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趸鱼(3)
麻袋被解开,光线自缝隙里钻进来,有些眼花。 少年稚气的脸在光影之间晃动,眼睛很亮,像泉水里被冲刷浸泡了许多年的石子儿,圆润细腻,光彩但不夺目,无端端让看见的家伙觉得,拥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必没有一颗犀利凶暴的心。 “阿爹,你走了一个月,就带了这个回来?” 声音也好听,脆生生的,让它想起听了好多年的泉水的声音,不,比那个还好听。 “傻娃娃,这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求而不得的好东西呀!” 罩住所有的麻袋被小心翼翼抽离,它终于完全暴露在暖黄的灯光下,因为头上贴着一道符,所以它动不了,也不能说,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对父子伏在桌子上,撑着下巴与自己四目相对。 房间里摆满了奇奇怪怪的东西,除了一摞摞都搁出灰来的黄纸,案台上还胡乱放着一圈绕得乱七八糟的红线,红线上还缀着脏兮兮的铜铃铛,香炉怕是几百年没有倒过了,香灰积成了一座小山,三根烧得长短不一的香歪歪斜斜地插在那里,面前供的也不是哪个神仙的塑像,只是一个普通的木牌,里头嵌了一张红纸,纸上粗笔重墨写了一个“神”字。 它老早听说过,对妖怪最不友好的便是世间的术士们,他们钻研奇术,走遍名山大川,寻找一切可以帮助他们得道成仙斩妖除魔的工具,奇花异草,怪兽灵禽,甚至包括妖怪,一旦被捉住,几乎都没有好结局,要么变成丹药,要么变成任由驱使的傀儡法器。 所以,算自己运气不好?明明已经藏得那么完美,但还是被这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找到。它听幽泉附近长居或者路过的妖怪们不止一次说起,能不离开幽泉就别离开,外头啊,人多,人多的地方危险就多,没点本事的小妖怪一不小心就会被捉去当下酒菜,反正啊,人类可凶了。 问题是,它的哥哥们觉得自己不属于“没本事”的小妖怪,他们常常在幽泉附近的山道里捉弄路过的人类,尤其看见穿得光鲜靓丽的路人,便要故意引来一场雨,将人家淋成狼狈不堪的落汤鸡,自己躲在暗处乐不可支。回来后还要跟它吹嘘,说人类哪有传说中的那么凶恶厉害,不过是连一场雨都躲不开的动物而已。那时它还小,只得了一半人形,脚还不是脚,牢牢生在土里,最大的消遣只能是听几个哥哥们眉飞色舞地跟自己讲述他们今天又怎么戏弄了几个倒霉鬼,或者伸开自己的双手,看看有没有飞鸟或者蝴蝶愿意留在它手上跳个舞唱个歌,有时候几片落叶掉下来它也能玩半天,蹲下来在地上摆成各种形状。 其实不太记得是哪个时候,它的哥哥们再没有回来。 只记得头一天他们还兴高采烈地说山路上来了一群人,鲜衣怒马,很是热闹,待他们想想要怎么捉弄这群人,看是下雨还是扮鬼,反正他们最喜欢看人类惊慌失措的样子。 然后就没有了然后,直到它可以离开泥土,以近似于人的模样到处行走时,哥哥们也没有回来,问过许多路过的妖怪,都说没见过,遇到有修养又热心的妖怪,除了对不能帮助她表示抱歉之外,还无一例外地劝它千万不要为了寻找哥哥们的下落离开幽泉,留在这里才能获得最大的安全,人,特别危险。 它其实没怎么想过离开幽泉,因为不认识路,胆子也小,最关键的是体力也很差,稍许多走几步,脚下便同踩了棉花似的,得休息许久才能恢复过来。如此自顾不暇的状态,一直持续了好多个春去秋来才好转。 可如今回想,还不如虚弱如从前呢,若是从前,它断没有走过石滩的脚力,也就不会发现从陡坡上跌落下来伤了腿的男人,更不会把能止血止痛的草药扔给他,若以上都没有发生,它现在还好端端地在幽泉左侧第三棵大枫树下打瞌睡混日子。 那些妖怪们说得不错,人真的好危险,它以为此生都不会再遇到那个男人,可仅仅几天后,它就遇到了,还被捉了,一张突然贴到它脑门上的黄纸,然后便是铺天盖地下来的大麻袋。 反正它从未想过自己会以这样一种方式离开幽泉,它其实远远就看见了那个男人,虽不知他如何找来了这里,也不知他来干吗,它知道的是,一定不能让这个人发现自己!但是,它明明记得自己变回了一棵枫树,四周花草又那么多,长得跟它差不多的小矮树随处可见,怎的还是被那个人一击即中…… 现在就觉得头好晕,麻袋里空气不怎么好,一路上还特别颠簸。 那么,现在这个地方究竟是哪里? 少年上下左右打量了它许久,却有些失望:“阿爹啊,这算啥好东西呀,不就是一棵很矮很小的枫树吗?” “你知道个屁。”中年男人拍一下少年的脑袋,“让阿爹给你开开眼。” 少年摸着脑袋,撇撇嘴站到一旁,且看他爹如何给他开眼。 