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松柏
陈墨不是第一次来到村边的松柏林，但却是第一次走到松柏林的尽头，而且很久亦或是永远都不会再回到这片松柏林。 因为曾经来过这里，所以来到这里就想到曾经。 在这个奇怪的地方，陈墨记忆里难忘的景象太多了，比如二老在那条刚刚没膝深的河里竟然钓出来一条足有一百斤重的金枪鱼，大老在这片不起眼的松柏林里面捕获了一只一人多高的黑熊，老太婆在那片秃得连根草也不长的地方采了一大筐蘑菇，老承虽然没做什么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情，可是他养的那只幽怨的黑色小毛驴曾经一脚将石磨踢成一百块以上的岩石碎片…… 陈墨一直觉得只有这个村子里才会发生这些奇怪的事情，因为他一直坚信这里虽然不是地球，但绝对不是火星！ 村里有一间草庐，没人居住却有着许多一尘不染的竹简和线装书，大部分都是些博古通今的史书，而陈墨这十年里也正是靠着草庐里的书和竹简来打发日子。 虽然怪异，但这里也完全配得上“世外桃源”四个字，不过陈墨本就不是这里的人，现在也只不过算是一种另类的回归。 深深地吐了一口胸中的浊气，享受着脚下雨后泥土特有的松软所带来的舒适感，陈墨抛掉脑中那些没有意义的东西，想象着一会走出松柏林的那一刹那的景象，或许是一片草原？或许是连绵不绝的雪山？ 于是当陈墨走到树林尽头的时候，就闭上了眼睛开始期待那一个瞬间，等到完全走出这片树林之后才睁开了双眼。 没有草原，没有雪山，站在陈墨面前的是一个满脸憔悴、素布麻衫的青年道士。 陈墨再次闭上眼睛，又睁开，确定不是自己出现幻觉，而是真真切切的一个活人摆在自己的面前。 “我是松柏。”年轻道士极为骄傲而又清晰地吐出四个字。 他是松柏，是北魏剑阁的松柏，是当世鼎鼎有名的“四癫”之一，是那位世间第二的剑圣凌霄的大弟子，在面对普通人的时候，一切的谦虚和恭谨反而显得更加的矫情。所以松柏面对体内毫无天地元气波动的陈墨，即便并未刻意地去说出那一份潜在的骄傲，但却也不会刻意的去掩饰。 陈墨在松柏开口前一直都渴望走出来时在视野中那一瞬的惊艳，即便是一名神情憔悴的道士都是一道很别致的风景，然而陈墨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叫做松柏的年轻道士似乎比自己高了那么一点，于是便开始有些厌恶松柏那笔直地有些过分的身躯。 回头看了看身后笔直的松柏，然后又回过头来看着面前站得笔直的年轻道士：“你一直住在这里？” 松柏皱起了眉头，他很少笑，也很少开玩笑，于是松柏便很讨厌别人跟他开玩笑。然而在陈墨转身去看身后的那片松柏林的时候，松柏看到了他背上的那把像烧火棍一样的黑色长剑，于是松柏很好地把眉宇间那一份厌恶变成了一份恰到好处的认真思索：“若是……有空，常住在这里自然是极好的。” 或许是觉得与松柏之间的玩笑极为有趣，陈墨脸上浮现出一丝极为灿烂的笑意：“我是陈墨。” 松柏觉得刚刚四个字的语调语气似乎有些熟悉，但好像却是无法想通这四个字与前面的玩笑有怎样的联系，便问道：“你是那个村子的人？” 陈墨觉得这个问题有些难，于是略微思索了一下，说道：“不是。” 毕生都在练剑和感悟天道的松柏觉得与眼前这个叫做陈墨的年轻人对话似乎有些浪费时间，而时间对松柏来说就是生命，于是两人周边的空气变得有些沉闷。 陈墨似乎是感觉到春雨滴在身上的凉意，才缓缓开口：“但我在那里住了十年。” 似是猜出了对方的心意，陈墨拍了拍肩上的水珠，眼睛盯着松柏脑袋上的发髻却似乎是在眺望松柏身后的景色：“走这条小路到不了那个村子。” 松柏双手抱拳，弯下了笔直的身躯，似乎竭尽全力地用僵硬的身体保持着这个极为恭谨的姿势，语调依旧平稳，不过却是柔和了许多：“请指教。” 