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金屋未必可藏娇（二）
傍晚的时候，我拜托冀府门房上的小厮给小谢送了封信。回到赵彦玥的院子里，看到他正斜靠在院子里桂花树下的小塌上看书。快到八月十五了，桂花开满了枝头，院子里飘荡着细腻的香气。 看到我进来，赵彦玥抬了抬眼，又继续看书。我走到他身边的小凳上坐下，看着天边的红霞发着呆，只等着夜晚的到来。一会儿赵彦玥欠身起来，进屋去了。我依旧独自坐着，突然，感到肩上一沉，一件滚着毛边儿的披风搭在我的肩头。我抬眼看去，赵彦玥已经缩了手，又躺回小塌看书了。 “嘿嘿”我冲他傻笑了笑，这件披风真是漂亮，枣红色的绸面底子，滚着灰白的毛边儿，绸面上还用金线绣着一对儿蝴蝶围着一朵盛放的牡丹玩耍，里子还细心地夹了层薄絮，又轻便又暖和，真是让人爱不释手！ “这是给我做的吗？” “嗯”赵彦玥哼了一声，也不看我。我心中滑过一丝温暖。我和他每次见面都不欢而散，但不知为何，我从心里觉得赵彦玥是可以信赖的朋友，他会体谅我，理解我，甚至保护我。 想到这里，我站起身来，走到他身前，一把抽了他手上的书，笑着对上他错愕又快要生气的眼睛，说道：“赵彦玥，谢谢你！” 他怔了怔，眼睛里的火苗窜了一下，又熄灭了。赵彦玥怏怏地又从我手里拿过书，说了句：“一句谢谢又有什么用。” 我想了想，对他说道：“是呀，一句谢谢没什么用。要不，我给你唱首歌吧。” 赵彦玥放下书，看着我。我有些脸红，不过还是鼓起勇气，站到院子中间，吸了口气，开口唱到：“剪一段时光缓缓流淌，流进了月色中微微荡漾，弹一首小荷淡淡的香，美丽的琴音就落在我身旁。萤火虫点亮夜的星光，谁为我添一件梦的衣裳，推开那扇心窗远远地望，谁采下那一朵昨日的忧伤。我像只鱼儿在你的荷塘，只为和你守候那皎白月光，游过了四季，荷花依然香，等你宛在水中央。” 最后一个字唱完，我看向赵彦玥，只见他呆住了，以往桀骜不驯、满不在乎的脸上，全是欣赏和震惊，眼光里也流转着我看不懂的情绪，似乎有悲伤、喜悦，还有回忆。 我不敢多想，只是站在原地。看他半天没动静，才故意装作生气的样子，说道：“怎么？你也不给我鼓鼓掌。” “飘飘，”赵彦玥醒过神来，站起身，走到我面前，头低得很近，我刚要打算后退，就被他握住了肩膀。我抬头看他，只见赵彦玥的脸上是从未有过的认真和恳切，那种神情让我不安。我赶紧慌乱的低下头去，使劲挣了挣，想要开句玩笑，打破这暧昧的气氛。可还没等我开口，一句温柔的话语在我头顶响起：“飘飘，我从没有在别的女人身上动过像对你一样多的心思，我等你等了很久，你知道吗？” 我顿时石化，这样温柔的表白，让我很不适应。赵彦玥是王爷，什么样的美女没见过，怎么会对我感了兴趣？！我突然想到，他不会是和我闹着玩吧？于是，赶紧抬起脸来看他，谁知赵彦玥的脸在我眼前无比放大，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嘴唇上一阵湿热，我大脑一片空白，只觉得血气上涌，我猛地推开他，“啪”的一声，一个巴掌清清脆脆地落在了赵彦玥的脸上。 我嫌恶地用袖子擦了擦嘴，颤着声音说道：“你……你……流氓！”想到这还是我的初吻，我更是气得跳脚，冲上去，狠狠推了赵彦玥一把，奋力扯下披风扔在地上，扭头跑了出去。 我本想去找秋宜，但又怕她问起来，只好在院子里溜达。这时，听到后门的门馆儿，也就是下午那个胡子拉杂的老头在骂人：“爷爷我喝些酒怎么了？