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大胡子
忽然，云嫂走到他们桌前，脸上带着些焦虑和不安，她向门外一努嘴，说，“你们瞧见没有？大雄就在对面呢。” 两个人向街对面望去，街对面是一间茶叶店，店主为了让买茶的客人品茶方便，就在靠门口的地方摆上小桌和竹椅，大雄正坐在竹椅上，睨着眼向这边瞅，在他的身后和左右，七弯八拐地斜站着几个人，使劲歪着脖子，也跟着大雄的目光一起向店里瞪过来。 陆天宇微微一笑，用筷子夹住一个包子，说，“难为他还记得来看我们。” 云嫂瞪大了眼，说，“你没看出来他们是来堵你们的吗？” 陆天宇把包子送到嘴边，说，“我今天的心情恰恰不错，他们既然不嫌麻烦的来了，我也不会嫌麻烦送他们走，只不过，要先等我把这笼包子吃了再说。” “青帮的势力大，人多势众，你们就两个人，还是别惹他们了，过会儿，你们吃完饭，就赶紧回店里，哪儿也别去，在店里，碍着我舅舅的面子，他们不会来闹的。” “谢谢云嫂，不过，我们出不出去是由自己说了算，不是由他们。”陆天宇说。 云嫂急得搓起手来，她说，“非要出去不可，可以走后门呀，里院有个后门，是通到后面那条巷子的。” 陆天宇说，“今天可以走后门，那么明天呢？他们看起来并不傻，很快就会反应过来，云嫂，你放心好了，我们不会有事的，我倒是觉得你应该替大雄担点心才是。” 云嫂摇了摇头说，“行了行了，你们先在这里吃着，别出这个门，我到那边找找我舅舅。”便转身急匆匆去了。 项世敏望着云嫂的背影，说，“云嫂人真好，不知道她的身世怎样，为什么没看到她男人。” 陆天宇瞟了一眼项世敏，说，“喂，喂，我在这里琢磨怎么对付那个流氓，你却在这里琢磨云嫂。” 项世敏不觉脸上一红，慌乱道，“谁琢磨了，我只是随便一说。” “随便说？还脸红？”陆天宇盯着项世敏的脸。 “你……你别瞎猜。”项世敏窘得手足无措，埋下头，伸出筷子，去夹笼屉里的包子。 陆天宇却呵呵笑起来，“好，好，不猜，我们吃饭。” 项世敏扭头向对街望了一眼，说，“他们不会冲进来吧？” 陆天宇端详着项世敏，说，“你瞧你，日本鬼子的枪林弹雨都冲出来了，还怕这几个街头混混？” “我……不怕，我是觉得……不值。”项世敏说。 陆天宇瞟了一眼街译面的大雄，说，“的确不值，可又有什么办法，都堵到门口了，总不能跪地求饶，求他们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吧？行了，先不管他们，吃饭，吃完了再说。” 于是，两个人就埋头吃饭。这时候，有一人在他们的桌旁坐了下来，他不是食客，他只稳稳地坐着目不转睛地瞧他俩。陆天宇没有去看那人，他的眼睛只盯着眼前的饭食，仿佛根本就没有察觉到身旁多了这样一个人。项世敏本是不想抬头看的，因为陆天宇没有抬头，所以他也就没有抬头去看的必要，可是忍耐不住的好奇心终究还是托起了他的头，于是，他就看到了一张满是胡须的脸，那些乱遭遭的胡须毫无节制地在脸上扩张，把这张脸衬托得异常凶悍，更有一双半眯着的冷冷的眼睛，像拔出一半的刀。项世敏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人必定是大雄请来帮手。他的脚就在桌下急碰了一下对面的陆天宇， 陆天宇终于抬起了头，看到了那张大胡子的脸，也不禁怔了一下，但马上浮起一脸微笑，说，“朋友，是不是没吃饭啊，我帮你点一屉笼包吧，味道还是不错的，算我请客。” 大胡子面无表情地说，“吃完了没有？吃完了就跟我走。” 陆天宇眉头一皱，既而又微笑道，“哦，很不领情啊，那好，你就先给我一个跟你走的理由吧。” 大胡子冷冷地说，“你不需要知道理由。” 陆天宇立刻笑出声来，他说，“那我就不明白了，我凭什么非要跟你走不可？” 大胡子的眼里射出了寒光，“因为你不走不行。” 