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历史小说 - 暗影1942在线阅读 - 第十五章背影

第十五章背影

    书是良伴,特别是在十分无聊的时候,它无疑是最佳的伴随者。此时,项世敏正在看书,悬在天花板上的电灯并不明亮,从半掩的窗口吹进来的风把灯摇得轻晃,灯光便很不安宁地扫来扫去,扫在书上,扫在项世敏充满书倦气的脸上。这个时候看书并不是项世敏最想选择的,选择看书,其实是一种无奈。

    陆天宇不在屋里,屋里只有项世敏一个人。天刚黑的时候,陆天宇就出去了,他说要去德源泰的后巷。德源泰的后巷有一扇德源泰的后门,后门是陆天宇发现的,在从德源泰出来之后,陆天宇就带项世敏去了那条后巷,那是一条极窄而且僻静的小巷,几乎看不到行人。项世敏问陆天宇是如何发现这扇后门的,陆天宇说是在他们进入会客室时,他无意间发现的,当时并不敢确认那就是后门,所以才到后巷来落实。

    项世敏其实也很想跟着陆天宇同去,他知道,他们这些日子对德源泰的观察没有丝毫成效就是因为他们只盯在了正门,而如果对方想做出些隐秘的事情,当然是不会通过正门的。不过陆天宇却坚决地阻止住了他,陆天宇说,“人多不便,而且容易暴露,你就在这里等我。”

    项世敏思量了一番自己的能耐,想到很有可能会拖累到别人,便就打消了跟去的念头。好在还有书,于是就靠在床头,翻起书来。书是他到上海的第二天买的,不是闲书,他从不买闲书,他只对自己专业的东西感兴趣,他学习的专业是无线电通迅,留学过德国,所以他买的专业书也是德文的,这种书也只有在上海才能买得到。专业书不同于闲书,心意不专时,书中的文字就是一堆枯草,现在的项世敏就是这样心意不专,他的眼睛大概还在放在书本上,心思却已飞走,他的心是被窗外的声音带走的,窗外,传来的是云嫂和熟客打招呼的声音。

    项世敏听着这声音,像是很熟,探进去细想,却理不出是在哪里听到过,竟是陌生的。放下再听时,那声音愈*缈起来,恍惚间去了很远,寻它而去,渐渐地竟寻回到了自己的家。

    那是溯长江而上,千里之外的宜昌,雄壮奇瑰的巴山在延伸到这里时,却变得十分秀丽,咆哮怒奔的长江突破三峡冲到这里时,就变得坦畅而温和,这里转换着雄健与纤美,刚烈与柔顺,它抚柔压来的雄山,并把桀骜的长江顺势一推,便浩浩荡荡,滚滚东去。这种神奇的力量,很像是上天赐与宜昌的。他的家就在这座蓄有神奇力量的城市里,那是一个在他印象中很严肃的家,父亲是一位很严肃的商人,母亲是一位很严肃的宗教信徒,他的大哥很早就跟着父亲经商,同样承继了父亲的严肃,甚至,连家里的佣人们,也都不苟言笑。唯一不显严肃的是他的jiejie,jiejie爱说笑,诺大的死气沉沉的宅院,只因有了她的说笑声,才显出几分生机。他爱看jiejie的笑,他印象中的家是没有着色的,像一轴灰淡的墨卷,他的jiejie是这墨卷中唯有的一朵艳亮的红,宛如于蘸染泥迹的枯叶间亭立的红莲,而jiejie的笑是他少年记忆中唯一的灿烂。不知道那是哪一年,jiejie出嫁了,淡墨色里那唯一的红艳消失了,从此,他的心也便黯然得犹如那卷淡墨,似乎他的人生便要永远笼罩在这片灰濛濛之中。好在他长大了,他可以走出宜昌到武汉读书,离开家的他,感觉到了外面的世界竟是那样的色彩多姿,于是,对于宜昌的家,便很少有牵挂栓在他的心上,他只把记忆中的秀山阔水和淡墨色的家默然地存贮起来,就像放在经年不去的阁楼上。直到有一天,血色恐怖将他高束起的记忆突然唤起,他的心更是被揪扯得痛彻不已,那是民国二十九年的五六月间,日军用枪炮和毒气撞开了宜昌城的城门,他开始终日难安了,他心挂着父母,心挂着哥哥,心挂着jiejie,心挂着他家里的一切,以及那座美丽的宜昌城,他这才知道,那个淡墨色的家仍是筑在他心底永远不可动摇的根基。