此刻躺在桌上,就是一株高不过尺的小矮树,树根树身树枝都齐全,枝丫间还挂着淡红的枫叶片,树顶上贴着一道黄纸做的符。 男人转身从神案上取了一截红线过来,小心地将小矮树圈在其中,又捏诀对着红线念了几句咒语,随后扭头对儿子一笑:“小子,看清楚了。” 话音未落,他唰一下揭走了树上的符纸。 父子二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石破天惊的一刻。 呱……呱…… 屋外池塘里的青蛙叫了好几轮。 少年眨巴眨巴眼睛:“阿爹……好像……还是一棵树呀?!” 男人揉揉眼睛,又戳了戳躺在桌上一动不动的小矮树,终于确定了那还是一棵树。 “这……”男人皱起眉头,又用力戳了戳它,“喂喂!睡着啦?” 一动不动,再戳,还是不动,继续戳,就是不动。 少年看向父亲的目光终于转向了不信任与失望,并透出一丝“我老早就知道会这样”的意思。似乎这个当爹的也不是第一回干这种乌龙事了。 男人挠头,又用力咳嗽几声掩饰自己的尴尬,什么都可以丢,但怎能在儿子面前丢了面子……他皱眉,眼珠一转,突然从腰间摸出一个火折子,在小矮树前晃了晃,点燃,凑近它:“再跟我装死,就烧掉你的手脚!” 呀,火!!那是它见过的最可怕的东西了!它亲眼见过幽泉里的几次火灾,天上一个炸雷下来,便有树木或者别的东西遭殃,最惨的是一条大蛇,在火焰里活活成了一堆焦炭。 “不要烧我!”小矮树一声尖叫,白雾顿起,再看红线之内,只蹲着个瑟瑟发抖的小娃娃,身量不过尺余,赤身露体,深褐色的头发又长又乱,皮肤十分粗糙,看不出性别,瘦瘦小小的一只。 少年张大了嘴,从震惊到惊喜,猛地抓住父亲的胳膊:“阿爹你真的捉到妖怪了呀!” 男人灭了火折子,洋洋自得道:“那是当然!你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可是名震天下的……” “好啦好啦,知道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是很厉害的大天师,你说过几百次了。”少年赶紧打断父亲的想当年,所有注意力都放在眼前的小人身上,“这到底是啥呀?怎的从一棵树变作了小娃娃?”说着说着忍不住拿手指去碰它的脑袋,它吓得往后一缩,身子碰到红线,又是哎呀一声,像被针扎到似的往前一蹿,揉着后背委委屈屈地瘪起嘴。 原来一条红线就能困住它,人类真的很凶恶啊。 “这妖怪叫枫生,得了天地造化生在枫树之下,长成之后便能化人形,遇到危险时又能化回枫树的模样。”男人兴奋地说,“这可是难得的稀罕物,你爷爷都不曾有缘一见哪。” “稀罕在哪里?”少年不解,“这跟书上画的那些了不得的妖怪也不像嘛,胆子还这么小。” “取枫生木入火,可得雨。”男人刮了一下儿子的鼻子,“你也知道光求雨这一个本事,天下有多少术士真能做到,大多不过欺瞒世人的障眼法罢了。” 少年听了,看着红线中的小东西,到底年纪小,眼中藏不住情绪,当即不忍心起来:“阿爹,你是说,你要将它烧死?” “这只枫生年岁虽不足,但少说能取十块枫生木。”男人没有留意到儿子的变化,兀自盘算起来,“哪怕十场雨,也足够堵上那帮王八蛋们的嘴。” 少年垂头,眉目间瞬时没了之前的惊喜。 它不是很明白父子俩的对话,但就这么在他们面前发抖也是尴尬,总得做点什么吧,它稍微朝红线那头挪了挪,小声问:“你的伤好了吗?” 男人一愣,少年也一愣。 “阿爹你受伤了?” “啊……是的,去寻这妖怪时不小心从陡坡上滑下去伤了脚。”男人有些尴尬,旋即却得意起来,“你是不知道,多得这妖怪扔了治伤的翡姜草给我,我之后才有机会循着翡姜草的味道寻到这妖怪。你爹的嗅觉多厉害你是知道的,翡姜草的味道又十分独特,所以哪怕它只是摸了一下,哪怕过上几个月,我也能循着味道确定它的位置。算因祸得福呢!” 哦,原来自己是这样被发现的……早知当初就不管他了,唉。 少年皱眉:“它见你受伤,给你送药,你却要烧死它?” 男人眨了眨眼,搓手,欲言又止了许久才说:“妖怪的命,不就该这样?” 不知被哪个字戳中了情绪,少年突然转身挡在桌子前:“阿爹,我不同意。” “不同意啥?” “不同意你杀掉它。” “它只是一只妖怪。” “它帮过你。” “帮过我它也还是一只妖怪。” “你不对!” “你才不对!小小年纪啥都不会,就学会跟你爹顶嘴?” “讨厌你!阿娘就不会这样!” “讨厌就滚,滚去睡觉!” 它看得好奇怪,之前还那么开心的两个人,怎的突然说生气就生气了,大的那个不管它了,自己蹲到一旁的小桌前喝起酒来,小的那个也不管它了,气哼哼地冲进里屋再不出来。 它坐在桌子上,困于一圈红线之中,莫名其妙地围观了一对父子的小冲突,然后,居然还是有倦意,它打了个呵欠,躺下蜷缩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