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 唯君而已
他微微颤抖着，扬起嘴边的笑容，没有丝毫难过：“那又如何。不过是过去我还清欠你的，现在，还清我欠他的。”他抬起抖得厉害的手，轻轻拭去她脸颊上的晶莹，“可至少，若有缘来世相逢的这个承诺我终是守住了。” 若有缘，来世相逢。 不知为何，我忽地眼前花了一瞬。那一瞬闪过的，居然是九黎境的盘古之树。而树下依稀也有一双我和不知是谁的身影。 虽说只是一瞬，可刚巧不巧，我偏偏就是瞄到的就是那个我旁边不知是谁的身影。暗纹墨袍，冕带飘飘，从未见过的衣着风格。可如果偏要道出一个，这风格倒和魔神司幽有八成相似。 画面如烟花般一闪而过，在心头久久回荡的，却是那个我对着盘古之树说出的话。 “盘古大神在上若三生有缘，让我们，来世再见吧。” 我晓得，仙的修为达到一定程度，偶尔能通过某些契机透过天道漏洞，窥见关键的未来之事。正巧我被今朝灌了一身灵力，修为大增，若这盘古之树真是我窥见的东西 那特么想表达的到底是什么鬼？我恨司幽还来不及，情感问题上更是八竿子打不着，哪可能为他在盘古之树下许来世之愿！ “是啊，守住了”那头阑珊依稀中轻笑了一声，托住司卿伸来的手，“血缚在魂、同生同死，我们以后，再不会分开了。” 飘渺的身形双双逐渐趋于透明，似乎随意一阵风来都能烟消云散，这是消失的迹象。尽管如此，他还是努力抬着头，嘴边笑意没有丝毫减少：“只是对不起到最后，却连累了你。” “我的心，早就是你的了。”温柔的声音渐渐虚无，随风飘散，“从同生到同死，与你的血缚，我从未后悔过。” 愈来愈多的飞花飘旋而落，如霞如雪，模糊了那边本就越来越不清晰的一双人。无数碎片从他们身上腾起，像是飞舞的蝶，散去不知何处的远方。 他兴许是神智不太清晰了，迷糊着说：“你都不知道，我放出一缕神识，在世间寻了你整整一万年。可世上的生灵真多啊我一个个找下去，从来没有放弃过，可到处都找不到你，到处都没有” 像个孩子般的责怪。 她愣了一愣，半晌，终是化出一个笑来：“我知道的。阿卿，我等了你一万年呀。” 你不知道，我寻了你一万年。 我知道，我等了你一万年。 依稀有一缕微风带着飞花拂过眼前白绫，那一刻，万事消融为虚空，像烟云一般散去，却又似乎长得如一生那么长久。 飞花消散，所有失去的声音、风景，都几乎是在一瞬间从遥远的地方奔来，回归原位。依旧是紫色的天，倾颓的城，逐渐坠落的九黎境。 只是那些消失的幻境、失去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今朝木讷了许久，才试着问道：“他们不在了么？” “这里的一切都没有什么变化”我轻轻揪住自己胸口，“可我知道，她，他们，都已经不在了。之前遇到那个人的时候，这颗心是会痛的。现在这里空空的，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缄默，沉默。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无端发抖的右手。这只手干干净净，可就是这只手穿透了司卿的胸膛。 其实毁掉他们的，是我。 为了救一个人，杀掉另外一个人，最后还这么理直气壮地站在这里。我才是那个自私自利的该死之人吧 毫无预兆地，身旁突然伸来另一只手，温柔地覆上我的手背，轻轻握住。 “你前面的路还长着呢，不要在这里就停下。” 今朝孩子气了那么久，也难得会安慰人了。我笑了笑，至少不要他担心。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是会失败的事，可为了那一丝一毫小小的希望，还是竭力去争取。司卿，阑珊，这两个和我没有多少关系的人，都在这样努力着。