    天已经很黑,路灯三三两两地隔着一段距离亮起一盏,有隔得很远的,也有相靠很近的,大概因为这不是一条主要街,所以用作店缀市容的公用设施常被忽视。街上依旧熙熙攘攘,距午夜尚远,店铺不肯关门,来往的人也必然不会断绝,夜里的上海是永远不会令人感到清冷的,喧闹似乎即是它的特色。隐在黑暗中的德源泰却是喧闹中的一处深坑,走过那里的人常常会被这突兀的坑吓一跳。德源泰有上下两层,一楼在白天是昏暗的,在夜晚是漆黑的,二楼却亮着灯,灯光缩成忽明忽暗的一个小点,远远地看,很像是飘忽的鬼火,没有人会注意这点鬼火,项世敏无疑是例外,他正注视着鬼火,他现在就站在窗前,手里还托着书。

    盯着那鬼火久了,项世敏的心里莫明其妙地就升起了一股惧意,他忙把眼睛拽离开鬼火,投向熙攘的热闹处,只瞟一眼,就再转走目光,这次是转到手里的书页上,眼睛落在书上,脚步便移动起来,不觉就移到了床边,就又躺下,他这样反来覆去已不知多少回。

    渐渐地,窗外吹进来的风变得清冷了,项世敏已经感觉到几分凉意,看看表,已经接近半夜。项世敏放下书,又走到窗前,去看那个深黑的坑,街上的喧哗已经消失,店铺都已关门熄灯,那个深坑更是淹没在一片漆黑之中,那点鬼火居然还在,飘忽着似乎在冷笑。

    怎么还不回来?项世敏虽然有些焦急,但对陆天宇并不担心,他觉得在陆天宇的身体里蕴有一种很强大的能量,这种能量可以克服任何困难,可以化解任何危机。

    突然,鬼火熄灭了,就像孱弱的荧火虫突然死去,项世敏的心也就跟着突然跳了一下……

    项世敏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间睡去的,他模糊的记得当时他仍在看那本书,书就搭在胸前,灯亮着,灯光在风的摇动下晃来晃去。忽然醒来时,他发现灯已经熄掉了,书放到了枕边,被子盖在了身上,于是扭头向对面的床上看去,陆天宇躺在床上睡得正酣。项世敏便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

    现在,已经不能称之谓早上了,用‘上午’这个词来表述倒是更贴切一些。陆天宇和项世敏就是在这个时间下楼来的,当他们走进小吃店的时候,店里的客人几乎走净了。云嫂见到他们时,就故意“哎呀”一声,然后说,“你们才下来呀,这是吃早饭呢,还是午饭呐?”

    陆天宇微微一笑,看了项世敏一眼,说,“他的梦做得有点长。”

    项世敏的梦或许做得真的有些长,但做梦并非一件很轻松的事,有时也很累,项世敏的梦就很累,因为他在梦里看到了陆天宇,于是他就问,“昨晚怎么样?”

    陆天宇就告诉他昨晚发生的事,项世敏认真地听,他听陆天宇说了许多,自己好像也听明白了,但又好像什么也没听到,他觉得奇怪,就又问了一遍陆天宇,“昨晚怎么样?”,陆天宇又把刚才的话对项世敏重复了一遍,项世敏仍没记住陆天宇所说的一丝内容。项世敏有些焦躁,狠狠拍了拍自己的头,头没有一点痛的感觉,又狠揪自己的头发,竟抓下来一把,可是头皮却没有一点痛的感觉。项世敏猛然想到,自己应该是在梦里,既然现在是在梦里,那只有让自己快点醒来。于是,他就极力让自己醒,竟然醒了,睁开眼时,房间里已亮得炫目。他马上去看陆天宇的床,陆天宇早已经起来,正坐在床边沉思。

    “你怎么起得那么早?”他的第一句话竟然不是在梦里急于想问的。

    陆天宇向窗的方向努了一下嘴,说,“看看窗外,这都几点了?”

