的。 散发着一种让人恶心的腥臭味道。 徐盛容把药丸接过来,然后直接塞进了嘴里。 “啊!” 几乎是瞬间,药效发作。 徐盛容这一张原本清秀精致的脸庞,突然变的扭曲起来,额头上,脸颊上,青筋暴露,好像是蚯蚓在皮肤下爬行一般。 她的眼睛也瞪的巨大。 眼白几乎是凸了出来,里面的血丝肉眼可见。 她应该还十分的痛苦。 她紧紧的咬着牙关,喉咙里发出了一阵呼噜噜的声音,还有强行压抑着的呻吟。 她双手抓住了几案。 然后用力的紧绷着身子。 砰!砰!砰! 僵持了许久,她应该是有些撑不住了,然后用力的把脑袋在着几案上砸了起来。 砰! 几下之后,这几案直接炸裂。 木屑纷飞而起。 而她徐盛容也是身子一摊,倒在了地上。 但痛苦还没有散去。 她蜷缩成了一团,在地上瑟瑟发抖。 “容姑娘挺住!” 那名黑衣人跪在一旁,低着头,面露凝重。 “我能挺住!” 徐盛容的牙齿在摩擦,发出了酸涩的声音。 听起来,像是魔鬼在轻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