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他说得很轻很温柔,就好像一个慈爱的父亲踏着斜阳来到垄间塘畔,接那嬉游了一天的淘气小女儿回家吃饭。然而回应他的只有直卷云霄的咆哮,世上至愤至恨的怒吼,一声入耳,裂胆摧心。 没有人能理解这样深的仇恨。那东西如同从九泉之底爬出来的死魔化身,这世上活着的生灵它全都要吞入腹中方才甘心,纵有诸天神佛度化,大慈悲力也解不得这仇冤。任凭海枯石烂,它只是长痛不息。 法阵中央七根石柱围出北斗之形,柱顶七张喜怒悲欢各异的图腾脸谱上,溅满了鲜血。南斗主生北斗主死,这七根简简单单的石柱排列实已蕴涵了星象玄妙至理,以髑髅为钥血为锁,封印住洪荒古魔巨力。 尸山血海中升起天下战神。迦罗那迦,血龙鹫,这十六丈长躯的妖兽被困于北斗阵形。蜿蜒如巨蟒的身躯满布盘口大鳞片,腥涎粘连,闪耀着惨碧光芒。蟒背生有一丛龙鬣,如刀剑向天矗立。它半悬阵中,头向斗柄极力探出,身子落于斗魁之间,长尾圈圈盘绕,无力地堆积在地下,形成一座小丘。 在斗口上应天枢、天权二星位的两根石柱之顶,高高缚着一对只剩骨骼的巨翼。经过十年风吹雨打,早已被洗刷得不带半点皮rou,宛如两架被掀去了船帆的破桅兀自光秃秃地耸着,然而森森白骨张牙舞爪,乘风破浪之势,十载之下余威犹存。可以想见当这对巨大神翼振羽腾空之时,曾掀起过怎样席卷天地的风暴。 食龙者迦楼罗王,一飞冲天,张口可吞日月!曾有一个时候这双翅膀焕发出八万四千色相,佛陀座下金刚七宝璎珞,不能形容它的壮美。巨翅带着女孩纤弱身影盘旋天宇,所过之处层云破、光明现,烈日和着金翼万丈光辉刺下,这世间众生如蚁,无一不臣服在她的羽翼下。 那一天翱翔九霄,青袂……你是多么的……自由。 他仰头望着那对惨白的骨骼,如今它们被几根长钉牢牢钉入石柱,囚成一面再也飞不起来的死旗帜。钉头老锈凝着十年前余血,雨后闻腥犹带铁。磷磷碧火照耀之下,但见这人面蟒身鸟翼的魔兽竭力伸着长颈,在北斗阵中徒劳挣扎,那张脸眉目五官尚存,却是密鳞丛生血痕纵横,扭曲得不成人形,比西域密宗寺庙之中的像还要狰狞。蜿蜒长躯自颈及尾插满了长可数丈的锐口钢管,浓稠碧血自管中引出,汇入环绕阵外的一圈深沟汩汩流淌,腥气刺鼻。十年来活取胆汁鲜血,这是生不如死之苦。 北斗阵中无数尸骸堆积在妖兽身下,每一具皆被吸干了血rou,尸山最顶端依稀还辨认得出那个身穿深紫道袍的男子——片刻前生龙活虎的紫阳真人此时俯伏骸骨堆里,拧过了颈子,干枯的骷髅脸上犹自带着个龇牙咧嘴、玩世不恭的笑容。 血龙鹫长尾甩动,腥尘纷飞,击碎了数十具骸骨。它向天昂起头颅,那张似人非人的狞厉魔面张开大口,一声长号震动山谷。 站在阵外的老人扬起左臂,雁足架在臂弯。七根冰弦泠泠微颤,这一下姿势优雅之极,便如一个长发萧散的林泉隐士敛衣鸣涧之畔,拂彼白石,弹吾素琴。 黑袍巫皇魔功惊世骇俗,一举驱散了迦罗那迦十载喷吐出来的冤魂血雾,然此时手指按在羽弦之上,却没有弹出半丝琴音。 他只是看着北斗阵中咆哮的战神,轻轻地说了一句:“青袂,不要哭。因为这个世界上永远都不会有人相信,你也是会痛的——人。” “哈哈,果然是‘父女’情深!”