    项世敏没看窗外,他知道是自己醒得太晚,不免尴尬地一笑。

    “做美梦了,是吧?舍不得醒?”陆天宇又问。

    “梦倒是做了,不过不是美梦。”项世敏说。

    “哦?梦到什么了?”

    “梦到你。”

    “我?”

    “是你。”

    陆天宇笑了,摇摇头说,“看来你做的不是美梦,是恶梦。”

    “差不多,梦到你的时候,我就醒了。”

    “那很对不住了,我在你梦里做了什么事把你给弄醒了?”

    “你没做什么,是我在向你询问昨天晚上的事。”

    “哦?”陆天宇感到有趣,说,“梦里的我怎么回答的?”

    “没听清楚。”项世敏摇头。

    “那是因为没有什么要说的。”

    “难道昨晚没有收获?”

    “没有,那条巷子一直都很安静。”陆天宇回答道,“哦,不,有声音,就是巷口外面一个卖油墩子的叫卖声。”

    这时候,云嫂就把笼包和粥端到两人的桌前,笑着说,“你们俩可真是大懒虫啊,看看这太阳,都到哪儿了。”

    云嫂的笑几乎是对每一位光顾小店的客人,不只是冲着项世敏,不过项世敏仍觉得云嫂对他的笑一定有特别之处,不然,他不会在云嫂看他的时候总能感到心里面有一种怪异的跳,这种怪异的跳可以瞬间将他搅得心血沸腾。他忐忑不安起来,甚至连眼睛也不敢向云嫂那里挪,但犹豫之后眼睛还是努力挪过去,因为他舍不得,舍不得云嫂看他时的眼神,舍不得她如牡丹绽放般的妩媚。他很希望云嫂知道他在看她,但同时又怕撞到她的目光,他不知道该如何去迎她的目光。

    陆天宇先喝了一口粥,说,“这个时间来正好,人也少,你也不忙,”转眼看了看项世敏,“话可以说得更多些,人也可以看得更清楚些,是吧?”

    项世敏“哦——”了一声,忽然觉出陆天宇的话里似乎有别样的意味,不觉脸上微微泛红,忙低下头,去喝面前的粥。

    云嫂盯了项世敏一眼,扭脸对陆天宇说,“你们可真有些闲情,那就慢些吃,需要什么就说一声。”便转身去整理灶台了。

    此时正值秋高时节,但是气温仍然不低,忙碌了一早晨的云嫂,已经热汗津津,她穿的是一件碎花的短袖薄衫,薄衫被轻风一抹,便贴裹在身体上,再经汗水一浸,就湿湿地塌在肌肤上了,这时,云嫂曲滑的腰身便婀娜地呈现出来,她额头上的细汗也渐渐融成晶莹的一滴,顺着脸颊滑落下来,滴在她高高隆起胸前,她拔了拔脊背,将一只手别在腰间,另一只手从衣襟下抽出一块手帕,轻轻蘸拭脸颊和额头上的汗。这个时候的她已经想到,在她的背后一定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看,她知道那是谁的眼睛,所以她没有回头。回头又能怎样呢?她在想。

    然而她想的并不完全正确,因为此时盯在她后背的眼睛,不是一双而是两双,除了项世敏,另一双眼睛却是陆天宇的。

    陆天宇是在无意间一瞥的时候,突然就停住了目光,云嫂的背影立刻锁进他的瞳孔里,他的眼前倏然恍惚起来,已然飘进另一个世界里了,这是一个他所熟悉,他所依恋,他所痴醉的世界。

    那是一个花草弥香的宅院,他正悠闲地仰躺在藤椅上,一本厚书正扣在他的脸上。

    一个女人的声音,轻柔地飘进他的耳朵里,“天宇,饭好了,吃饭吧——。”

