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丝愧疚
一场西北雨,即将光顾忙忙碌碌的苦茶坡。 太阳的光芒开始偃息,天边呈现出一番乌云压境的景象;树木随着逐渐加强的风在摇摆,晒谷场上更是禾屑、秕谷飞扬,一不小心总能眯了眼睛;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蜻蜓,一大群、一大群胡乱飞舞,时不时能撞到人的身上;天边划过一道闪电,隆隆的雷声响了起来;燕子低空疾驰掠过,带来了大雨将至的信号…… 叶德兴看见天气突变,急忙放下镰刀直奔回去。到了晒谷场,他才知道家人已经开始收谷子了。 刘丽凤和刘丽萍也在帮忙。只是刘丽凤两个儿子太调皮,尽做一些捣乱的事情,不是抓一把谷子扔麻雀,就是举着竹耙子像猪八戒一样怪声怪叫,让所有人都忍俊不忍。 家里能来的都来了,但一帮妇女儿童,那一担一两百斤的谷子,是根本挑不动的,德兴回来的正是时候。他二话不说就拿起扁担伸进绳扣里,然后蹲到扁担下,牙一咬、腰一挺,就准备站起来。 突然,“啪”的一声脆响,扁担竟然拦腰折断了。德兴没有稳住自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 郭惠珍担心儿子,想过来看看情况。但她还没有迈开腿,倒是刘丽萍急急忙忙跑了过去,并伸手将叶德兴拉了起来。 叶德兴除了屁股有点生疼,倒也没有什么问题。他静静地看了丽萍一眼,然后心疼地拾起折断的扁担。这把扁担跟了他很久,一直很是结实,怎么今天一下子就折断了?是谷担太重了,还是刚才自己发力太猛了? 眼看着就要下大雨,也顾不得这些了。他赶紧换了一把扁担,在丽萍的注视之下,慢慢地挑起谷担。站稳之后,他颠了颠担子,感到扁担不会硌肩膀了,才撩开双腿往家里走去。 虽说肩上压着近两百斤的重担,但他的脚步显得很轻松——这是长年累月劳作造就的。而他肩上挑着的何止是粮食,还有家人几个月来的辛苦劳累,未来时日的温饱…… 谷子先放在家里的厅堂。这里宽敞,除了茶桌椅子以及供奉祖先牌位的神案,就没有其他物件。 他爸叶永诚正抱着侄儿小德明在厅堂里绕圈子。学区不能天天有会开,他闲了下来。不做家务、不干农活,他自然得帮忙带带小孩,好让别人安心去忙活。 叶德兴依然没有搭理他爸,也顾不上歇一口气,放下谷担就返回晒谷场。 他抬头看了看天,天边一大片乌云正急速向这边袭来,这一场雨定然小不了。他再看看四周,有晒谷子的人家纷纷赶了回来。这是除了水稻收割之外,又一场声势浩大的“战役”——只怪那天公不作美! 他走到谷袋子前,先是看了一眼不远处正拿着搪瓷脸盆装谷子的刘丽萍。 这本不是什么力气活,只是她基本没有从事过体力劳动,因此早已是满头大汗、满脸通红。 风一阵一阵扑面而来,撩乱丽萍的头发。她直起腰,想捋一捋额前的刘海,抬起头的时候,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到德兴的身上。 她静静地看着他,他也静静地看着她。风不失时机地再次扑面而来,吹得她刘海飞扬,吹得他衣摆摇晃…… 天空电闪雷鸣,开始落下几滴雨。这仅仅只是前奏,不远的地方估计早已大雨磅礴。还好,几滴雨刚落下来,德兴一家就已经把谷子收完,只要德兴再挑两趟,就算大功告成。 但这并不代表众人就能收拾东西回去歇着,她们还得去帮邻居的忙。 叶金水一家来得早,谷子收得差不多了。而叶永胜的老婆和叶金水的老婆是一个地方嫁过来的,她就跑过去帮着装谷子,顺便拉拉家长里短。 叶金田一家刚刚从田里跑回来,所以这边任务最重。 