想当年老太爷在时，何曾有人敢说过我，我可是睡在老太爷脚边长大的……” 我也是没事儿闲的，过去多了一句嘴：“老爷爷，您这是怎么了？” “大妞，你又来给爷爷送就啦？”那老头明显喝高了，把我看成了大妞。 听他这么叫，我心里一紧，不动神色地说：“爷爷，大妞不是刚给你送过吗？” “什么刚送过，都已经五天了！” 五天，我心里算了算，那不正好是梅娟被害的那天吗？我立刻快步向大妞住处跑去。 大妞住的小祠堂里阴沉沉的，我又最是怕黑，跑近了才后悔起来，想想当时就该先克制一下情绪，拉着赵彦玥一起来。可事到如今，我是硬着头皮也得上，软着头皮也得上，看着眼前忽明忽暗鬼火一般的烛光，我慢慢挪着步子，不由得身上起了一胳膊鸡皮疙瘩。 走近了，我听到后院“咚咚”的声音，大妞正举着斧子劈柴。我看了那斧子一眼，生生咽了口干沫。 “大妞，……又……又……劈柴呐。”别说腿肚子了，我嗓子都在打颤。 大妞咚咚咚冲我跑来，疑惑地看着我：“小姐怎么又回来了？” 我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对她说：“我……我……掉了东西，回来找找。”说着赶紧捂住耳朵，趁着天黑，使劲掳下一个耳环。 “小姐掉了什么？”大妞黑红黑红的脸在我眼前晃着。 我的手慢慢滑下来，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一些：“耳……环……掉，掉了。”说着大着胆子，从大妞的身边闪身进了院子，边走边说：“我来这儿找找。” 还好大妞也不拦着，提着斧子跟着我，我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我俩被月光拉长的影子，双手紧握成拳，生怕她“嗖”的举起斧子向我砍来。 进了屋子，我尴尬地站着，大妞也不看我，瓮瓮地说道：“小姐自己找吧。” 我使劲咽了口唾沫，冲大妞抽筋一样笑了笑，眼睛虽然开始东瞟西瞟，焦点始终不敢离开大妞。 “要不我也帮小姐找找。”大妞终于放下斧头，开始附身寻找。我轻轻缓了口气，心中逐渐镇定下来。 虽然这个小屋子，我下午曾经来过，但此时又来，感觉完全不一样，一种阴森恐怖的气氛笼罩着我。我知道，这是法医对于尸体、鲜血的一种固有直觉，我咬了咬牙，胸中存住一口气，心想大妞再厉害，我好歹也是受过专业训练的警察，想要伤我还不是那么容易。于是也逐渐大着胆子，四周打量起来。 根据犯罪心理学显示，嫌疑人在作案后，会将最不容易处理的证据随身携带或就近藏匿，好时刻确认自身安全。我左看右看，这个小屋里，实在没有什么可以藏匿物品的角落。难道是自己想错了？我心里有些着急，扭头看向也在四处寻找的大妞，只见她一会儿走到这边，一会儿走到那边，两脚不闲。 突然，我怔住了，眼光盯在大妞脚上，大妞原本来来回回走动的双脚也站住了，我循着她的腿一寸寸向上望去，大妞黑彤彤的脸，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更为诡异。她发现了我的异常，也直直看着我，缓缓举起手来，指着我的手说到：“小姐的耳环不正拿在手上。” 我头皮一阵发凉，后脖颈子汗毛直树，只想发足狂奔，跑出去，可脚怎么也抬不起来。因为，大妞已经又缓缓拿起了那把斧子。 “大妞，你……你怎么了？”我故意装作没事儿一样。 “小姐，我知道你是那个女仵作。