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趸鱼(4)
“你是不是傻呀……这样都还能睡。” 耳边是少年又急又无奈的嗔怪,隐约还有阵阵水声。 它从熟睡中艰难醒来,揉揉眼睛,才发现自己被兜在粗糙的布料里,紧靠着一个温暖的胸膛。 天已经亮了,可这里又是哪里? 它转动着脑袋,前面是不知尽头的路,左边是一条蜿蜒的河,右边是奇形怪状的山,上边……是一个年轻的下巴。 “你可算醒了。”少年停住疾行的脚步,略略喘气地低头看它,“都说妖怪既丑又凶恶,哪里是你这个样子。” 它分不出来这是夸奖还是贬低,打了个呵欠,又吸吸鼻子,说:“我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但可能还会长大的。” 少年哭笑不得:“就你这个德行,有没有命等到长大那会儿,天知道。” “我尽力吧。”它又打个呵欠,奇怪,在他怀里是不觉得害怕的,即便说的是生死天命这般的话,也没什么了不得的。 “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少年小心翼翼地把它从怀里捧出来,放到河畔平滑的石头上,“回头阿爹发现我将你偷出来放掉,可能会打死我吧……我得赶紧回去了,运气好的话还能路过胡大娘的摊子,买上两个烤饼吃了,挨揍时才好顶得住。” 他应该跑了很久很远吧,脸上挂满了汗水,到现在呼吸都还没有平复下来。 “那你还是把我带回去吧,不然你爹打死了你,我觉得我也不好受。”它老实地看着他。 少年哈哈笑出来,弹了一下它的脑门:“你真是傻吗?他是我亲爹,怎可能真的打死我,顶多挨几个板子,让他出出气也就罢了。” 它捂着微疼的脑门,心说人类怎么一会儿一个样子,捉妖怪的也是他们,放妖怪的也是他们,原来人跟人是不一样的吗? “你快走吧,趁现在还早,没人发现你。”少年起身,四下看看,在视线移动到离河水最近的一块大青石上时,稍微变了变脸色,“呀,也不是完全没人啊……” 足可容纳三人的大石上,坐了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渔翁,手执钓竿,不动如山。 它也看见了,觉得十分奇怪:“那也是你们人类吗?身上长毛的人?” 少年笑道:“那不是毛,是蓑衣,用蓑草编织成的衣裳,穿上可以挡雨防风。那渔翁也不是人,只是一块天生像渔翁的大石头。” “那既不是人,也需遮风挡雨?既是石头,手里握的竿子又是什么?” “那斗笠跟蓑衣都是阿娘给石头渔翁做的,鱼竿也是她放的。”少年看着渔翁,笑道,“阿娘是个很有趣的人,她总说万物有灵,这块生得像人的石头说不定也有自己的灵魂,总这么孤零零地在河边也是无聊,索性送它钓竿打发时间,有时阿娘路过,手里正好有吃食的话,还会放一些在它面前,真把它当个人看似的,多年来一直如此。旁人大约要笑我阿娘痴傻,可我记得阿娘说过,能长时间坚持做同一件事的人,都是很了不得的。在我心里,阿娘就是最了不得的。” “钓鱼……”它盯着那石头渔翁,觉得分外有趣,幽泉里从没有人钓鱼,不论飞禽走兽还是大小妖怪,想吃鱼的话直接去水里捉,又快又省事。 说话间,天已大亮,少年摸摸它的头:“不跟你讲了,我要回去了,以后你自己小心,别又被捉住了。”说罢,他转身便走。 它见他离自己越来越远,怎么想都不对,匆匆从石头上跳下来,蹦蹦跳跳追上去,一把扯住了他的裤腿。 他诧异地停住,低头:“你这是干啥?都给你自由了,还不走?” “我不知道怎么回去。”