血雾被琴音吹散之后,北斗阵后仍有一小团阴霾悠悠浮动,阴霾之中有个夹枪带棒的尖细声音响起,“天下做爹爹的都是这么待自己女儿的吗?那这个世界可就太热闹了……” 声音乐得前仰后合,仿佛无限快意。迷风专注地仰望着血龙鹫,目光根本没错开半寸,但他的语声却如一条飞蛇凝聚起来,绕过占地数十丈方圆的法阵,径向发笑者游去。 “我既上得此峰,今日一战势所难免。事到如今阁下也不必再躲藏了吧,万般恩怨终须有个了断!” 语声缓缓游至法阵之后,句尾断字陡然爆发出一团红芒。阴霾中挥出一片黑色袍袖,接住了这团光。滞重的血色沿大袖滑落,不待坠地已凝为丛丛赤红冰锥。 “还没开打呢,一声问讯就出到裂血七杀,这可有失身份啊。我说巫皇陛下,怎么您越活越回去了,当年那份傲气呢?”那声音施施然踱出,“十年不见,你太让我失望了。” 自阴霾之中显身的、躲在幕后cao控这场旷世战局的是个身材矮小的年轻人。说他年轻,只因他容颜清秀,虽然眉目间始终缭绕的一丝戾气使那张原本美好的面容显得说不出的别扭,虽然他的嗓音比宦官还怪异,但言谈文雅,神采照人,活脱像个汉家的翩翩公子。 然则他身高未足三尺,裹在一袭长拖到地的黑袍之中,威严中隐生滑稽,便像是一个小孩偷了大人的法衣来穿。他伸出一只小手掸了掸袖上残冰,笑眯眯地望着迷风。 是苗丹。主持夷汉十年之战、令天下几乎倾覆的折翼山至高无上的大巫,是那个曾经像条忠狗一样苦苦追随在他身后的单纯热切的萨卡青年,苗丹。 迷风淡然与他对视,似乎丝毫不奇怪短短十年之中这年轻人何以掌握了如此强大的巫术,又是如何变成了这样一副面貌。 “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我师父都教了我什么吗。今天我就告诉你,先师教给我的是:一个男人学得一身本事,便要保护身边妇孺亲人。倘若连她们都护不住,遑论家国。”老人冷冷说道,“无论生死,人要对得起自己的亲人。我曾害了世上真心待我的两个女子,害了天下百姓,今天我必须结束这错误——这就是黑袍遗训,现在你已经知道了。苗丹,出手吧,你也算得偿所愿,死了也该没遗憾了。” “我当然不会遗憾,因为要死的是你。你知道我此刻看到什么吗?我看见一个糟木头一样的老废物,他只能口出狂言,以此来掩饰他的恐惧和无能。我看见黑袍巫皇死了,所有的力量、气势都烂成了泥,只剩下装出来的空架子。迷风,你真可怜。” 苗丹的语调冷静而优雅,甚至带有一丝悲天悯人的意味。这是怪诞的画面,萨卡大巫身如*,却生着一张俊朗的成年男子的脸,虽然整个缩小了一号,他眉挺如剑,薄薄嘴唇转折出坚毅的棱角,清秀容貌掩不住一股刚戾之气。毫无疑问,这是个习惯于主宰别人的统帅、充满征服与破坏欲望的男人。望向远方厮杀的将士,目光一闪,就把整个战局罩住。可是他抬手掠着鬓发,姿态娇柔,好似春闺女儿晨起梳妆,自然流露出的媚态与狠辣神情杂糅,令人心生寒栗。 仿佛在这具已然自相矛盾的rou身内,凌厉冷酷的男人与天真无邪的少女再一次矛盾地交叠。似有两个鬼魂附在这畸形躯体上彼此争夺,显出一种阴气。苗丹本人好象并不自知,只顾捋着头发——道髻高耸头顶,黑袍大袖飘飘,他看上去完全像个汉人术士——就像十年前的迷风。 “他老人家教你的就是这些?好吧,不管真假,我承你这个情。作为回报我也告诉你一件事。”