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重逢

    陈洙从未踏足过烟花之地，此刻她走在大白天安静的秦淮河畔，感受到偶尔三五个行人投来的探究的目光，不由得浑身不舒服。

    一个纨绔模样的人走过来向她搭讪：“小娘子，你一把年纪了，怎么还出来做生意？不如跟我回家去吧。”

    陈洙不理他，只管埋头走路，却听旁边一个年长些的人笑着说：“我看她不像做生意的，倒像来抓老公的。”

    前头那纨绔说：“那也不见得，这年头家破人亡的多了去了，就是那大家媳妇，没法过日子了，只得出来卖笑的，也大有人在呢！”

    陈洙忍不住骂他道：“你才家破人亡呢！”

    纨绔一愣：“哎哟，还是个泼辣货。”

    陈洙愤愤地反驳道：“你才是泼辣货，你全家都是泼辣货！”

    旁边那人笑得前俯后仰：“侯五啊，这回你可踢到铁板了。我就说她是来抓老公的吧，却不知她老公回去后要不要跪搓衣板。”

    侯五却说：“这小娘子辣得够味，就是被她罚跪搓衣板，我这浑身上下，也无一个毛孔不舒坦。”

    陈洙闻言几乎要笑出来，却死死地绷着脸说：“爱跪搓衣板找你自己的老婆去，少在这里跟老娘耍嘴皮子。”说完提脚就走。

    侯五却不依不饶地跟了上来：“小娘子，你找谁啊？这秦淮河两岸的花街柳巷，我最熟悉不过了，说不定我知道他在哪里呢。”

    陈洙一想也是，她一个人在红灯区瞎走，不如找个熟悉情况的人来问问，于是说：“你认识一个姓寇的妓女吗？你可知道她住在哪里？”

    侯五说：“姓寇的妓女，这秦淮河畔只有寇白门一个，可她这几天没做生意啊，小娘子是不是弄错了？”

    陈洙说：“我应该没弄错吧。怎么，你对她很熟悉？”

    侯五说：“也算不上很熟悉，但寇家娘子名头响亮，常来这边的人都多少知道一些她的事情。”

    陈洙说：“那好，我问你，前几天她是不是收留了一个乞丐？”

    侯五说：“正是，这几天她就是为了照料那个臭乞丐，才将我等拒之门外的。”言语中大有酸意。

    陈洙点头说：“那就对了，我是那乞丐的家人，前来接他回家的。”

    侯五听了一愣：“你是周兄的家人？”

    陈洙也愣住了：“你认识我表哥？”

    侯五整了整衣冠，又清了清嗓子，说：“小可姓侯字朝宗，与周兄是旧识，不知夫人前来，言语间多有得罪，还望夫人见谅。”

    陈洙怀疑地说：“我表哥怎会有你这样的旧识？你既然是他的旧识，为何又称他为‘臭乞丐’？”

    侯五尴尬地说：“玩笑而已，夫人不必当真。”

    陈洙“哼”了一声说：“我表哥为人最是正派，怎会与你这种轻浮之人交往？你少来哄我。”

    侯五闻言，脸上露出一个奇怪的表情，说：“周询为人正派？确实、确实，这都正派到寇家娘子的床上去了。”

    陈洙怒道：“你自己心术不正，不要以为旁人都跟你一样！你让开，我自己去找他！”

    侯五却不肯放她走：“我到底是不是心术不正，夫人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我这就带夫人前去。”

    陈洙对他心生厌恶，于是冷笑道：“你这人前言不搭后语，定是心怀鬼胎，想将我骗到没人的地方，再捉了卖掉是不是？”说完摆出防备的姿势，一等他原形毕露就马上逃之夭夭。

    侯五闻言哭笑不得：“想不到我侯方域也有被人当作拐子的一天。”

    陈洙听了侯方域这个名字，倒产生了几分熟悉之感，却记不起来在哪里听过，不过这人应该不是无名之辈，她于是放下几分防备之心，问他道：“你说认识我表哥，又有何证明？”

