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天璇国·王宫 公孙钤穿过一条幽静的巷道,来到陵光的寝殿外,内侍正要进去向陵光禀报,被公孙钤摆手制止。公孙钤缓步上台阶,刚一进入寝殿,就看到陵光披发坐在窗前发呆。他故意放重了步子,发出声响。陵光蓦然回神,转头去循那声音的来源。 公孙钤的脸半隐在昏黄的烛火下,陵光看到他的瞬间,不禁恍了神儿,恍惚竟觉得来人是裘振。他欣喜的站起身来,三两步走近公孙钤,低呼道:“你回来了?” 公孙钤一见陵光的模样,赶忙单膝跪地,一揖道:“参见吾王。” “哦……”看清来者是公孙钤,陵光颓然长叹一声,对着公孙钤摆了摆手,道:“原来是你啊……起来吧,见孤王不需要这些繁文缛节。” 公孙钤起身又是一揖,才道:“谢吾王,然则礼不可废。” “你过来这边吧。”陵光转身回到窗下,又倚着矮几坐了下来,他拍了拍身旁,让公孙钤也过去。 公孙钤微微躬身,走到陵光旁边,端正的跽坐下。陵光上下打量他一番,片刻之后又转头向窗外。 “下官,还请王上多多保重自己,而今天下大局未定……”公孙钤斟琢一番之后,才对陵光开口 陵光却是苦笑一声,支着头看向天边的一轮被水气浸染得有些模糊的弯月,“你们是不是都觉得孤王任性?” 公孙钤垂首,想了想才说:“您是天璇的王,天璇的子民还等着王上更进一步。” “更进一步,”陵光的脸上浮起一抹惨淡的笑,他摇了摇头,端起矮几上的酒盏一饮而尽,“以前,我心里就只想着更进一步,不,岂止是进一步。可是,孤王做错了一些事……” “人生在世,孰能无过,”公孙钤微动了动手指,却实在觉得若是拦着陵光,不让他饮酒,有些于礼不合,他只得劝道:“还请王上不要执着于过去。” “不要执着于过去……”陵光的眼神暗淡下来,良久,他才看眼公孙钤,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公孙钤正了正身子,认真答道:“下官公孙钤。” “公孙?孤王记得淮西郡有个公孙氏,曾经出过大儒,当年也是世家。”陵光揉着太阳xue,努力的回想着,“孤王幼时,数次听先王提及过那位公孙先生……” “正是下官祖上,可惜公孙氏子弟不肖,未能光耀门楣,”公孙钤没想到陵光竟还能记得一个已经没落的氏族,不由得正色道:“空有世家之号,如今却是人丁凋零。” 陵光回过头,再次打量公孙钤,目光落在了他的佩剑上,点了点头,“孤王看你,尚可。” 公孙钤一愣,不知道陵光所谓的尚可,是指什么,只得先谢过,欲言又止,最后微微垂下眸子。 “你今日来也是要与孤王说教的吗?”陵光看公孙钤,忽然想起,这人是魏玹辰的门人,前不久才经他举荐,做了如今的御史大夫。 “下官不敢,也不想,”公孙钤这次却是恳切的抬眼看向陵光,他不再犹豫,开口道:“民间有句俗语,人生在世,没有过不去的坎,此话说与王上,是大不敬。寻常人家所忧无过三餐一宿,王上身系天璇全国,行事、进退之间,自然是艰险重重。有些事,做臣子的,劝谏亦也无用,王上心里的那道坎过不去,就算一朝的臣子都撞死在大殿的柱子上,也没用。” “你倒是个敢说的。”陵光听了他这话,不由得干笑两声,不过下一刻,他却伸了指头在自己的心口处点了点,黯然道:“孤王这里不是坎,而是有个洞,填不上的洞,每日里睁开眼,心里就空落落的。” “人活着,又岂能事事顺意,时日久了,再深的沟壑也能绕得过去。”公孙钤觉得陵光这回是把自己的话听进心里了,忙又接口说道。 “若是孤王不想绕过去呢?”陵光一边说,一边又饮下一碗酒,放下酒盏,抬手抚在裘振留下的那柄短剑上。 “还请王上想想裘将军……”公孙钤见到那柄短剑,心念一动,这话也没多想便脱口而出。 “你!”