    他把书从脸上揭下来,应道,“哦——,来了,梦蝶。

    他走进屋里,正看到梦蝶背对着他站在饭桌前,她一只手别在腰间,另一手拈着一方手帕,正轻拭着额头上的细汗。他的胸中突然一热,就轻步地走上前,从后面伸出两臂,轻轻搂住了梦蝶,并慢慢地搂紧,他的唇触到了她皙白的香颈,便一下子粘住了,一丝丝沿着软绵的柔香,品着细腻的温润,慢慢滑过去,一直滑到了她的下额。梦蝶的身体软绵得像一条柔滑的鱼,她没有回头,只伸过一只手轻抚着他的头发。

    梦蝶渐渐抵御不住浑身的热痒,微微喘息地说,“别……别闹了,天宇,该吃饭了。”

    他轻轻地说,“嘘——,别说话,我这不正在吃嘛。”

    “你吃什么呀?”

    “你啊,你就是我最好的美食,这辈子唯一的美食。”

    “一辈子?”梦蝶轻问道。

    “一辈子。”他回答。

    “唯一的?”梦蝶又问。

    “唯一的。”他又回答。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不能陪你一辈子呢?”

    “那么,我会饿死的。”

    “真的?”

    “千真万确!”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离开了你,你会怎样?”

    “我会去找你。”

    “找不到呢?”

    “我会死在找你的路上。”

    陆天宇的手突然感到一烫,急忙一缩,目光便也同时缩了回来,他看到自己的手是从热粥碗里缩回的,突然感到很难为情,就偷眼去瞧项世敏,糟糕的是他看到项世敏的眼睛正在盯着他看,他只好冲着项世敏很尴尬地一笑,项世敏说,“你……你没事吧?”

    陆天宇慌乱地摇着头,说,“没事,没事。”马上低下头喝了一口粥。

    项世敏盯着陆天宇的脸,说,“哦?真的没事?”他的心底此时正隐隐泛着一股酸意。

    略停了片刻,陆天宇突然笑起来,用手里的筷子点了点项世敏,说,“有事啊,当然有事,是心事。”

    “什么心事?”项世敏很关切地问。

    “就在刚才,我想起了一个人。”

    “谁?”

    “你不认识,”陆天宇转脸又看了一眼云嫂的背影,说,“是她的背影让我想起了这个人。”

    项世敏似乎有所悟,说,“那个人是不是已经不在人世了?”

    陆天宇的目光在项世敏脸上停留了片刻,说,“我的事,你听过说?”

    “嗯——”项世敏点头,“你的事,航空总站的人差不多都知道,人们都很为你和她感到惋惜。”

    陆天宇轻轻叹息,目光有些凝滞。

    “她……叫什么名字?”项世敏试探着问。

    “梦蝶。”

    “梦蝶,很美的名子。”

    “美的不只是名子,她的人也很美,美得令人透不过气,简直令呼吸都成为了一种负担。”

    项世敏在想象着那种美,他想象不出,只好再看一眼云嫂的背影。

    “有她的照片吗?可不可以让我看一看啊?”项世敏说。

    陆天宇摇头说,“没有。”

    项世敏似有所悟,说,“哦——,是战俘营的时候被搜去了吧?”

    陆天宇仍是摇头,“她没有留下照片。”

    “没有合影?”

    “没有,一张没有。”

    项世敏不好深问,顿了一会,说,“既然梦蝶姑娘已经不在了,就把她放下吧,人毕竟不能总活在回忆当中,那样活会很苦很累的,活着的人终究还是要继续生活下去的。”

    陆天宇轻叹一声,说,“她已经和我的心溶在一起了,放下她,就等于剜去我的心,一个没有心的人,还能活吗?”

    项世敏想不出可以安慰的话,他只好陪着陆天宇叹息,他理解陆天宇的心情,可是他却无法体会这份心情,他现在想做的和正要准备做的是去体会另一种心情,一想到这里,便有一种莫明的兴奋在项世敏的体内乱撞,可同时,似乎又有一丝莫明的恐惧隐隐跟来,就像随行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