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收尸
船家不肯东去,陈洙也不勉强,自己掏钱买了一条小船,由彭老大充当艄公,向江阴划去。彭老大排帮出身,此刻划起船来自然得心应手,两天之后就到了距离江阴城四十里远的新桥镇上,沿途劫掠的清兵渐渐多了起来,旁人也告诫他们不要再前进了,两人于是停船上岸,静静等候江阴城破的“佳音”。 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月,其间陈珠两人闲得发慌,常去附近的一家小酒馆里打听消息。 在这乱糟糟的江阴城外,破败的小酒馆倒成了一处安全的集散地,每日里前来喝酒聊天的闲人不少,从他们的谈话中,陈珠得知了不少前线的战况。 只听一个赤膊短打的中年汉子说:“这场战打了快两个月了,大伙成天提心吊胆,种田的无心种田,做买卖的无心做买卖,一直没人雇我做事,我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唉,这倒霉催的日子,何时才是尽头?” 一个两撇胡子的落拓文人接口道:“可不是?小小一座江阴城,迟早是要破的,真不知道他们这么拼命是为了哪般。” 店小二不以为然地说:“城小又怎么啦?要知道人心齐、泰山移!这些天来,鞑子兵将死了一大堆,江阴城却始终如铁桶一般,水泼不进。谁知会不会有一天,鞑子熬不住先撤了?” 落拓文人不屑地说:“你懂什么?鞑子志在天下,若连一个小小的江阴城都拿不下,面子又往哪里摆?所以他们不管填进去多少人马,总要把城池攻下来的,大不了进城之后再杀个够本。” 店小二不服气地说:“敢情这鞑子还跟江阴人犟上了?苏州、常州那边也不肯剃发,他们为什么不去找苏州人、常州人的麻烦?” 落拓文人冷笑道:“你怎么知道他们不会去那边找麻烦?等江阴城一破,大军就可以顺流而下,到时候不管是苏州还是常州,一个都跑不了!” 听到这里,陈珠忍不住插嘴道:“不就是一道剃发令吗,犯得着赌上这么多人的性命?鞑子也真是的,只要说一声不剃发了、随你们的便,江阴人还不立马开城投降?” 落拓文人说:“你以为鞑子没说这话?可江阴人已经杀红了眼,对方说什么都不信了,反而以为鞑子想诈开城门,然后大开杀戒。事情既然到了这份上,只好听天由命了。” 旁边一个老头插嘴说:“听天由命也未必不好,老天爷恐怕也是站在江阴人这边的。” 陈珠奇问:“此话怎讲?” 老头说:“前些日子我听说,土地公化为一个银枪白马的将军,在鞑子军中杀了个七进七出,还有个前朝的烈女站在城墙上,一挥袖子就击退了鞑子的炮弹,后来关帝爷、睢阳王、东平王等等都来了,那叫一个整齐好看。” 老头话音未落,落拓文士就嗤笑道:“这些荒诞不经的鬼话,也就配哄哄你们这些愚民。如果求神拜佛真的管用,那大家也不用打仗了,直接请神仙把鞑子大军收了好了。” 店小二反驳他说:“谁说这是哄人的话?我也听说了,江阴人日日抬着神像巡城,鞑子兵见了都躲得远远的。有一个什么将军,就是因为不信邪,结果被神像口中吐出的箭矢要了性命。你敢说这些都是假的?” 听他这么一说,落拓文士也迟疑起来。陈珠心想,这些“神迹”未必是空xue来风,但恐怕是江阴人为了恐吓敌人想出来的计策,口吐箭矢的神像大概是什么机关,至于白马将军、前朝烈女等等,大概是武林高手假扮的。说起来,袁老太太不就是武林高手么?由她来扮演什么前朝烈女,倒是正好合适。想到这里,她不由得笑了起来。 战事继续胶着,陈珠也继续打听消息。每天都有新消息传来,一会儿说又死了个鞑子王爷,一会儿说城里处斩了内应,一会儿说阎应元率兵偷营得手,几乎全是对江阴军有利的消息。陈洙听了却越发忧心忡忡,因为城破是迟早的事,现在占的便宜越多,将来的屠城就越惨重。 这一等就等到八月下旬,江阴城终于破了,据说清军调集了两百多门大炮,轰垮了城墙东北角,又大放烟雾弹,趁着守军视线不清的时候一涌而入。又过了两日,据说清军封刀了,被他们杀死的倒不多,大部分人在城破当日就自尽了,零零星星地也有些巷战,但也不多,因为大部分人早已守城守得疲乏不堪,无力再战了。 城破第三天早上,陈洙两人换上白衣服,开船往江阴城划去。