它突然委屈起来,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居然还吧嗒吧嗒掉起眼泪来,“我还很饿。” 他无奈地蹲下来:“你饿了?可是你要吃什么呢?” “什么都吃,只是不吃石头。”它抽抽噎噎地看着自己瘪掉的肚子。 “可是这附近没有能吃的……” 话音未落,身后却突传来一阵暴呵:“你个臭小子!啥都没学会,倒是学会偷东西了!我看你还想跑多远!” 少年吓一大跳,它也吓得不行,顺着他的裤子猫一样爬到他胸前,一头扎进他怀里,因为太紧张没调整好姿势,只能头朝下脚朝外,还不停蹬腿。 男人冲到少年面前,面色愤怒得恨不得捡块石头砸死他。 少年环抱双臂将它护住,飞快朝后退了一步,坚决道:“阿爹你纵是打死我,我也要放它走!” 男人微微一愣,面色仍是不肯缓和:“你再说一次!!” “说十次百次都如此!”少年倔强成了一块石头,“阿娘说过,以怨报德非君子。它帮过你,你就是不能害它!” 寂静的河畔边,少年的声音特别响亮,还因为一瞬间的坚决与沉着,竟冲脱了他的年纪,不再是个男孩,而是个男人。 河水淙淙流动,石头渔翁的钓竿垂于水面,纹丝不动,只有经过的风,撩动每个人的衣衫与发丝,或许也安定了两颗要一决生死的心。 男人抬头,深深吸了一大口气,又仿佛是要将情绪里所有的责怪一口气释放出去。反复好几次,他才低下头,看着不屈不挠的儿子,叹气:“回家吧。” 少年一怔,不太相信的样子。 “愣着干啥,回家!吃饭!”男人一瞪眼,伸手拧了拧儿子的耳朵,“耳朵没有腿好使是吧?说话听不见,逃跑倒是快得很。” 少年犹疑:“阿爹……你不烧死它了?” “家里有柴,我烧它干啥!”男人嫌弃地盯着他的心口,“赶紧把它倒过来呀,头朝下露个屁股在外头成何体统!妖怪不要脸的吗?” “哦!”少年赶紧把怀里的它拉出来,头朝上好好地揣回怀里。 它差点憋死,小脸通红,跟小奶狗一样哈气。 男人看它一眼,摇头,转身,对着空气说:“费尽心思一场空。”又狠狠跺了几脚,咬牙切齿:“活该你一辈子不能出人头地,活该!” 看着父亲的背影,少年松了口气,低头对它说:“阿爹跺脚我就放心了,每次他这样我就知道自己不会挨罚。” “能回去了吗?他不烧死我啦?”它不是很确定地问。 他笑:“他真决定要烧死你的话,你以为我的力气能大过我阿爹?他就是这样啦,总是做出凶狠的样子,最后却总是凶狠不起来。” 它半知半解地点点头:“那就是说,我以后都不用害怕了?” “你确定你要跟我回去吗?”他戳了戳它的脑袋,“那可是人类的地方,不光我们家里,四周都是人类,你不怕?” “不点火烧我我就不怕。”它想了想,又小心地问,“若我知道了如何回去,也是可以随时离开的,对吗?” “那是自然。”他笑出来,“不过你真的会长大吗?若一直这个样子,我还是怕你没命走完回家的路。” 它想了许久,不是很有底气地说:“应该会的吧,毕竟我的哥哥们都长得很高大了。” “你有哥哥?” “嗯。可他们都离开我了,不知道去了哪里,也一直没有回来。” “不会被捉住了吧?” “我哥哥们很强壮的,不像我。” “别的术师跟我爹也不像,所以……算啦,不说了,回家。” “好。真的不烧我了?” “……” 那会儿它并不是很明白,甚至都没有仔细思考过,为何做出留下来的决定这么容易,那么自然而然,它一直惧怕人类,也不希望自己的一生跟任何人类有交集,明明应该转身就跑头也不回,偏偏却没有。 过了许多年,它还是没答案,只记得在刚刚亮起的天色下,一个少年把自己揣在怀里,仿佛那是他世上最珍贵的,要以命相护的东西,然后气喘吁吁地跑了很远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