每次松柏底下头颅弯下身躯的时候脑海里总是会出现一个瘦弱的小男孩，这个瘦弱的小男孩每次出现的时候都会不停的给人作揖、行礼、甚至下跪磕头，为的只是把那一个连果腹都些困难的窝头给一个同样瘦弱的男孩，然而当他把一个冰冷的窝头拿到他的面前时，他的身体已经像那个窝头一样冰冷…… 直到那个眉如利剑的男人出现在小男孩的面前，小男孩只需要向他一个人低头便不用再向其他任何人卑躬屈膝，于是那个小男孩用一柄松木剑轻易地刺穿了所有曾经让他低头弯腰的人的心脏，从此小男孩不用再时时刻刻低头弯腰，于是他的身躯时时刻刻都挺得笔直。 现在，那个小男孩已经不复存在，世间只有那个笔直的松柏。 陈墨似乎很满意眼前的景色，沿着脚下的路向前走去，与松柏擦肩而过的一瞬间，看了一眼依旧一动不动的松柏，陈墨忍不住笑出声来：“路不通，不走路就是了。” 陈墨看上去心情不错，而松柏此刻站直了身躯，面无表情地说道：“难道可以直接御剑飞过去？” 本来已经要走的陈墨听到“御剑”两个字不由地回过头来：“可以一试。” 松柏拔出背上的一柄木剑，凭空一扔，木剑就悬浮在空中，而松柏则是极为潇洒地轻轻一跃，单脚站在剑身上，看到陈墨眼中的一丝羡慕，松柏的心情突然变得极好，更是难得的扯动了嘴角，扔给了陈墨一块木牌。 “这个想必你用得上。” 陈墨接过木牌，只见木牌只是单面有一个秦汉体的剑字，并无其他特殊的东西，不过陈墨还是收到怀中，并向松柏拱了拱手：“多谢松柏兄。” 陈墨话音未落，只见松柏林之中响起一阵树倒枝断的声音，伴随着一阵烟尘，只见一个黑色的影子和一个白色的影子向着陈墨的方向飞速前行，竟是一只毛驴后面拖着一个足有千斤重的石磨飞奔而来。 黑色的小毛驴则是发出了两声极为嘶哑的叫声，极为亲昵地用头蹭着陈墨的衣服。 陈墨轻轻地拍打着小毛驴的头颅，一边笑着说道：“松柏，你不好好拉磨，来干什么？” 忽然天地间没来由地刮起了一阵风，空中御剑而立的松柏似乎有些身形不稳，冷哼一声，催动着脚下的木剑向松柏林方向飞去。 “能飞就是好啊！” 陈墨望着远处松柏的背影感叹道，回头拍了拍黑色小毛驴的脊背：“你这头倔驴，喜不喜欢我给你起的名字啊？” …… 是夜，一脸疲惫的松柏来到草庐边的小河旁，用河水洗了洗脸，感到一阵凉意让自己的头脑变得更加清醒，于是便静静地站在河边。 松柏沉迷于天道，始终坚信一切都是天数。在松柏看来，死在他剑下的人，都是命中注定，皆是天意。于是松柏眼里的天道不停地轮回，最后这世间只剩下那一个男人可以让松柏低头。 于是松柏来到这里，修道者梦寐以求的圣地——剑冢。 传闻剑冢里有十把传世名剑，里面还有十位世世代代守剑的剑奴。然而剑冢并不出名，因为这终究只是一个传闻，世间之人都知道有剑冢，但却找不到剑冢在哪里。直到有一天剑圣凌霄在这里感悟剑道，剑道大成，从此大河剑闻名天下，于是传说中的剑冢又变得炙手可热，不过在凌霄之后终究还是没有其他人再次找到剑冢。 松柏并不知道这里，只是冥冥中感到有人指引才走到了这里，于是松柏更加坚信这就是天道——他要斩尽所有让他低过头的人。 悟剑才能得剑。 于是松柏来到自己老师曾经感悟大河剑的河边，希望能有所收获。看着才及膝深的河水中泛着的浪花，忽然有一种感觉，感觉眼前的这条小河就是横亘在北魏和大楚之间的那条名字叫做大河的大河，无数的巨浪翻滚着奔流着，松柏极尽所能地想要看到这些浪究竟翻滚到何处，他随着浪不停地在大河中翻滚忽然间松柏面前所有的浪花都不见了，只剩下一个人，脸上有着一抹灿烂笑容，却不做声，就这么保持着一种令人发狂的沉默。 于是浪碎了。 松柏并不掩饰自己的懊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着这个又一个让自己低头的人，年轻，稚嫩，但灿烂笑容下隐藏的傲气，还有相对无言时那种让人极度抓狂的沉默。 如果是别人让松柏如此抓狂，那么松柏一定会用背上的两把木剑把他的心脏刺穿，但那个男人的身上背着大河剑，而那个男人身上则背着一把像烧火棍一样的东西——但那仍然是从剑冢里面带出来的剑。 再次呼出一口浊气，松柏转过头，视线中只有那棵被劈成两半的树在月光中身影婆娑。 松柏摇了摇头，极力的想摆脱这两个人的影子，于是松柏闭上双眼，他依旧看到两个人—— 春雨后，松柏前，青葱少年行； 清明夜，大河源，一剑斩菩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