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情有独钟
我方看时,但见整个院落的各式佳树翠木皆被斧凿精心披沥成那一日秦清和繆氏摆弄的盆栽样式,原先的一带粉垣,数楹修舍前千百竿翠竹也正在经历秦清手中一柄随意削成的木剑斧凿,噼啪咣当之声不绝于耳。 秦清穿着崭新的藕色绫袄,金边回纹的青缎掐牙坎肩,下面搭着月白色撒花收脚绫裤,锦边弹墨袜,绛底小鹿靴,背着紫雕弓,手中拿着那柄木剑来回穿梭,胯下还有一匹高头骏马。 这马儿明眸大眼,头颈高挑,灵敏的小耳,肩高过人,四肢紧致有力,在如此小的院落中前后转圜,毫不费力,灵巧非常,兼之通体赤黑,细毛光滑闪耀,骏熠挺拔的高傲姿态如若传说中的汗血宝驹一般。十分夺人眼球。此刻却只温驯的在秦清娇小的身姿之下,任她驱驰,马蹄哒哒掷地有声,速度又着实很快,闪身腾跃转弯之间亦是风驰电掣,吓得旁边的一干小厮丫头一溜烟躲在抄手游廊的小抱厦厅前面,见我前来,如若一群受了惊吓的兔子一般纷纷围上来行礼,接着便是七嘴八舌的诉委屈。 专注于以其剑道击刺,马上奔驰之术开展园丁事业的秦清,此刻方才注意到这边,却仍是兴致高昂。只见她左手一拉缰绳,那马儿开怀长嘶一声,端的如若跑出了兴奋劲儿,前蹄离地向天,近乎直立的摆了个帅气的亮相姿态,众人又是一齐惊呼。连我也不禁心下一紧。 秦清却恍若未闻似的,至将背后雕弓弦弹开,将那马儿一套,自己牢牢抓着时送时紧,饶是那好马皆有内心野性的好战基因,竟叫她一番力道和巧劲儿弄得每每行动皆被她看穿一般,借力使力,稳稳在马上杂耍一般。秦清又顺势驭得马儿竖时,于高处斧凿雕塑了一下她身侧的枯枝,木剑挑、砍、击、刺、割、勾、抹、挂、销一系列动作间行云流水,轻巧如若天女下花一般。随即只见她将弓弦移开,那马儿四蹄落地,鼻翼哼哼几声,随即就安静下来,低眉垂目如若方才。秦清只在他臀部轻轻拍了拍道,“干得好,付二。” 马儿如若得到心上人的夸赞一般,得意的又挺了挺身子,鼻子歪过去,就着秦清靠近他一侧的手舔来舔去,亲昵非常。 “过去吧,付二”秦清轻轻抹了抹额头的香汗,抚了抚那被她唤作“付二”的马儿,马儿善解人意的踏着俊逸的小碎步款款跑过来。秦清便随即下马。早有一大堆丫头婆子迎上去扶她。管马的小厮也赶忙接过“付二”的缰绳,带到一边去。临走,“付二”毫不忘记与秦清秀恩爱一般又蹭一蹭头,恋恋不舍的几步一回守,那场面,端的让我感到了甚为夫君的压力。 “娘子——,”我见秦清无事,一脸神清气爽的快意样子,也便不忍此时出言相劝,坏了她的兴致,就只是走上前半玩笑半认真道,“娘子何处寻到这么一匹宝贝马儿?” “好热,”秦清解下汗巾子,又唤了锦屏过来道“给我备些热水,我好沐浴更衣。”锦屏一连声应了,又用眼神直指了指秦清,示意我上前哄她开怀,我会意一笑,锦屏方才退下去准备。 “娘子给这马儿赐名,这名儿,”我嘿嘿坏笑着,一边搂过秦清一同行走道“这名儿很是,很是有趣。不知将来我们儿子出世了,娘子待要给他起个什么‘芳名’?” “不好么?”秦清将汗巾子一甩,凤目万种风情的飘来一瞥,又兀自道“我只道是方便叫来着。从前我家中也有过几匹马儿,你可知他们叫什么名字?” “秦大,秦二,秦三……”我故作聪明的搂住她的腰,嘻嘻笑道。 “不,白马,叫大白,黑马,叫大黑,棕马,叫——”她看向我,一抹坏笑道,叫“再棕。” “阿弥陀佛,幸而不叫‘祖棕’,善哉善哉,”我接着话茬不仅贫嘴,又问道,“为何不叫大棕?” “父亲的大棕当年战死了,”秦清道“所以这批棕马叫再棕。” “那为何这匹不叫‘再黑’,而叫‘付二’?”我又问道。 “这个么,”说话间,我们已然穿过了后院玄关,又过了一道里外分阁的粉釉影壁,沿着抄手游廊,走到正堂寝屋,我忙扶了秦清跨过门槛,见她就着昭君榻边上的银红撒花锦褥坐下,这才絮絮说给我听道“付二,是我赐他的尊号,这些大家子里,都有将贴身得利的人起个自家姓氏的简单名字,因着我从来不曾给下人起什么名字,于是我便赐了他这个名字。” “敢情这还是个头彩,”我不禁故意促狭她般摇了摇头,方又挨着一侧金钱蟒纹样椅搭的椅子坐下,努嘴道“此马得娘子厚爱,幸甚至哉,无以为报,又不能以身相许,真是遗憾了。” 正是时,锦屏便匆匆踏了进来,见了礼后便吩咐两个小厮将一只五六尺长短的圆形大香樟木桶并着热水一径抬了进来,又两个小厮抬了一张密密绣着璇玑的紫檀架子大屏风进来,后面跟着的小丫头则捧了鲜花瓣,浴盐,拂尘,铜壶,擦身的棉布帕子,换洗的衣裳等等。