苗丹微微垂头,以眼角斜睨对方,低笑一声,“大祭司,你看清楚,我不是当年跪在你脚下的那条狗。今天的大巫苗丹,他是怎么来的,你不想知道么?别说你不感兴趣,你可以假装不在乎苗丹的一切,但……迦罗那迦呢?” 一绺长发在他指上绕了三匝,如乌丝映衬白玉,清艳无方。苗丹忽然扬手将这绺头发朝后一甩,展臂迎着大风,咯咯笑出声来。飞扬舞动的青丝、任性不羁的姿势……啊,眼前人多像一只飞鸟,如此自由自在……迷风用力闭上眼睛——这个裹在黑袍里的男人,像青袂! 明亮的笑声回荡不绝。他在笑声中深深吸气。其实他知道的,大巫苗丹的由来。 世上只有萨卡族长和大祭司掌握的秘密:当迦罗那迦解除封印恢复真身之后,可以由一名血统纯正的本族人与它签订契约,彼时迦罗那迦已被囚于北斗,不管它是否愿意,都别无选择。 所谓契约当然不是寻常的文书画押,人与上古魔神的交易,自有一套神秘而邪恶的程序。订契成功,这名族人便可得到来自迦罗那迦的强大法力,各种世间巫术此时于他无非雕虫小技,自可融会贯通,哪还需要苦苦修炼? 随魔神伟力注入此人身躯的还有迦罗那迦这一生的一切记忆,包括在它还是圣女的时代,所有的习惯、喜恶与悲欢。 她记得些什么,他就知道些什么。她做人之时根深蒂固的动作、神态、细节……也会在他身上不自觉地流露。这是订契者自己也不能控制的事情,可以说那个死去圣女的灵魂,确实已附着在他身上。 关于人魔之契的秘密在萨卡族中已流传了几百代之久,然而苗丹是第一个尝试者。因此前从来没有任何一头迦罗那迦能以真身呈现在族人面前,并且用来交换这份力量的代价,极其惨酷。 迦罗那迦需要人类将鲜血与死亡、终结与绝望奉献给它。它是喜欢毁灭的神祗。 “……它要的是身边血亲的死亡,一条血脉的终结。我把这些都给了它。我的父亲、弟弟、妻子,我那刚满一岁的儿子……我把他们全都献给它了啊!迦罗那迦,它应该满意了,是我亲手把他们一个个推进法阵,推到它的嘴里……亲手……亲手……”苗丹抬起那双婴儿般的小手放在鼻子底下翻来覆去,不像在看,倒像是反复嗅闻着残留指间的、十年前亲人鲜血的气味,优雅镇定荡然无存,他定定地瞧着自己的手,面上似哭似笑。 “它吃了我的父亲、弟弟、妻子、儿子,一个一个地吃掉了他们……你不知道我儿子有多聪明,他已经会叫爹爹了,我站在这石阵外抱起他来,他喊爹爹,他对我笑,他拉着我指头来回摇……才一岁啊,我儿子!”他整张脸抽搐了几下,泪意终于化作狂笑,“然后,我把他扔了进去,亲手……哈哈!哈哈!” “你再也不会有儿子了。”迷风喃喃道。 “对。你怎么知道?是了,你是大祭司……你当然知道血魔契……我再也不会有儿子了。我变成了这个样子,一辈子都不能再有后代,祖宗传到我身上这条血脉,永远地完了。你看见了,我是个不男不女的怪物……这一切都是拜她所赐!迦罗那迦我的神明啊,她真是大慈大悲,哈哈!” “没有人逼你。是你自己选择的。苗丹,吃了你的亲人的是你自己。” “没有人逼我吗?大祭司!”他从齿缝间一字字地吐出这称呼,“你说得对,那是我自己选择的,因为我是萨卡人,我不能看着我的同胞完蛋!因为有一个人答应过和我们共进退,可是他却背叛了我们。因为萨卡人瞎了眼,被一个临阵脱逃、背信弃义的小人给骗了!” 苗丹展开大袖,黑如午夜的光彩漫漫拂过。