陵光狠狠的一拍矮几,对公孙钤怒目而视,可是见公孙钤一脸无畏的回望着自己,渐渐的,心中的怒气又淡了下来,他长吁口气,道:“罢了,孤王原本就对不起他。” 公孙钤跪直了身,向陵光拱手道:“此事,下官不敢置喙,这天下不是一个人的天下,王上也不是一个人的王。下官唯愿吾王做位盛世之君。” “盛世之君……”陵光有些错愕,讷讷的、将这四字反复念叨几遍,他仿佛又听到裘振死前,对自己说过的那句话,“唯愿吾王长享盛世。” “裘,裘振他,”陵光的目光渐渐迷离,泪光涌动,他颤声道:“他临之前,对孤王说,唯愿孤王长享盛世……你们,你们是不是都觉得,孤王心里只能盛世二字?” “王上有经天纬地之才,只要王上愿意,盛世即在眼前。”公孙钤朗声说道,语气甚为笃定。 “孤王今日有些累了,你先回去吧。”陵光侧过头去,两行清泪滑过脸颊。 公孙钤张了张嘴,终究是什么话也没说出,叩拜一番之后,无声的退出了寝殿。 天玑国·天官署 杂役们攀木梯更换署衙的匾额,千阳泽等几名官员簇拥在若木华周围。若木华满面笑容,看着奉常署的匾被取下,又换成了天官署的新匾,心中很是得意。 不时有锦衣华服的官员、贵族来祝贺,被千阳泽逐一引进天官署。 若木华正环视着这焕然一新的天官署,一名下人匆匆走近,手中托着一只没有装饰的薄木匣。若木华微微蹙眉,示意下人往边上走了两步。
下人递上木匣,压低声音回报道:“国师,天枢国上卿苏翰,遣密使求见。” 若木华接过那只精致的木匣,掩进宽大的袖中,疑道:“天枢?你且先将人安置起来,入夜后,再带人过来。” 天玑国·将军府 蹇宾独自一人穿过月门,后宅的朝练武场走去,远远听到不甚真切的低喝及刀兵碰撞之声。转过一丛矮树,便能看到齐之侃正在练剑,每一剑刺出,都隐隐有雷霆之势。 齐之侃扬剑挥出,不远处的一具人形木偶已被剑气斩断为两截。齐之侃手腕一翻,剑身反射出的寒光蓦的闪到蹇宾的眼睛。 就这么一个恍惚,蹇宾想起自己头回遇到齐之侃时的光景。 那时的蹇宾,还不过是天玑侯府的世子,这一日外出狩猎,一时兴起甩下跟随的几个侍卫,独自策马追赶猎物。谁成想,他所骑的那匹往日训练有素的战马,却一不小心失蹄,将其甩了出去。 这一摔来得猝不及防,蹇宾连声音都未发出,就重重的落在地上,滚下了山坡,而随后赶来的侍卫,一时之间都不知道他摔去了何处。 所幸初秋时节,那漫山的蒿草生势极旺,蹇宾虽然一路滚落,好处坡不十分陡峭,又有蒿草垫着,只是,下落之势太疾,以致于一头撞到一块覆盖厚苔的树墩上,在他昏迷前,依稀看到一个白衣身影。 蹇宾醒来的时候,正**着上身躺在一间朴素的木屋里,榻边摆着一只装水的粗陶碗。听到脚步声,蹇宾转头看向门口,一个着素白色窄袖长袍的男子进了屋来,只是他并未留意到蹇宾已经醒了。 “你是何人,”蹇宾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嗓音嘶哑,喉咙处火辣辣的干涩,他清了清嗓子,又道:“这里又是何处?” 那人转过头来,脸上扬起明媚的笑容,问了声,“你醒了?” 他走到蹇宾身边,掺着他的胳膊,将他扶坐起来。又伸手端起榻边那碗清水,递到蹇宾的唇边,“你的腿骨折了,身上倒是没有太重的伤,好在我路过,否则,你说不定现在已经成了山中野兽的口粮。” 蹇宾艰难的抬手想要从那人手中接过陶碗,可他的手只抬起一半,就无力的垂下。无奈,只得就着那人的手,喝了两口水。清水滑过蹇宾的喉咙,竟是少有的清冽,他这才又抬眼问道:“你是?” 那人笑了笑,一边继续喂蹇宾喝水,一边答道:“我姓齐,齐之侃。赶路经过,见你从坡上掉下来晕倒在跟前,只能先把你拖到这里来。好在这是猎户落脚的地方,不用担心入夜之后遭遇猛兽。” 蹇宾对齐之侃点了点头,道了声“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