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礼部尚书
龙泉郡,位于山西太原西南,紧邻陕西。作为山陕交汇,水陆商路汇集的商业要地,是一座堪与太原比拟的繁华城市。 王薄暂居于龙泉郡城内连升客栈,这客栈接待的都是来往客商和外地学子,客栈名字取得好,生意自然也就好了。 街拐角处,邢尧天就掀开轿帘道:“侍卫大哥,连升客栈人多嘴杂,我怕这么大摇大摆的过去可能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我们还是直接走过去吧。” 侍卫笑道:“还是邢公子考虑得周全。” 吩咐几个手下将轿子抬走,两人步行来到客栈。 虽然在龙泉郡内出现轿子并不稀奇,但轿子里走出来一个寒酸的穷书生,就有点惹人注目了。 来到二楼雅间门外,侍卫轻敲两下房门,里面传来一个深沉的中年男子声音:“让他进来,你在门外守着。” 邢尧天深呼吸两口气后,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就是八仙桌上的满满一桌宴席,几道热菜还冒着腾腾热气。窗边,一个中年男子背身而立,眺望窗外,仿佛神游九霄,心思不在身体。 一路上,邢尧天都有点担心,面对这样的大官,自己会不会一个不小心就因为说错话而被砍掉脑袋?就算不是这样,那自己要说什么话才能让他欣赏,从而得到重用? 可见到王薄本人之后,邢尧天忽然感觉事先想到的那些场景都好像用不上。 上一世为心理医生,他对细节的注意力简直要比常人高数倍。观察病人的一举一动来分析他们的性格,甚至分析出一些病人自己都不知道的性格隐疾。一个不好,治疗方向出现偏差,就极有可能让一个人的心里疾病更加严重。 这份对人性格分析与判断的特长,已经让邢尧天在对付罗成的时候起了奇效,更加让他明白自己在这个历史完全不管用的年代,了解的那点隋唐历史没点屁用,还是去用这个时代没有的心理分析作为自己最有力的武器来得更好。 于是邢尧天立刻把与自己有关的事情全部抛诸脑后,仔细观察王薄,见他眉宇间略微露出一丝隐藏极好的无奈,凭窗眺望,望的并非天高海阔的山河,而是地面行来走往的民众。 邢尧天深感震撼,突然感觉到了王薄这股无奈是因何而起。另一个世界王薄身为第一批领军起义的人,这一世的这份性格或许还有保留,然而他已经身为礼部尚书,为宇文述这样的昏君办事,胸中那平常人无法理解的无奈心情,或许才是他眺望远方发呆的原因吧。 明明一抬眼珠就可以看到大好景色,但他的眼神始终留在街上这些陌生民众的身上。 来到窗边,与他一起眺望窗外。 只见楼下大街延伸直至城门,街两边房屋高楼鳞次栉比,错落却不显凌乱。街左右皆是热闹商铺,衣饰绸缎、脂粉珠宝之类的店铺,生意最为火热。除店铺外,街边尽是些小商小贩,有卖新奇玩意、古玩文饰、刀兵皮盔者,也有相面卜卦、剃头修脸者。 来往行人多为行商游客,有意气风发的商人、有趾高气扬的贵人、有抗轿担担的劳力人、有身穿破衣烂衫的穷苦人。 人间百象,似乎在这一条街内全都展现了出来,这俯视望去,给人不胜唏嘘之感。仿佛居高临下的跳出了这个世俗之地,但下楼之后却还是要成为这纷乱世界的其中一员。 邢尧天忍不住脱口而出道:“许多人都羡慕鸟儿翱翔天空的自由畅快,却没人想过许多鸟儿腾飞万里,也只是为了铸造属于自己的巢xue。” 王薄霍然转身,哈哈大笑道:“你知道吗,你已通过我第一关考核。若你一开口便是一些庸俗文人的话语,我就会轰你离开。” 说着伸手示意邢尧天落座。 他是个年近五十的中年人,与想象中文弱文生不同,他是个身强体壮,虎背熊腰的大汉,看来有过练武的底子。与雄壮的体魄不同,王薄却生着一张慈祥和蔼的脸庞,谈笑间极富感染力。 既然能因为这番话而被打动,邢尧天就更加确信他就是那个‘知世郎王薄’!而且根据史书记载,王薄此时的年级应该要比眼前的王薄年轻。 罗成好色,宇文述当皇帝,王薄成了礼部尚书,这么看来,历史的变动实在是要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大很多。 以茶代酒,先敬了王薄一杯后,邢尧天好奇问道:“在王尚书看来,何谓庸俗文人的话语?” 王薄饮下一杯酒后道:“无非是那些或阿谀奉承,或歌功颂德,或指桑骂槐,或痛心疾首,或自命清高者。这五类文人,在我眼里都是些败类,不足一提。” 邢尧天面露窘迫的微笑,挠头道:“来见王尚书的路上,我想过第二类,第四类,第五类。” 王薄哑然失笑道:“我竟是那么可怕,要你这么想尽办法来对付吗?那你说说看,怎么见到我之后,又说出鸟儿筑巢这番颇含深意的话出来。” 邢尧天毕恭毕敬得回答:“世上之人胸怀广阔的很多,却大多都是一些有空谈志向,却无实际能力之辈。正如王尚书口中所言的第四类人。单纯凭着对世界完美化的向往,却要将这份向往强加至其他有权势人的身上去实现。若这些有权有势的人办不到,那这部分所谓有大志的人,就会提起笔来,对他们一顿痛骂。嘿,茫然不知,他们这些人才是最为可悲的。这些文人,只会高歌翱翔于天上的小鸟,却从没想过小鸟翱翔于天空,也只是为了吃住这样的琐碎事。就好像他们张嘴闭嘴就谈国家兴亡,却连最基本的柴米油盐都不懂。” 王薄放下酒杯,面露苦涩的笑容道:“世上文人都和你一样的想法,我大胤何愁不富强兴盛。” 邢尧天见他触及心事,岔开话题道:“那王尚书因何会请我来这里,这一切的契机是什么?” 