虽则他身若婴孩,狂笑一止,肃杀之气陡生,黑袍飘动,确是一派庄严法相。 他注视着衣衫褴褛、满面尘泥的老人,缓缓说道:“大祭司,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你不配再穿这身黑袍。” 迷风面无表情:“配不配不是拿嘴来说的。既然你已身为巫道中人,我们就按祖宗规矩解决这件事。苗丹,出手。” “你还好意思提祖宗、提规矩?黑袍仙师一番心血教出你来就是为了让你先叛汉人,再叛萨卡?天下的规矩你去问问,走到哪里也容不下你这样的叛徒。你心里的鬼我全知道!三百年前你为了什么反出中原,十年前你又为了什么反出折翼山?迷风,你是世上最虚伪的人,你永远见色忘义,为了女人你谁都能卖!你师父正在地狱里后悔呢,他这辈子最大的错事就是养了一个好徒弟!” “错的是你。”老人简短地说,“今天我就代先师除了你这法界败类。黑袍门下,以杀而救众生。” “好个圣人!救众生?你不是来救你女人的吗?你心心念念惦记着的宝贝、你的战神血龙鹫——别告诉我这十年来的大祸跟它没关系!要救众生,你又当拿它如何?” “佛挡杀佛,魔挡杀魔。我今日回归——为杀战神而来!” 迷风厉声喝道。与此同时,一声苍劲的长笑响起。 “好!佛魔本是一念间,恭贺琴断先生三百年大梦初觉,悟了正道!” 离法阵半里之遥,一座突兀高岩上陡然扬起剑光。清烈的龙吟之声绕天啸舞,昏暗之中那道剑气真如一条白龙自大泽烟雨中振鬣钻出,银甲射出万丈毫光,长躯横空,将残余的阴云鬼雾一扫而尽。 飞剑在峰顶盘旋一周,落向站在高岩上那人手中。 白袍老者接住飞剑,这时血云已尽被驱入四周深谷,喀念什之顶在数百松明照耀下明如白昼,老者衣上每一根褶纹都瞧得清清楚楚,但见他须发如雪,两道长长银眉垂落下来,衣袂须眉皆在大风中猎猎拂动,真乃神仙人品。 这便是蜀山蕴天阁五老首座、执掌西方金象的白虹仙使楼肇煌。此次七大剑派结盟进攻折翼山的行动本是蜀山派一手促成,白虹使身当盟军首脑重任,整场战局中却始终未曾露面。许多盟友今日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的真容。 此刻白虹使破去了隐形结界,显身沙场。他所在之处离迷风尚远,从十仞高石上望去,名动天下的巫皇只是个豆大的小小人影。老者白袍飞舞,仗剑在手,陡然挥臂划过空际,一道阔大弧光如闪电亮起,耀上战场中每个人的脸。 “自此刻起,七大剑派与琴断先生共进退。除恶盟军听令:今日凡我盟友皆当全力以赴,助先生斩杀战神,护我苍生!” 此言一出,登时群情耸动。这个半路里杀出来的妖巫片刻前还是盟军之敌,众人亲见他施展不可思议的武功把盟友打得落花流水,何况黑袍传人恶名传扬天下,三百年前就已是正道公敌,他手中不知欠下了多少血债,单只蜀山一派便与他仇似海深,如今却偏偏从蜀山仙师口中发下号令,要和这个妖人并肩作战! 峨嵋派慧泉师太虽为比丘尼,却生就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洒脱性子,什么清规戒律尊卑之分也不放在眼里,此时她排众而出,冲着盟军首领戟指喝道:“白虹老儿,你老糊涂啦?这厮刚刚还跟我们动手,伤了我慧觉师妹,你指望豺狼转性,这不是做梦么!当心帮忙不成反被他咬上一口!” “琴断先生魔功盖世,他若真有心伤人,只怕此时师太已不能站在这里说话。”白虹使的答复虽对慧泉而发,声音却凝聚了内力向北斗阵前送去,浑厚如击动铜钟,振聋发聩,“佛法云不历魔道,无以成佛。杀神救人,功德无量。老朽信得过先生言出如山,愿以性命赌上一赌,今日要亲见先生化出金刚法身,由魔入佛!”