    侯五忙说：“我跟周兄是东林书院中的同窗，当日守扬州城的人中，也有我一个。”

    陈洙犹自不信：“你少来哄我！扬州城破之后，清军屠城十日，你当时既然在场，此刻又岂能活得好好的？”

    侯五说：“连夫人的表兄身受重伤之余都能幸免于难，我又为何不能活得好好的呢？”

    陈洙一想也是，但她横竖看此人不顺眼，于是又讽刺他道：“我看你此刻不仅活蹦乱跳，还跑来这烟花之地摇头摆尾。我表哥他是落了难流落至此，你又是为了哪番呢？”

    侯五红着脸吞吞吐吐地说：“大难不死，惊魂未定，少不得要来这温柔乡寻点安慰。”说完又对先前说陈洙“抓老公”的那人说：“定生兄，前些日子正是你拉我来此地的，此刻你怎么不替我辩白一下？”

    那人于是笑着走上前来，对陈洙说：“好叫夫人知道，我姓陈字定生，也是周兄的昔日同窗，当年我们三人曾一同就读于东林书院，拜在高攀龙老先生的门下。侯兄弟虽然口无遮拦，但心思不坏，夫人何必为难他？”

    陈洙听他说得诚恳，于是便不再跟他们计较，只说：“既然你们知道我表兄身在何处，那还不赶紧带我去寻他？”

    三人于是走到一座精致的绣楼前，侯方域仰头叫道：“问之兄，你表妹寻你来了。”

    一会儿，二楼的窗户打开，一个身着红袍的男子探身出来，陈洙定睛看去，果然是周询，只见他长发飘飘，衣襟半敞，竟透出一股邪魅的味道来，比舅舅还风流几分，她不由得傻了眼，半晌才说：“二表哥，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三婶她说你疯了，难道是真的？”

    周迅还没说话，他身后却探出一个妖冶女子来，咯咯笑着说：“他这样不挺好的么？你们这些大家女子就是放不开，把男人一个个管得跟土鸡瓦狗似的，哪有半分味道？”

    陈洙不理她，只对周询说：“二表哥，你跟我回去，我一定想办法医好你。”

    周询终于开了口：“我没疯。”

    陈洙奇问：“你没疯？那你怎么这般打扮？你在扬州城中大难不死，难道受了什么刺激？”

    周询说：“多谢表妹关心，我并未受什么刺激。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难道还不许我风流快活一回么？”

    陈洙叫他一句“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震得呆住了，好半天才说：“好吧，你风流快活够了，也该跟我回去了吧？”

    周询说：“我是不会跟你回去的。”

    陈洙怒了，冲他吼道：“你给我差不多一点！你一个读书人，成天腻在花街柳巷，像什么样子？”

    周询不说话，却听那妖冶女子笑着说：“表妹可是担心他付不起度夜之资？放心吧，你家周郎生得这般好皮相，哪个姐儿见了不爱？便是倒贴，我也要养着他呢。他若出了我这门，只怕转眼就叫别人抢了去，所以呢，我是说什么也不放他走的。”

    陈洙怒极反笑：“周询你出息了，竟吃起青楼女子的软饭来了，难道你忘了扬州城中为你殉节而死的秀莲jiejie？舅舅为了替你报仇，举家扬帆出海去了，你倒在这里自甘堕落！”

    周询不理她，只是示威似的把那女子一搂，那女子娇笑着关上了窗户，把陈洙等人挡在楼下。

    陈洙呆若木鸡，半晌，只听身边的侯方域酸溜溜地说：“周兄好艳福！奶奶的，这些姐儿平日里见了我，总要拿腔作势地摆上半天架子，奉上大把金银也懒得看我一眼，今儿个倒转了性子，宁可倒贴也要养他。”

    陈贞慧揶揄他说：“谁叫你没有人家的本钱呢？说起来你也不错了，不是有个李香君对你情深不渝吗？倒是我，孤家寡人一个，形影相吊，好不可怜。”

    听着两人的嘻嘻哈哈，陈洙悲愤欲绝，大吼一声：“够了！你们这些无耻的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