我又有什么理由妄自菲薄？ 我默了片刻，突然想起某事，抬头问：“你还没说，你找司幽是为了做什么。他是魔神，这实在太过危险。” 他略作思考：“如果我说，是他让我去杀了他，否则，他就使九黎境坠落人界，你信么？” 我微微震惊，还是颔首：“我信。” 今朝法力几近全失，灵识被司幽轻易入侵是可能的。可问题就在，那个司幽到底是在作何打算。 今朝凝了我良久，半晌道：“你是在担心他会对我不利？” 我点头。 他苦笑一声：“我本就没有多少时间，他再如何对我不利，又有什么所谓。”他视线移开，落向愈来愈紫的苍穹，“至少，这最后的时间不会虚度了。” 即便即便如此，以司幽城府之深，不可能行无所谓且欠打之事。先前谢远之炼出忘尘剑，令魔界动荡，很可能有司幽授意。但以我这点智商，还揣度不出他想要什么。 但就目前而言，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围绕着我与今朝开展，无关天下苍生。恐怕想知道他要干什么的答案，也只有我们如他所愿去到他面前，才会揭晓。 “走吧。” 不同于宫廷屋宇的残破，盘古之树前，朔雪连天，风暴怒号，地上一尺厚的积雪，每一步踏入都刺骨寒冷。 树下，青衣男子迎风而立，背影略显单薄却气势如山。狂风卷动衣袍，佩环轻撞，玉音涔涔。 我远远站了一会，正欲前去，身后忽有一阵轻风拂过。那是一缕司卿的魂魄碎片，化作透明的蝴蝶上下翻飞，一路远去，到司幽的手心里。 司幽定定看着自己的手心，目光再未移开。 一刹那的静谧，让人舍不得再踏出一步去打扰。 他终于启唇，声音和风一样轻：“是你回来了么？” 风自然没有回答，碎片也渐渐消融，消失在他的手心里。 今朝立了许久，终是迈出一步：“司幽，我们来了。” 司幽的手也在半空中顿了许久，伴着一声叹息，还是放了下来：“很好。” 今朝眉头微簇，思量片刻，往前走去：“你既然一切棋局都是为我设下，那有什么事都冲我来，即便要取我性命也无妨。不要伤及无干之人，更不要伤及人界无辜的苍生万灵。” “哦？”司幽饶有兴趣挑眉，“在你眼中，我就是这样的人？” “我无法信任你。” “‘人界苍生’？真是伟大的思想”司幽冷笑出声，“你是不是仙当得太久，连自己是什么都忘了？万年前你口口声声为人界苍生，弃我乃至整个九黎境于不顾，如今，你还想重来一次？”未等今朝回答，他已兀自摇了摇头，折扇轻敲自己侧额，“是我错了，你不是他啊” 不知为何，他道出此话时，我忽地觉到他眼角有一瞬润意。 那是rou眼看不见的。连我用灵气感知，也只觉到那么短短一瞬。 发觉今朝似乎还要走近，我忙前跨半步拦在他身前，微微摇首。现下一切尚未，还是不要走近的好。 他似是了解了我的心意，不再前行。 司幽将手中折扇往前一伸，转瞬竟变作一柄长剑。他凝着今朝道：“你还记得我当年教过，手中剑是用来做什么的么？” 今朝显然记忆力不好，皱着眉头纠结了半刻，才扯出只字片语：“保护身边之人？” 第一次，司幽的笑容如此柔和：“剑锋披靡，可摧万物。心念永固，始有家国。”幻剑消融，又成了原本折扇的模样，“那不是你的责任，你自然不会记得。那是站在最高的位置上的人，所相应要承受的东西。”他的声音愈来愈轻，“那个站在最高点的人，就这么伟大地活了一万年。” 再也掩饰不住的泪水，终于顺着他的脸颊滑下。 “伟大到，无数次把自己真正想追求的东西，亲手放弃。” 我来时，是做好撕逼现场的打算的，全然没有想到会如此和谐。更没有想到，气氛会和谐得有点微妙。 今朝既纠结又不耐烦，径直问道：“只要无干人间苍生，你想要什么？” 司幽抬起头时，眼中泪已断，似乎竭力做出的嘲笑，却是那般无奈。 “若我说，我想要的，自始至终都只是一个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