迷风并没回应,然远远传来几声琴音,弦按正宫,慷慨浩荡,弹的乃是国风《无衣》这一段的首阕。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慧泉师太抬起右手,在胸前结了个伏魔手印,深深稽首:“道士敢赌,难道贫尼不敢赌?众生无相,佛魔一线,迷风,迷风,但愿你莫负了一曲同袍之义——峨嵋门下遵盟主号令,众弟子亮剑出鞘,随琴断先生杀神救人!” “遵盟主号令,杀神救人!” 洪大的回音如发自一人之口,武当、华山、东海、昆仑……七派盟友同声应答。这些江湖豪杰无论男女,都是说一不二的爽快之人,自古道疑人不信信人不疑,此刻既应了盟主之命,各派与妖巫的一切过节那便就此揭过,管有天大仇怨,眼下七大剑派已和黑袍传人共进退。 白虹使扬手出剑,一柄湛霜神器射向天际,化出千百分身落入每个先前与迷风作战中失了兵刃的盟友之手。千百青锋齐齐亮出,封住门户,蓄势待发。 “以杀拯众生,还我河山!”老者执住湛霜神剑,白衣掠起,人如一头仙鹤,清奇嘹唳裂空穿云,直扑半里之外那个不满三尺的孩童身影。 “黑白两道要联手欺负人了是么?”苗丹冷哼一声,臂不抬腿不动,身形如木偶一般向后平移疾退,白虹使闪电般的攻势尚在空中,他已退出数丈之远,大袖双扬,犹似两片黑云浩浩落下,左手接住了迷风发出的琴弧,右臂反挥,黑袍如同铜墙铁壁,竟将蜀山长老可与日月争辉的这一道剑气生生挡了回去! 迷风双腿陡然跪地,身子后仰,避开了反弹回来的琴弧,向白虹使喊道:“巫道败类我要亲手铲除,请楼兄助我清扫余孽,莫让他得隙伤了盟友!” “明白!”楼肇煌一击不中,迅即抽身退后,湛霜出手,以心驭剑,飞剑再次化出分身贴地盘旋,便如万千光明结界护住各自为战的七派门人——此时喀念什光秃秃的地面倏然凭空冒出了无数毒物,青蛇、赤蝎、盆口大的毒蟾蜍、背生七翼的飞天蜈蚣……密密麻麻的虫豸如海潮涌至,将盟友团团缠住。这是萨卡族擅长的蛊术,虽然众人剑术精湛,一时也不至为毒虫啮伤,这些东西蠕蠕而动,单只瞧着可就让人心中发毛,有些年轻弟子已是大吐起来。 苗丹一招迫退了黑白道两大高手,双手敛于袖中,瞧着那些毒虫将敌人逼得手忙脚乱,冷厉容颜露出少女般天真的微笑:“好玩么?楼老儿,你慢慢玩。至于你——你总算跪在我面前了,巫皇陛下!你想到过会有这一天么?哈哈,跪着的滋味好不好玩啊?” “那要看是不是还能站起来。苗丹,你一辈子就没站起来过。”迷风枯瘦的身子像一根被拗弯到极至的钢丝疾弹而起,魔琴在抱,指按七弦,“今天是你跟我两个人的事,还有什么好玩的,都使出来!” “好玩的多着呢,就看你敢不敢玩。回头瞧瞧,你的小情人就在那儿,我让你看看她到底有多好玩!”苗丹尖声长笑,“食我神胆,筋骨为裂,饮我神血,肝胆如月——血祭!” 