郭惠珍吩咐家人都去叶金田那里帮忙,她则去了边上的吴绣花家。 绣花家的谷子不多,但她的丈夫年初出车祸死了,和她一起来收谷子的,只有两个还没有成年的儿女,和背在肩上的小儿子。 家里少了挑重担的男人,绣花母子只能先将收好的谷子放一旁。这些谷子还是她的娘家兄弟可怜她,搁着自家的活,跑来先帮她收割的。 郭惠珍帮忙之余,顺便逗了逗绣花肩上的孩子。孩子是个遗腹子,名叫国雄,按辈分要比小章宏大上一辈。在她的哄逗之下,小国雄乐得咯咯直笑——在他无忧无虑的笑声背后,尽是他母亲的艰辛与忧伤。而对于这样一个苦难的女人,包括郭惠珍,包括苦茶坡上善良的人们,都会伸出手帮一把。 这也包括叶德兴。 他把谷子全都挑回去,只歇了一口气,就来到吴绣花这边。 他没有怎么使劲,就把谷担给挑了起来。 原来,吴绣花担心自己挑不动,所以没敢装得太满。 但这一点重量对于德兴来说,实在是太轻了。他把担子放回地上,解开绳结又往里面添了好些谷子,完了还交代吴绣花要装满一些,省得要多跑两趟…… 雨终于下了起来,但在大家相互帮助之下,没有一家的谷子淋到雨! 这一场雨果真不小!豆大的雨点倾盆而降,大地瞬间被水汽笼罩,远处的山尽淹没在一片迷茫之中。 一到下雨天,屋子里就显得十分幽暗。男人们都扎堆聚在厅堂里,一边卷着旱烟,纷纷咒骂这场雨下的不是时候;一边喝者茶水,又暗暗高兴可以歇一口气。是啊,连日来的奋战,任谁都得累趴腰!
叶永贵也从田里回来了,好长时间没有下地劳作,他也累得够呛。不过,他没有和家人聚在厅堂里,他知道大家都不喜欢他,所以一个人默默回屋里待着。 家人一般不会踏足他的屋子,也包括他的两个女儿。那一间屋子整日门窗紧闭,不仅潮湿霉烂,还有满屋子的烟酒味、尿sao味,常人在里面绝对待不上半分钟。除此之外,他的被褥一年到头难得拆洗一回,垃圾从来不清理,空酒瓶子堆得有半人高。受得了这些的,估计只有蟑螂和臭虫了。 他就着身上汗水浸透的衣服斜靠在床上,然后拿起旱烟杆填上一撮烟丝。这些烟丝是最小的弟弟永胜给买的。家里能带点东西给他的,估计也就只有永胜了。但他心里明白,永胜是在回报他,并非真正惦记他。 这也不能怪谁,要怪只能怪他自己,谁叫他整日溺于酒中,喝多了还撒泼使浑。结果,老婆带着儿子跑了,女儿见他就像见阎罗王,家人亲友也是唯恐避之不及。 但这几天他却变了!除了和家人一起下地劳动,他还计划到镇上做工赚几个钱。 这都是因为无意之中,他听到了春婶和永诚的那一番对话。没有那一番话,他哪里还能想起女儿彩凤今年已经十八岁,转个眼就该找婆家了。 老婆儿子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他也就只有这两个女儿了。没有听到那一番话之前,他可以继续把两个女儿视如草芥;听到那一番话之后,他那一颗泡在酒精里的脑子,终于想到自己老来能指望的,也就只有这两个女儿。 女大当嫁,这是自然。而女儿一嫁,他不仅能得到一笔不少的财物,还能多一个女婿。正所谓“一个女婿半个儿”,根据农村的俗惯,以及心理上的作用,在某种程度上也能填补他身边无子养老送终的空白。 然而,这十几年来,他给过两个女儿什么?不闻不问?不管不教?还是那无休止的打骂? 想到这些,他的心里终于能有一丝惭愧。他明白,再不对两个女儿好一点,待他老了的时候,两个女儿也未必肯管他。他也明白,自家三口这些年一直靠着永诚,三餐才不用发愁,但永诚也不可能一直管着他,何况永诚的两个儿子都成人了。 在他的眼里,两个侄子就跟虎狼一般,有一次还跟他干了一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