小厮们在屋中空处将屏风架好,另两个放下浴桶,几个小丫头调试了水温,又将一应物品,衣裳搭在衣服搭子上,其它的皆是托盘托放在东边的茶桌上。锦屏自己伸了玉手进去调过水温,方对秦清道“小姐可以沐浴了。” 几个小丫头正要上前来帮着秦清更衣,我便伸了伸手制止道“你们先退下吧。” 一时众人都以奇怪的目光看向我,我却只故作出一副大义凛然之态正色道“本将军今天亲自服侍夫人和腹中小公子沐浴,你等门外候着便是。” 锦屏还掌着,其余丫头都要笑出声了,只齐齐说一声阴阳怪调的“是——”便退了出去。 门刚刚关上,秦清便红着一张脸向我道“还没生呢,你怎知是男是女?况且,亏你还是新越培养出来的人,怎么如此白话,倒叫我害臊。” 我拉过她,将脑袋贴上她的腹部,轻轻道“男女我都欢喜。清儿,我知道亏欠你许多,但我答应你,等有天战火消散了,我便腻在你身边,我们一家子人去山水间,安身立命。” 秦清并不说什么,只将头依偎在我胸前,我们彼此解开了袍袖,一同跨入浴桶中,水中溅起的浪花欢快的拂过额角,我打开她的鬓发,拿起篦子,轻手轻脚也笨手笨脚的梳起来。 “清儿,文人说的举案齐眉之好,梳头画眉之乐,我也觉得甚好,不若我们一一的也做起来,你觉得可好?” 秦清的肩膀浮在水面上,白皙的皮肤和清癯的锁骨让我禁不住吻上去,她湿润低垂的睫毛上盈盈的水珠,红扑扑的脸儿格外可爱,只见得她低头点了点,又说道“人并不必强行分出个类来,从前我也道文武殊途,近些时候时常听得睿亲王对主上提起他的谋士荊金水,倒觉得文官心中未必没有天资纵横能帷幄决胜千里之人,而我将门弟子也未必罕见无能无才无以继承家风之人,色色人物中,皆有不俗者,各种职业里,均有庸碌者,也不好一概而论。”
“便是那个设计缴了农民军据点,却从未露面,一直暗授机宜的谋士么?“说起此人,我也颇为好奇,于是一边继续拿过篦子给秦清梳头,一边和她聊道。 “是呢,”秦清转了脸道“我也不知详情,只知似乎他设了计谋,才让现在罗倭康秀将军账下四大家佬中第一人德川将军偷偷派来使臣,商定康秀将军身后,他们一旦与石田家那些淀姬一系的人发生内战,我北溟如若能够提供便利的军械弹药买办,他们事成之后,便与我北溟称臣纳供之事。” 外面隐隐的曲乐之声飘来,唱的似是“长醉之后方何妨,不醒之时有甚思?糟杂两个功名字,醅淹千古兴亡事。曲埋万丈虹霓志。不达时皆笑屈原非,但知音,尽说陶潜事……” 我边听着曲子,思量这当是白朴《寄生草》中的一支,名唤《劝饮》,又想到这荊金水缘何和我与黄淳一直在做的铺排安顿如此类似,莫非是人心思同,如此默契么?倒是让这位抢了先机。心中如此想着,却只是和秦清叹道“国与国之间的事,能有谁知呢?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便是最好了。” “西院的何大人府上买了十数个戏子,皆很是会唱,曲艺也通达,经常演绎些曲调唱和,前二日唱一出张文潜张夫子的《红绣鞋》,听得人百转柔肠,‘孤雁叫人怎睡,一声声叫的孤凄,向月明中和影一双飞。你云中歌,歌彻空碧声嘹亮,我枕上泪双垂,雁儿,我你争个甚的?’”说完她壁上眼睛,长长的黛眉和长长的睫毛微微的抖动。悬窗外明亮的光线照着,一情一态,脉脉含情。 我放下梳子,将身子移到她端正面一侧,双手捧了她的脸蛋,对着她的单唇轻轻一记长吻,随后,摸了摸她的额头道“张文潜最爱写这些闺怨孤寂之曲,你听得快活也是好的,可是千万别当真伤感就好了。” 她点点头,又道“你一说倒是真的是了,他的另一支《闺中闻杜鹃》也时常唱起,……”正说着,忽然顿了顿,我侧耳听去,可不是正在唱这一出,吹吹打打的檀板声,琵琶声,喝着唱词声声入耳“…帘幕低垂,重门深闭,曲藍边,雕檐外,花楼西,把春唤起,又将晓梦惊回,无明夜,几曾离,这绣罗帷?狂客江南正着迷…” 渐渐的随着笙歌缓停下去,一阵嘈杂脚步匆忙而过。 我亮起嗓子忙向外问道“什么事?” 锦屏在外面的声音匆匆响起,回说“没什么要紧事,只是外头下大雨了,在各自拾掇着。” 我和秦清相视一眼,她对我道“我们擦身更衣出去吧。” 我便先起身自擦了身,穿上里衣外衣,又并倭锻夹袄,滚边北溟窄袖棉袍,又扶了秦清出来,为她擦拭包裹好,更了衣。方命锦屏叫人进来收拾。 谁知锦屏刚刚应声推门进来,便是“啊”的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