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母亲
伊城第一次遇见叶疏浅，是在被抛弃两年之后。 他的母亲自杀了。 人们站在他的家门口议论纷纷，把楼梯口堵得严严实实。 “听说二楼那个带小孩的女人自杀了。” “是那个几乎不出来的女人吗？” “就是她。” “我亲眼看见警察进去的。” “好像是煤气中毒死的。” “我听说是吃安眠药吃多了，据说警察进去的时候那个女人吐了一地。” “怎么忽然想不开了呢，就算是为了那个孩子……” “那个孩子还在读小学吧？” “做母亲的，怎么能那么狠心呢。” 从超市回来的伊城从路人口中荒唐地得知了母亲的死讯，然后努力拨开人群，挤到了前面，一个背对着他的警察说：“死者应该还有一个孩子，不知道到哪儿去了。” 另一个警察接话说：“可怜孩子这么小就没了母亲，不知道他的爸爸还在不在，估计只能送到他爸爸那边去了。” 听到这句话，伊城原本向前的脚步停了下来。 不，他不要去那个人那里。 在那一瞬间，伊城做了一个决定，一个影响他一生的决定。 伊城溜出人群，拔腿就跑。 他不要去那个人那里，因为那个人抛弃了自己和母亲。 很难想象，这个年代了，还会有抛妻弃子的现象，但伊城就是不想相信也必须相信，因为他就是那个被抛弃的人。 在他十岁时，他和母亲被抛弃了。 被抛弃的母亲并不是没有自我生存的能力，她读过书，找得到工作，而且天生就是让人亲近的魅力。 但被抛弃之后，母亲就失去了生存的动力。 她只会坐在一个地方，呆呆地看向远方，像是在等待什么。她会穿上柔软散发着柑橘香的连衣裙，整日坐在窗边，等待夜幕降临。 伊城笨手笨脚地把饭端给她，她才会回过神来，用少女的语气对伊城说：“小城，对不起啊，又把你忘记了。” 当她离开窗边，她才会变成伊城熟悉的那个温柔的、体贴的母亲，伊城才敢走近她，抱住她的手腕撒娇，在心里说一句：欢迎回来。 伊城知道她在等谁，那个人来他的学校找过他，希望伊城能跟自己回去。 那个人坐在高大的椅子上，俯视着伊城，校长唯唯诺诺地站在一边，像一只可怜的狗。 那个人的身上有讨厌的烟味，是一种烟雾缭绕的尘土的味道，让伊城想起雨后从泥土中钻出来的蚯蚓。 那个人吐出一个烟圈，慢悠悠地说：“我给你一个机会，跟我回家。” “母亲呢？”伊城问：“你要把母亲留下吗？” “你不想跟我回去？继续过你这种低贱的生活吗，和你那个精神不正常的母亲？” 那个人的言语中带着鄙夷，还有莫名的自信，似乎笃定伊城一定会选择他。 伊城瞪着那个人：“你说谁精神不正常？” “哼，不过是离了男人就没有用的东西。听说现在还等着我去找她，她以为她是谁，我还缺她这一个女人？同理，我也不缺你这个一个儿子，只是出于人道主义，我来问问你，你是愿意跟着她还是跟我一起过从前的生活？” 伊城知道，那个人在引诱自己。 他知道自己和母亲的生活过得并不容易，却没有救济的意思，反选择利用这一点威胁自己。。 伊城讨厌他身上蛇一样的冰冷阴险的气息。 伊城捂住鼻子，厌恶地说：“我就是死，也不会回去。” 伊城不喜欢自己的父亲。 从伊城开始记事起，父亲就很少回家。伊城不关心他回不回来，甚至希望他不要回家，因为这样母亲就能把目光一直放在自己身上，不会在他走后偷偷流眼泪。 父亲一回来，母亲就要和他争吵。 即使隔着一扇门，伊城也能听见母亲歇斯底里地质问：“你为了还不和那个女人离婚？” 父亲的声音很低，大概是在安慰她。 “等，等，你永远都是这个字，好像我是那个不讲理的人？当初你不是说过……” 小时候的伊城听不懂他们在讲什么，不明白为什么温和善良的母亲一到父亲面前就会变得不像她，父亲则会在饭桌上已有所指地对伊城说：“你可千万不要像你的母亲一样，要懂事一点。” 每当父亲说出这句话，母亲又会变得不像她自己了。 母亲和伊城是自愿走出那座房子的，但伊城知道，他们实际上是被抛弃了。 母亲不愿意拿那个人的钱，又不能出去工作，只有叶家来他们这里的时候，她才会稍微变得开心一点。 叶阿姨的有点胖，她做事慢吞吞的，说话也很慢，皮肤很白，一看就是被娇养长大的。她和母亲是高中同学，又恰好在一座城市，所以没事的时候会来看她。 