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寒冰消融是春水在线阅读 - 第四十一章 落井下石

第四十一章 落井下石

    第四十一章落井下石

    果不其然,两天之后,前一阵安于当配角的局党组郑副书记一反常态,慷慨激昂地召集党组会议,领头统一思想,从政工、计划、财务等处室物色人手,硬拉着技管处尤副总工程师参加,组成五人调查组,亲自挂帅,浩浩荡荡地进驻市属砖瓦厂,去调查处理新产品生产事故。

    自然,以汤炳权书记为首的厂党委一班人来了个隆重欢迎热情接待,主动协助积极配合。

    局调查组来到之前,厂区内外的大字标语旧貌更新——

    “热烈欢迎市局调查组莅临指导!”

    “在厂党委正确领导下,开创四化建设新局面!”

    “解放思想批极左,拨乱反正防极右!”

    “查清事故,吸取教训,端正路线,整顿企业!”

    好一番热闹态势!

    局调查组莅临之后,上下动员层层布置,上至厂党委会、党政工团骨干会、新产品技术攻关领导小组会,下至事故现场分析会、老工人座谈会、青年工人座谈会,大大小小分门别类的会议一个接一个地召开。

    好一派紧张气氛!

    郑副书记坐镇厂长办公室,时而按汤炳权提供的“知情人”名单,找一些干部工人谈话,时而听取调查组成员的汇报,时而接待上门来访者的反映,一副忙碌劲头。从各方面提供的情况看来,对新产品工艺改革之举,群众反应有褒有贬观点相异,但多数人的表达都趋向一致,使他得出个显明的印象——厂长曾有为标新立异,似有个人野心;刘忠才政治上不可靠,是图个人奋斗。他赴市建材局任职后,很少下基层,从来没到过这家工厂,为了显示深入群众办事认真的姿态,常常抽出时间,在汤炳权陪同下踏着四方步,到各处走走,参观一下各车间的生产,借以体现局领导对砖瓦厂的关心和重视。

    好一副威严架式!

    这态势、这气氛、这架式把厂里的职工群众搞糊涂了。人们不会忘记三年以前那些颠颠倒倒不堪回首的岁月,五花八门的“斗争”和“运动”轮番进逼花样无穷,只要望见厂区内外出现铺天盖地的新鲜标语,或是听闻上头有什么“工作组”之类进厂,就预示着灾难降临,过不了多久,必见有些人挨批挨斗,搅得大伙人心惶惶坐卧不安。远的不说,就说一九七四年秋那阵子,从市建工局来了个神秘的“联络组”,在厂里捣鼓了几天,石洪、张达功那邦造反派便摇身一变成“反潮流战士”,卷起了“反击****翻案风”的巨潮,斗大字体的新鲜标语铺天盖地,汤书记立马来个表态支持,接着就是平反复职未久的老厂长王勤和挨了点名批判,被逼着三次上台做公开捡讨,还要上挂下联层层过关,把老厂长刚刚好心建立起来的厂部技术革新小组和各车间质量管理小组一解而散,搞得乌烟瘴气人人自危,如今想起来还令人后怕。料不到,眼前之日,一场平凡的车间生产事故竟招来上级机关书记大人亲自带领调查组进厂,到处改贴新鲜标语,大小会议连着开,莫非又要搞什么政治运动,揪几个人示众,让大伙硬逼着打冤家,闹个鸡犬不宁吗?前车之复后车之鉴,职工们不约而同地谨慎小心起来,轮到开会或被叫去谈话的,除去少数几个往年的运动骨干或刚进厂门啥事不懂的小青年会瞎话乱说外,大多数职工都缄口寡言,喉咙里像塞了团乱草,将心里话憋在肚里头。自然,职工们嘴上不说心里明白,这场新产品工艺改革是小曾厂长一手搞起来的,如今出了事故,上头来调查,目标所指一清二楚。许多赞成和拥护改革的人,都情不自禁地暗暗替曾有为厂长捏着把汗。

    果然,职工们的担忧不是多余的。局调查组成员们发扬雷厉风行连续作战的风格,大会小会连着开,个个随身带着个笔记本,查过程、追因由、摸情况、征意见,三天调查一朝汇总,汤书记还特派党委秘书兼团委书纪张达功协助局政工处王干事,两支笔头苦干了足足一个夜晚,写成了长达万字的调查报告,在调查组内部有争议地通过,任务便告完成。第四天晚上,厂党委隆重召开了全厂职工大会,上宣下令,对这场新产品工艺改革发生的生产事故作出了初步处理。