等待了这么长时间,彭老大早已养足了力气,撑得小船如同离弦之箭,四十里水路一晃而过,中午时分就到达了城外,那时清兵正在城门口张贴“安民告示”。陈洙漠然地瞟了那告示一眼,就领着彭老大走进城去,从背后清兵的交谈听来,他们是第一批进城收尸的人。 进得城来,陈洙举目四顾,只见到处都是尸体,死状各异,有吊死的、撞墙死的、横刀自刎的、被杀死的,如此等等,不一而足,那跳井死的,尸体都快堆到井口了,还有那举家**地,残破的屋子里倒着一地乌黑的骸骨,惨不忍睹。 陈洙强忍着悲伤和恶心,小心翼翼地跨过一具具尸体。她并不知道袁家的确切地址,只知道离他们当日所住的客栈不远,于是带着彭老大以客栈为中心一圈圈搜索开去,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却见门口来来去去的都是清兵,正在热烈地谈论着什么。 陈洙侧耳倾听,只听清兵甲说:“昨晚回营点名,不见了尼赫将军,还以为他在哪里逍遥快活呢,没想到早就在这里死翘翘了。” 清兵乙说:“可不是,随行的十几个亲兵,死得一个都不剩,连回去报信的都没有。” 清兵丙说:“居然还是死在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婆手里,这下他可丢脸丢大了。” 清兵甲说:“前日贝勒爷一算,这回攻城共死了三王十七将,今天再加上尼赫将军,刚好三王十八将,好顺溜的数字。” 清兵乙怒道:“你这是什么话?死了人还有什么顺溜不顺溜的!敢情你们旗没死人啊?”
清兵甲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不敢反驳他,往四周一瞧,刚好看见陈洙两人,不由得把气往他们身上撒:“那两个穿孝的,来干什么?那个汉子,把你的帽子摘下来,让我看看你到底剃头了没,若是没剃,哼哼,兵爷手里的刀帮你剃。” 陈洙正听得入神,听到“八十多岁的老太婆”时心里一黯,知道袁老太太终究不能幸免,待听到“三王十八将”时又想发笑,袁老太太临终前还给清军凑了个吉利数。 听到那清兵喝问时,陈洙还没反应过来,彭老大却一把摘下帽子,往地上一摔,说:“老子本就是个光头和尚,没有头发可剃,有本事你剃了我的脑袋去!” 众清兵闻言纷纷拔刀道:“你还想找茬?休怪兵爷不识字,看不懂安民告示!” 彭老大哼了一声说:“我没空找你们的茬,我忙着给那个杀了你们将军的老太婆收尸!” 众清兵一听他是给“杀了将军的老太婆”收尸的,也不知是出于害怕还是敬意,竟不自觉地让开一条道来,放他们通过。 陈洙和彭老大目不斜视地进了袁家大门,只见正堂上站着一群人,于是举步向那边走去。院子里横七竖八地倒着下人装扮的青年男女,有几个还是跟清兵同归于尽的,陈洙知道他们是袁老太太亲自教导的丫鬟小厮,心里不由得一酸。 刚走到正堂前,两个侍卫模样的清兵抽刀将他们拦住:“站住!干什么的?” 陈洙冷静地说:“我们来给这家的老太太收尸。” 半晌,屋里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放他们进来。” 俩侍卫对视一眼,朝屋里那人说:“贝勒爷,小心刺客。” “贝勒爷”说:“我知道了,你们让开吧。” 俩侍卫只得让他们进去,陈洙进了屋,只见迎面坐着一个满身披挂的英武男子,地下倒着两具尸首,一具是个须发虬结的大汉,伸手掐住对方的咽喉,另一具正是满头银发的袁老太太,两指插入对方的双眼,情形十分狰狞可怖。 陈洙看了两具尸体一眼,就赶紧移开了眼睛,不敢再看。屋里还有两个侍卫,正在设法分开两具尸体,可尸体纠缠得太紧,一时分不开,累得他俩气喘吁吁。 陈洙无事可做,只好傻傻地站在那里。贝勒爷看了她一眼,问:“这老太太是你什么人?” 陈洙说:“她是我早年的恩人。” 贝勒爷点点头,说:“听城中幸存的人说,这老太太年轻时是个豪侠。” 陈洙问:“城中有多少幸存者?” 贝勒爷叹了口气,说:“一共五十三人,全是老幼,没有一个青壮。” 陈洙闻言倒抽一口凉气,同时也听到了彭老大的吸气声,一座人口近十万的城市,幸存者仅五十三人,这是何等的悲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