王薄反问道:“若不修德,城中之人尽为敌国也。这句话,是你写的对吧?” “是。” 虽然嘴上这么回答,但邢尧天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肚子里这点墨水,还写不出这样慷锵有力的文字。 这句话出自《史记》六十五卷,孙子吴起列传。原文魏武侯乘舟而下,观山河美景,感慨山川环绕,江山稳固之美。吴起就历数史上因德仁不修而丢掉江山的君王。最后结语就是:‘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尽为敌国也’,意思就是江山再牢固,你若是昏君,不用外人来打你的江山,光是你屁股坐的这条船上就全都是敌人。 邢尧天稍加修改,就当做了自己所作。虽然有些无耻,但这个世界的史记里并没有这段故事,战国时期的历史也与自己以前那个世界的历史有许多不同,所以也不怕被人知道了。 关键当时写这句话的时候,纯粹是一时气愤,想要骂骂人而已,完全没想到因为这句话,居然引来了王薄的赏识。 “我看过其他考生的答卷,无非就是些高筑城墙、广征兵饷之类的愚蠢办法。稍聪明点的还能想到与突厥军联合剿灭马贼,从根本上消除隐患,虽然这办法根本不切实际。” 见王薄对此事如此关心,邢尧天心头一动说道:“难道此事发生不久,朝中正为此事而烦恼?” 王薄又投来赞许的目光,但却摇了摇头道:“这已是三月前的事。当时我联合二十多位同僚一同上奏圣上,希望圣上能让当地官员安民心,复德政,再考虑如何痛击马贼。可……哎,若当时能有你这句摄人心魄的言语,说不定能让皇上回心转意。” 说到最后,险些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王薄急忙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堵住自己这张嘴。
从王薄这几声哀叹,邢尧天已经感觉到他那股深深的无奈感。 急忙问道:“那关塞城现在如何?有没有再受马贼侵犯?” “半月前一战,马贼用计引关塞城士兵出城迎战,在城门未关时突然袭击,攻破城门,致使驻军死伤惨重。幸亏援军及时赶到,才没让关塞城落入马贼手中。” 寥寥数语,邢尧天脑中就浮现起这凄惨的画面。那些未曾经过修炼的民众穿着不合身的盔甲,拿着劣质兵器,抵抗战斗经验丰富的马贼,该是多么不堪一击。 王薄悲从中来,不禁情绪高涨的说道:“知道我为什么愤恨那些只会说空话的书生吗,因为那些人说几句话都能算为国尽忠,那前线抛头颅洒热血的将士们算什么?” 邢尧天赞同得不断点头道:“即使是一介书生,也可以做的更好。比如为官为爵,亦或者成为辅佐将领的谋士。以言语打动皇上。” 王薄突然话锋一转,让邢尧天有点不知所措。道:“即使到我这样的身份,也是人微言轻,就算说出的话是传世名言,传不到皇上耳朵里,又有什么用。” 邢尧天也不顾什么言语忌讳说道:“胸无点墨的弄臣可以做到,如我这些饱览群书的书生为何做不到!” “有骨气!这些年来,老夫遇人无数,但只有你能合了老夫这怪脾气。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不敢当。”邢尧天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两人又聊了会天下大势,邢尧天越说越兴奋,王薄越听越满意,终于去掉了最后的戒心。 忽然提起一个话题说道:“虽然我对你的印象不差,不过你毕竟没能打完试卷……” 邢尧天刚准备说自己已经答出所有题目,只是被人毁了答卷。可一想这件事又死无对证,说出来也未见得有人信,反而显得矫情,于是道:“我并没想过要通过王尚书进入龙泉学堂,此事王尚书不用再为我费心了。” 说出这番话的时候,邢尧天的心简直在滴血。如果真要按照自己的想法,肯定想让王薄安排自己进入龙泉学堂。 毕竟在龙泉学堂作为周边五郡最好的学堂,修学有成的书生加官进爵不在话下,最次的将来也能成为商人府上幕宾,亦或担任官员幕下谋士、判官、主簿,掌书记等职。 王薄赞许的点头道:“你只字未提试卷被毁这件事,足见你不会对已发生的惨事怨天尤人。其实我早已抓到毁你试卷的小厮,只是那人原本是个街头混混,被人收买,才会不惜一切的毁掉了你的试卷。至于是谁收买的他……哎,强龙不压地头蛇,以我这点势力,已经无能再往前多查一步。” 邢尧天急忙抱拳道:“原来王尚书已为我做这么多事,尧天感激不尽。害我的人,其实我自己早已找到,也自己私下处理了。这件事就不劳您费心。龙泉学堂也非是我的唯一选择,离石郡、临汾郡、西河郡等都有知名学堂,哦对了还有文城郡,他们……” 王薄不耐烦的打断邢尧天道:“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你在龙泉学堂读书,但这件事可能会委屈你,不知道你肯不肯答应。” “啊?什么办法?” 王薄不答,而是扬声道:“王义,去叫悦华来。” 门外侍卫答应一声,脚步声远去。 不久,一个少女推门而入,微微行礼,以细腻轻柔的声音道:“爹爹,邢公子。” “这是小女王悦华,她也会入读龙泉学堂。只是她如今还缺一个伴读的书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