    郑副书记以局党组领导和调查组组长的身份在大会上作了庄严的讲话,在“啊”、“嗯”、“这个”之类流行官腔的伴奏下,传达了事故调查的结论:“你们市属砖瓦厂个别行政领导人,为了提高新产品质量,主观冒险急于求成,脱离实际脱离群众,依靠少数人关起门来搞工艺改革,贪大求洋,盲目增加设备,工艺过于复杂,工人难以掌握,造成投产失效,发生五万多块砖头统统报废的生产事故,给国家和工厂带来重大经济损失,性质是非常严重的。全厂上下,尤其是领导班子,都应该整顿思想端正路线,批判错误吸取教训。至于粉煤灰砖新生产线如何处置,事故责任如何处理,需待曾有为厂长回厂以后,并由局领导研究后再作决定。”

    接着,是汤炳权书记代表厂党委讲话,姿态高昂地先作了“对个别领导人错误********不力”的自我捡讨,旗帜鲜明地表示“坚决拥护局调查组的事故调查结论”的决心,最后宣布了厂党委的三项决定:“第一项,粉煤灰砖新生产线发生严重生产事故,工艺改革出现败局,新产品车间停产整顿,由团委书记张达功和车间主任石洪带领全车间职工举办学习班,总结经验教训;第二项,新产品工艺改革设计错误是导致生产事故的关键原因,主要事故责任在技术攻关领导小组组长刘忠才身上,但因身患重病未能参加投产指挥,待他病愈后再追究责任,另因攻关领导小组组员朱凤兰担负工艺技术指导严重失职,应该承担部分责任,责令她写出事故责任捡讨书再作处分;第三项,攻关领导小组组员包子荣辜负领导培养教育,流氓本性未改,在事故现场当众侮辱厂领导班子成员,严重违犯政纪厂规,责令他停工反省,听候厂部处分。”

    啊!虽然会场外未见点名标语,会场内未挂“批判大会”横幅,但会场上的气氛极其严肃,局、厂两级主要领导人严厉的讲话让人提心吊胆。虽然训话者只字未提厂领导主要成员的名字,但那事关“政治”、“路线”等吓人字眼的声声句句,分明是针对新厂长曾有为的不指名批判,他未来的命运不能不令人担心。

    坐在会场上的职工群众默不作声面面相觑。包子荣大祸临头,耷垃下脑袋。朱凤兰身负重压,心慌神乱。中专毕业的生产科科员小李侥悻未被点名,但也止不住心惊rou跳。肩负重任的新产品技术攻关领导小组,大功未成先遭难,大多数成员都受到贬责;可奇怪的是,唯独名义上担任副组长的团书记张达功和车间主任石洪却坐得安安稳稳,像个没事人似的。是命运之神的不公不允,还是灾祸之魔的法术无边?为何身体力行艰苦奋斗的创业志士要受绳索捆绑,而袖手旁观肩不挑担的虚名庸夫却无半点为难?个中奥妙只可猜测不可言传。职工们虽然内心不服,可是敢怒而不敢言,只能将这个问号暂时埋在心中。

    然而,职工们的预悸和担忧,也有多余的成分。党中央全会早已明令天下,取消****、“四人邦”统治时期的邪恶政治,今后不再搞那种形而上学的阶级斗争和群众运动。大凡头脑稍微清醒的人,包括局党组郑副书记和厂党委汤书记在内,即便对以往那套政治路线再恋恋不舍,也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贸然去重温那过时的旧梦。故而,此次的局调查组进厂毕竟跟往昔不同,虽然轰闹了一阵子,但来去匆匆,前后只待了四天便打道回府,从此偃旗息鼓风平浪静了。砖瓦厂的职工们并没有身临大字报的海洋、大批判的浪潮、整人斗人的闹景、连日开会的厌烦和被迫表态的难堪;恰恰相反,整个厂的气氛一下子沉入了平静——违反常态的平静、令人困惑的平静。

    作为这场事故调查闹剧的幕前主演,局党组郑副书记是相当满意的。这是他到市建材局任职以来亲手执办的首次壮举,从党组内部统一思想,从行政部门组织力量,自确定方法到进厂调查,直至上台训话凯旋而归,前后不到一个星期便基本得到了成果,真是大刀阔斧事事顺风。他第一回在较高层次职位上尝到当官用权的威凤滋味。他暗暗思忖:“当个市级机关的头儿,什么能力呀、魄力呀,大不过如此嘛!自己大着胆子一出马,上呼下应顺风顺势,就把大名鼎鼎的老革命关局长领错路的航船拨回了航向,其领导才能,就算当个正局长、正书记,也绰绰有余呀!”他为此而自鸣得意自我满足。然而,也有美中不足的地方——在他考虑调查组人选时,第一个想到的是原在市属砖瓦厂当过二十几年老厂长、现在生产计划处当处长的王勤和,可虽经百般动员,这个将近退休的干瘦老头竟是畏畏缩缩,借口患高血压病,拒绝参与此事,给了他一个难堪;还有那个技术管理处被称为“陶瓷专家”的尤副总工程师,虽然被他用“对党的事业负责”的政治豪言说动了心,勉强参加调查组,但进厂之后,一不问政治原因,二不挖路线根子,却是整日捧着两本厚厚的技术书籍,在车间里磨磨蹭蹭,最后在议决调查报告时,还铁青着脸,不同意大家通过的调查结论,一定要写上他那几句唱反调的个人保留意见才肯签上名字,真是个迂腐不堪的“臭老九”,尽给自已找麻烦。不过,话又说回来,出现这点点障碍,比起调查活动的巨大成功,毕竟是次要的,他仍然自满自足。