母亲和叶阿姨坐在一起的时候，谁也不能把她们分开。她们可以一下午回忆高中时的趣事，连一口水都不用喝。 可是，叶阿姨和母亲不一样，叶阿姨有工作——在某个工厂——所以叶阿姨很少有时间来。大多数时候，母亲就那样呆呆地坐在那里，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不管伊城发出什么声音，她都听不见。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个没有伊城的世界里。 一天下午，母亲忽然把经常抱着的一个玩偶塞给伊城，又给伊城五块钱，让他去离家半个小时超市买可乐。 其实伊城并不喜欢喝可乐，但是母亲的眼神里满是恳求，那个时候，伊城还不懂那种恳求的意思，后来他才明白，那是将死之人对世界最后的期盼，她多希望她最听话的儿子这一次能够拒绝她的请求，看出她的异样，唤起她对世界的最后的留恋。然而，他的儿子乖乖地拿着钱出门，埋怨去往超市的遥远路程，根本没有发现母亲的无声的求救。 当然，我们可以说，他还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 同样，我们也可以说，这个孩子间接害死了自己的母亲。 没有得到救赎的母亲放弃了生的希望，在紧闭的厨房中打开煤气，然后服下了过量的安眠药。 她做事一向很稳妥。 从此，伊城没有了母亲。 母亲去世并没有让伊城很难过，他早就明白，母亲对自己的爱是有代价的。一个面对孩子跌倒和丈夫呼唤会选择丈夫的母亲，注定不会给自己的孩子足够的关注。更别说最后那两年，母亲对伊城几乎到了漠视的程度。 “母——亲——”在唇齿间，伊城反复咀嚼这两个字，得到无所依靠空气。 自从和班长打架之后，伊城本就不好的人缘消失殆尽，他优异的成绩和桀骜的态度让同学选择远离，而他本人也乐得清闲。他就这样平稳地升入初三，发现了新的乐趣。 他开始在叶乔面前脱去伪装。 他第一次没有整理被子的时候，叶乔替他整理了，他第三次不整理被子的时候，叶乔只是看了一眼，然后问他： “你怎么不叠被子？” 伊城紧张地看着叶乔的表情，没有在其中发现厌恶。 于是，伊城回了一句“忘了”，然后若无其事地整理好了被子。 她不在意这个，伊城想，那么她在意别的吗？ 当叶乔把大蒜炒rou端上来的时候，伊城把大蒜炒rou的盘子移到了叶乔面前。 叶乔投来疑问的眼神：“怎么了？” 伊城咽了一下口水，然后说：“我不吃蒜。” “可是以前你不是吃得好好的吗？上次你还说大蒜炒rou好吃。” “我是为了让你开心。”伊城理直气壮地说。 女人挠了一下头发，然后懊恼地说：“好吧，不吃就不吃，我下次不做了。” 她也不在意这个，伊城得出结论。 慢慢地，伊城对叶乔的试探越来越得心应手。而面对他的试探，叶乔先是疑惑，后来就慢慢接受了。伊城不喜欢的东西她不会再做，伊城不整理房间，喜欢猜别人的想法以及飘忽不定的成绩她也只当作没看见。当伊城完成自己的所有的试探的时候，他忽然发现，叶乔对自己的一切都接受良好，她不在意自己是不是爱干净，不在意自己的成绩好坏，不在意自己过分的挑食，当自己提出条件，叶乔下意识的反应就是满足。 他和经常和他一起跑步的同学谈过这件事，同学表示十分羡慕，同时吐槽自己的家人对自己过分的掌控欲。在倾听同学的倾诉时，伊城问：“天底下的父母都是这样的吗？” 为什么不管他做什么，叶乔都不会责骂呢？ 同学思考了一下，然后说：“应该是吧，反正我身边的人都是这样的。当然我不是说你的jiejie不好啊，我真羡慕你有这样不管着的家长，也太幸福了吧。” 这是幸福吗？ 如果叶乔真的关心自己，真的会不在意自己的任性吗？如果叶乔真的在意自己，真的会对他不寻常的表现视而不见吗？ 为什么叶乔要收养自己？ 伊城从街坊邻居口中知道了叶乔十八岁时发生的那场车祸，他很好奇，叶乔养着自己是不是只是作为孤独的消遣，就像养着一只小猫小狗一样。 伊城想：叶乔最在乎的，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