周围立即有窸窣的响声，陆天宇用余光扫了一下四周，便发现在这间小店里，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坐进了六七个人，而且是坐在他们的周围。这些人的行动是如此敏捷与诡异，犹如一群精细的狩猎者，让人在毫无察觉下，就已布下了天罗地网。 陆天宇倒吸了口冷气，他突然对项世敏说，“你听说过六十六军的事吗？” 六十六军隶属国军第十二集团军，在南京保卫战时，几乎所有前线作战部队在接到突围的命令后，所采取的行动大都是向城内撤退，他们都希望避开正面强劲的敌军，选择一个可以轻身逃脱的途径，结果，近十万人一起退到无船可渡的江边，惨遭日军的集体屠杀。唯有六十六军，采取的是正面突围的方式，结果他以少量的代价换得了成功。那些看似强大的正面之敌，其身后恰是兵力最薄弱的空虚区域，从强硬的正面破围而出，就可以跃入敌人的薄弱区，部队就会得以保全，既使有所损失，至少不会像其他部队那样全军覆没。当时军内各层对此战做过激烈的讨论，有人认为，能做出正面突围的决定，领军者需要极大的勇气与胆量，前进一步看似舍命一搏，实是获生，后退一步看似苟活一时，实则取死，道理似乎很明白，而在实际中，大多数将领宁愿选择苟活一时。 项世敏略一愣，瞧了一眼大胡子，大胡子是背对的大门而坐的，而其他人分别坐在他俩的身后和左右，他随即明白了陆天宇的用意，于是回应道，“听说过，也记得清楚。” 陆天宇微笑着对大胡子说，“我想你不会是来请我们吃饭的，既然这样，我们就先吃饱了再走，看看这桌上，还有这么多，总不能浪费了，是吧？”也不待大胡子表态，转头对项世敏说，“来，我们继续吃。” 大胡子看起来并不着急，也不干涉他们吃饭，只眯起眼睛瞧，瞧了一阵他们埋头吃饭的认真样子，大胡子似乎也被感染了，他提鼻闻了闻那包子的香气，便下意识地偏过头，去看灶台上雾气蒸腾的笼屉。突然，面前的桌子陡然立起，连同笼屉和粥碗劈头盖脸向他压了过来，他心知不妙，但已来不及做任何动作，只在一瞬间，压下来的桌子把他从凳子上砸摔在地上，与此同时，他瞥见两个人影像风一样从他头上掠过。他奋力地推开桌子，翻身跃起，胡乱扯去糊在脸上的包子皮，大喊道，“追呀，快追。”他甩甩了嗡嗡做响的头，辨别了一下方向，这才发现他的手下早已经追出很远了。 陆天宇和项世敏大概仅用了不到30秒的时间，便已奔出五个路口，穿过了三条街巷，但却始终没能甩掉紧随其后的人，更可怖的是，大胡子竟追到了最前面，他的头皮上还顶着粘乎乎的粥汤，看他那副怒不可遏的表情，可以想知被追上的后果将是多么令人毛骨悚然。 前面忽又岔出一个路口，陆天宇猛地一扯项世敏便拐进了过去。这是一条僻静的小街，行人极少，街的两边是高高的围墙，墙头上展现出来的是里面华丽洋楼的楼顶，以此便知在这条街上住的人，不是官员即是富商。再向前行便有一个铁栅黑漆的院门，门外街边正停着几辆黑色轿车，轿车旁，倚着四五个身着黑衣的人，看样子像是在等院里人。 陆天宇和项世敏的突然出现，引得那几个黑衣人警觉起来，他们不约而同地直起身，手也同时探进了衣襟里。他们的眼睛本是紧盯着飞奔而来的两人，忽然一声吆喝从两人身后响起，于是又看到了一群追赶而来的人，而为首的那位相貌奇特的大胡子更是拽紧了他们的眼球。 双方越来越近，对方的面目已清晰可辨。就在这个时候，陆天宇看到对面的几个黑衣人不知喊了一声什么，便齐刷刷地从衣襟里拽出了乌亮的手枪，对准了他们，陆天宇见势不妙，急拉住项世敏，掉转头来，蓦地眼前一闪，便听到一声枪响——大胡子开枪了。 枪响的那一刻，陆天宇猛地按住项世敏一起向地上趴，几乎与此同时，爆烈的枪声从街的两边响起，子弹划裂空气，呼啸着炝过两人的脊背，横飞乱撞。他们不敢抬头，甚至连呼吸都极力凭住，生怕呼吸的起伏增加中弹的机率。 枪声只响了短短的十几秒就停止了，然后是寂静，寂静得令人心慌，忽然，项世敏听到了陆天宇的声音，“世敏，你没事吧？”