    作为这场事故调查闹剧的幕后导演,厂党委书记汤炳权则是十分满意的。仅仅一个星期不到的时间,他从区区新产品倒坯事故中瞅准了苗头,乘关向荣局长在外开会的机会,经过一番精心策划和巧妙安排,便把顶头上司郑副书记引上了舞台,以局调查组的名义,从政治上和路线上彻底否定了曾有为、刘忠才苦心经营的新产品工艺改革。眼前虽尚未见到完满结果,但实现击垮政敌、惩罚异己分子、恢复自己绝对权威的目标指日可待。看来,郑副书记这位老兄,虽是不学无术城府空空,像个秋后的蜢蚱愚态可掬,不过,要是被他瞅准了用权的机会,还是会起劲地蹦踏几下,宣示一番执政能力的。凭着那份不可多得的事故调查报告,一俟局党组审议通过形成决议,即便高明老辣的关局长散会回来,面对既成事实也只能吞下这颗苦果。从各方面情况来估计,他心目中那个“一箭三雕、一石数鸟”的算盘终将如愿以偿,他为此而踌躇满志沾沾自喜。然而,他也有遗憾的地方——曾有为出差离厂,得以避开这场事故调查,幸免了领导追究、群众责难的面对面打击,待他回厂,面对败局,作个事后捡讨,也许会得到局领导的谅解,说不定还会保牢厂长职位,此举还不足以置对手于绝境;更令人气恼的是副厂长魏忠善,这个十多年来只知道跟着自已指挥棒转的劳动模范,这回不知犯了什么邪,在事故调查的紧要关头,竟然晕头转向立场动摇,在厂党委内部统一口径的会议上公然唱出反调:“曾有为搞新产品工艺改革,咱们党委一班人是公开表态同意的。人家碰到了难关,咱们又来玩花样给他落井下石,是共产党员就不该这么做法。”这不啻是节外生枝动摇军心!不过,话说回来,既然事故昭然结论已定,即便曾有为回厂也罢,魏忠善转向也罢,凭他汤炳权久经锻练的把权能耐,总有办法对付的。遗憾种种,比起“一箭三雕、一石数鸟”的巨大收获,毕竞是次要的,他仍然情不自禁沾沾自喜。

    非常有意思。威风凛凛的局调查组走了,它给厂里的职工们留下疑惧参半的印象之同时,还留下一个耐人寻味的小小奇迹。

    就在郑副书记为首的调查组成员们在汤书记等厂领导人员欢送下跨上吉普车离去的当天,唯有技管处那位尤副总工程师特地请假延迟回局。在新产品车间寂静的厂房内,有些工人发现了一位奇怪的陌生老人,只见他腋下挟着两本厚厚的大书,紧紧地皱着眉头,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那静卧着的机器长龙周围磨磨蹭蹭转来转去,嘴巴里时不时发出低低的叹息声。蒸汽养护班班长陆师傅好奇地走过去,问道:“尤老总,你怎么还没走呀?”老人心不在焉地答说:“该走了,是该走了。可我不放心呀!”陆师傅笑说:“我们的工艺改革失败了,大会已经宣布,你还有什么不放心呀?”老人摇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唉!这么好的设计,这么好的工艺,为什么会产出废品来呢?原因究竟在哪里,为什么推敲不出来呢?真是太可惜啦!改革工艺提高质量,这是科学呀!科学的问题怎么可以用政治理论来定是非呢?怎么可以如此速战速决草草收兵呢?可笑呀!可笑呀!”一番叹息发自肺腑深处,陆师傅听来似懂非懂,却觉得满有道理,不住地点头。奇怪的老人,就这样在厂房里磨蹭了好半晌,才满腹心事不声不响地走出厂门,往柏油马路上的公共汽车站踱去。

    随着局调查组的突然降临,有如晴朗的天空中飘来一块浓重的乌云,遮没了阳光,遮暗了大地,几天前那生气勃勃热热闹闹的新产品车间一下子坠入了阴暗沉寂的不详气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