法阵后闪出一批萨卡战士,人人面无表情,铁腕之下押住一帮蓬头垢面的妇孺,那些人早已吓得神智尽失,然哭喊之中隐隐听出都是汉人,此时瘫软如泥,任凭战士如驱猪羊一般将他们推向北斗石阵。 迷风目眦欲裂:“苗丹!九幽血海之术世间至恶,先师在世亦不能容。她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女孩,你有什么都冲我来,不要再增她的罪业!” “吃人的可不是我,十载生人血rou饱餮魔腹,那是你的‘女孩’,你看清楚了!”苗丹纵身而起,袖中放出茫茫冰气,瞬间凝成高墙围住法阵。魔琴弦上七道火光如赤龙卷来,恰好撞击在冰墙上双双粉碎,散成七色霓彩。 苗丹这一招寒霜箭正是十年前迷风用以伤了他的那手功夫,但功力高下相啻何止霄壤。法界之中从来没人将寒霜箭放成广涵数里的壁垒,敌住九霄环佩的“赤炎术”,冰火相击之下错出一线时机。 只这一线,便已足够。萨卡战士围绕法阵之畔,冰墙挡住了赤炎攻势,当苗丹一声令下,战士们同时振臂,将手中祭品高高摔出,抛向阵中昂首咆哮的妖兽。 那一刹但闻妇孺啼哭震天动地,夹杂着一个男人怒狮般的嘶吼。 “青袂!不要——” 然而就这一线之差,迷风眼睁睁看着这些人落入北斗死地。那里面等待着他们的是人面蟒身,万魔之魔。血龙鹫饥渴已久,见有食投来,迫不及待扬起长颈,血盆大口中弹出丈许分叉长舌,一口一个卷住猎物吸食血rou,咝咝有声。这魔兽口腹如渊,倾尽世间众生总是填不满它,吃起东西来比闪电还快几分,许多人还来不及落地便已被它吸成干尸。有些妇孺坠落骸骨堆上,哭叫着爬动奔逃,一霎目间也被魔兽发现,就像一头犰狳踏上了白蚁窝,长舌扫荡,顿时吞食无遗。 在迦罗那迦口中,谁也逃不过,逃不过的。 隔着冰墙碎裂的奇丽光彩,他亲眼看到一个年轻妇人被抛向法阵,人在半空,这早已不省人事的柔弱妇人竟然像一个武功高手般不借外力团起了身子,头与足几乎相抵成圆,即使以柔功著称的峨嵋弟子当此情形之下也难以做到如此。妇人乱发飘飞,双臂紧紧环抱胸前——紧紧地抱住一个骇得哭不出声来的周岁婴儿。 这是唯有母亲才能爆发出的力量,几乎是一个神迹。但血龙鹫长舌卷上了她身子,拖向巨口,两根尺半长的尖利獠牙弹出,将母亲和孩子一并穿透。眼见鲜血迸出,妇人被抛在尸堆中,已成骷髅的她仍然蜷着脊梁,紧紧保护住怀中那一具小小骸骨。 师父,鸟儿回不去家了,多可怜呢!它的师父会想它呢。师父你送鸟儿回家好吗?那个牵袂痴缠的孩子不依不饶,软软的童音还在耳畔回荡。在她心中师父就是世上最亲的亲人,在她心中连一只禽鸟也有个在巢里等着它回家的师父。 他喉间滚动着似哭似笑的低吼,双目模糊,望着血龙鹫从母子俩的遗骸上抬起头来,奋起龙鬣,长颈蜿蜒游向下一个猎物。舌尖鲜血犹自淌落,那张密鳞丛生的脸上一双睒晱魔眼发出嗜血光彩—— “青袂,你在哪里……我要你回来、回来、回来!你回来啊青袂……” 迷风怀抱魔琴跪了下去。一拳捶在地上,凸起的岩角刺穿那只筋骨分明的大手,从手背上直透出来,却没有半滴血液流出。他放声号啕,凄恸令人不忍卒闻。 便是激烈战斗中的白虹使也不禁愕然回顾。天下法界从来不曾有人见到过宁流血不流泪的巫皇迷风哭得这么放肆,这么无助,这么像一个老人,又像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