此时他的脸仍埋在地上。 项世敏略一抬头，看到陆天宇已经坐起，就试着动了一下手脚，然后回道，“应该……没事。” 项世敏慢慢地坐起身，说“我感觉，好像不是打我们的吧？” 陆天宇一笑，“真要是打我们，我们早就成筛子了。”他朝来的方向一努嘴，说，“大胡子他们跑了。” 项世敏瞧着黑衣人那边，说，“那他们是什么人？黑帮？” 陆天宇摇摇头，“我看不是。” “为什么不是？” “因为大胡子不是黑帮，所以他们也不可能是黑帮。” “大胡子难道不是大雄找来的帮手？” “大胡子的人身手敏捷，而且随身带枪，我看不像是流氓。” “那他们是什么人？” 陆天宇摇摇头，“不好猜。” “他们呢？”项世敏盯着那群黑衣人。 “也不好猜。” “难道是警察？” “就怕不是警察。” 这时候，黑衣人那边正乱成一团糟，有两个人被搀架着钻进了后面一辆轿车，车随即启动，调了个头，匆匆离去。院门口出现一个身材硕大的人，像只灌足了水的水牛，几乎要占去半个院门，一张大脸上，却长着两粒黑芝般大小的眼睛。在他身边，垂手跟着一个长得很精瘦的人，因为瘦得过分，所以把两颗眼珠瘦得凸了出来。有黑衣人向陆天宇和项世敏这边指过来，那双黑芝麻眼睛跟着扫了过来，只一眼，便摆了摆手，似是说了句什么，就转身就进了院子。那个精瘦的凸眼人，便把手一背，带着几个黑衣人向这边走来。 陆天宇和项世敏已从地上爬起来，正弹着身上的尘。 项世敏看到黑衣人走来，心里有些慌，说，“他们来了。” 陆天宇瞟了一眼来人，低声说，“沉住气，我来对付。” 这时，凸眼人已经走到他们近前，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番，说，“伤着没有？” 陆天宇忙向凸眼人拱手一揖，说，“没事，没事，多谢您和各位兄弟仗义相救，若不是各位兄弟出手，我们两个恐怕就性命不保了，哦，刚才好像看到有位兄弟受伤了，我们这心里也十分过意不去。” 凸眼人“嗯”了一声，又问，“他们为什么追你们？” 陆天宇略一躬腰，说，“今天运气不好，刚才在那边的店里吃饭，一不小心，洒了些油汤在那个大胡子身上，大胡子二话不说，带着他的人劈头盖脸就来打我们，打几拳也就罢了，还喊着要砍我们的手，我们哪里能敌得过他们人多势众，只好跑，可这帮人还真是不依不饶，究追我们，就这样追到这里来了。” 凸眼人游动着两只眼珠在两人的身上反来复去地看，看了一会，突然问，“你们是哪人人？到上海来做什么？” 项世敏知道对方对他们两个外地口音的人产生了怀疑，不免心中慌张，身不由己地向后蹭了半步。 陆天宇却微微一笑，继续谦恭地略低着腰，说，“大哥您对我们有救命之恩，我们也就没有什么可隐瞒的，我们兄弟俩从安庆来，原来是跟着同善社高二爷做事的，后来，高二爷没了，我们无处可依，就打算到上海找点事做，来了很长时间了，也没找到个合适的地方，也一直犯着愁呢。” “哦——，你们是同善社的人？”凸眼人显得有些意外。 “是的，我们加入同善社，纯粹是冲着高二爷去的，高二爷是我们老师的同乡，是老师介绍我们去投他的，可惜去了没多久，就赶上高二爷带队去打*军，结果让*军给打死了，我们这些跟班的兄弟就没了着落，又常受老会众的排挤，所以就各自找出路，差不多都散净了。” 凸眼人拱了拱手，说，“原来是同善社的兄弟，失敬了。” 陆天宇忙回礼道，“不敢，不敢，“ “两位兄弟先得受个委曲，跟我走一趟。” “去哪？”陆天宇问。 “去……，噢，去了你就知道了。” “可我们还有事情。” “你们不是还没工作吗？” “哦，我们正是去应聘，已经约好了一家公司。” 凸眼人一挥手，“应聘的事再说吧，这里伤了我们几个兄弟，我们回去也要有个交待，当事人都不在，怎么说得过去，甭想别的，跟我们走吧。”也不再看两人，向几个黑衣手下一摆头，便背过手向轿车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