其实我并不想难为你，是你又偏偏找来的。”大妞一边说，一边靠近。 我只能向后躲去，一边躲，手一边在身后摸索着，希望能找到件东西抵挡一下。 “大妞，你……你怎么啦？”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可大妞似乎不这么认为，她越来越靠近，斧子也慢慢举到了头顶。 “大妞，你看！梅娟姑娘来寻你啦！”惊恐之余，我灵机一动，指着窗户说道。 果然，大妞一个诧异，扭过头去，我立刻抓住机会，飞起一脚，踹在她肚子上，夺门而逃。此时，门外逐渐喧嚣起来，我看见树丛中有火把在闪现，连忙大叫：“救命啊！救命啊！” 可是还没跑远，一根手腕粗的柴火打来，正打在我的脚腕上，“扑通”一声，我一个趔趄倒在地上。这时，大妞冲了过来，一把揪住我的头发，顿时，头皮剧痛，我动弹不得。 “飘飘！”是赵彦玥！ 我什么也不顾了，只是大叫：“赵彦玥，快救我啊，快救我啊！” 赵彦玥立刻要冲过来，我头皮又是一紧，一个冰凉凉的东西贴到了我的喉咙处，我立刻不敢再发出一声。 “你们都别过来！”大妞也很害怕，声音凄厉。 “你快放了她，本王命你快放了她！”赵彦玥大声吼着，眼睛闪现出野兽的光芒。 我低声哀求：“大妞，你放了我，我叫他们放你走。” “你闭嘴！”喉咙上的刀刃划破了我的皮肤，温热的一丝血液流了下来，我不敢在说话。 “你，你敢伤她，我定然诛你九族、十族，将你千刀万剐！” “王爷不必吓唬大妞，大妞本来就是孤儿，没什么亲人。” “那你要什么，你要什么我都答应！”赵彦玥几乎要哭了出来。 “我要什么？我要什么？”大妞此刻神志也不甚清醒。 赵彦玥趁机走近了些，对着大妞说道：“大妞，我是当朝益王，皇亲国戚，只要你放了她，无论你做过什么，我都可以既往不咎。” 我诧异地看着他，他的眼睛里满是心疼、愧疚、伤心、难过和恐惧，仿佛此刻被劫持的不是我，而是他自己。不，甚至比是他自己还要恐惧难过。 “你说的当真。” “我赵彦玥可以对天发誓！” 我看着他，眼泪流了下来。赵彦玥，我知道你对我的情意，但我已经心有所属，这辈子怕是要对你不起了。所以，你不要对我太好，我不想欠你太多。 “看来，你很是喜欢她，就像唐公子喜欢小姐一样。”大妞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飘飘！”是小谢！ 看到慌忙赶来的小谢，和同样一脸急躁的王头，我声音呜咽：“小……小谢……”满是受了委屈的哽咽。 “是我！飘飘你不要害怕！”小谢的脸在火把的照应下，依旧白的吓人，他冲我伸出手，想要拉住。 我也抽泣着，冲他伸了伸手。大妞揪着我头发的手一扯，我“嘶”地倒抽了口凉气，又扑倒在地上。 “看来，心疼你的人还真多。”大妞怪叫着。 “大妞姑娘，你不要冲动。”小谢声音虽然颤抖着，但听起来很温和：“我看你嘴角流血，一定是受伤了，我可以过去帮你医治。” 我们都没想到小谢会这么说，连大妞都疑惑起来。 小谢继续说道：“大妞姑娘，要不这样，你把手里的这位姑娘放了，我去替换她，如何？”说着，伸起手，走了过来。 “不要！不要！”我拼命喊着。 大妞开始还有些犹豫，听见我的喊声，立刻清醒过来，拉扯着我的头发向后拖去，斧子却一点儿也没离开我的皮肤。惊恐中，我突然想到了什么，先不去理睬小谢，只是对着赵彦玥做了一个口形，赵彦玥立刻明了，对小谢说了句话，小谢立刻吩咐王头出去。 “大妞，我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一定有自己不得已的苦衷。我是来帮你的。”我定下心来，努力回忆以前上警校时，解救谈判知识。 大妞不说话。 “只要你放开我，大家是不会为难你的，王爷在这里可以作证！” 赵彦玥听了，马山点头：“只要你放开她，我保证没人敢伤你。” 大妞有些犹豫，但依旧不为所动。这时，一个人突然出现了。 “大妞，你在做什么？！”是唐九林。 听到唐九林的叫声，大妞明显抖了抖，扯着我的手也松了松。没等小谢反应过来，赵彦玥一步冲上去，揪住唐九林的衣服，喝道：“大妞，你不放了飘飘，我就活剐了他！” 大妞原本有些松动的手，又紧了，斧子在我脖颈上划下了一道伤痕，血又流了出来。 “赵彦玥，你放开他！”说话的是小谢。小谢扯开赵彦玥的手，将唐九林拉了过来，轻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又松开了他的袖子。 “大妞，我知道你恨我。”唐九林声音低沉，边说边向我们走近。 “唐公子，我……我不恨你。”大妞开始哽咽。 “不，是我错了。我不该妄自菲薄、犹豫不决，害了梅娟的性命。” “不是的，不是的！唐公子你是好人，是小姐不该咄咄逼人，还屡屡出言羞辱你。”大妞抽泣地说，那神情满是心疼，就像看到心上人一样。 “大妞，你已经铸成大错，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千万再不要执迷不悟了。”唐九林越走越近，对着大妞伸出手来。 “唐公子，是我害了你……” “不，是我和梅娟害了你。” 我心中默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赶紧放了我吧。”。大妞揪着我头发的手，逐渐松了。唐九林继续向前走：“大妞，刚才王爷答应定不会取你性命，你赶紧放了这位姑娘，我与你也好到梅娟坟上安心忏悔啊……”说着唐九林落下泪来。 “唐公子，你别哭……”大妞颤巍巍地说。 突然冀老爷跳了出来：大声喊着：“不行！我儿死的凄惨，杀人者定然要偿命！” 赵彦玥一步上前，说道：“本王已经许诺大妞……” 冀老爷不管不顾，冲到小谢面前，抓着小谢的衣襟说道：“谢大人，你为一方父母官，掌管法典刑律。你告诉老夫，如果大妞真是杀人凶手，该如何处置？！” 小谢咬了咬牙，扭头看向我，犹豫了半天，最后一闭眼，颤着声音答道：“按律当斩。” “你！”赵彦玥一把拽起小谢胳膊，恶狠狠地看向他，随即“唉”了一声，扔下他，骂了句：“迂腐至极！” 大妞“哈哈哈”大笑，抓着我的手一紧将我拽了起来。 “你要带她去哪儿？”两个声音同时喊道。 大妞不理，对着我说：“其实我挺佩服你的。我原本想着小姐自杀是万无一失的事情，没想到还是被你看出了马脚。” 我头发被扯得生疼，脚腕更像火烧了一般，踉跄着随着她向厨房退去。 “怪只怪，我不该穿小姐这双鞋。” “你……你不该的事还有很多！”我咬着牙，心说落在这个疯子手里，我是凶多吉少了，还不如说个清清楚楚，大家死的痛快，于是大声说到：“乌木配红花，你先毒晕了你家小姐，怕她醒来，你又险些勒断她喉咙。你早知道看后门的老爹嗜酒如命，故意给他送去烈酒，方便你将梅娟抱出府去。只是，你忘了当时你家小姐没有穿鞋，自己又不敢脱下鞋来给她穿上。你的小屋里，什么关于你家小姐的东西都没有，而你虽在守丧，但却带着手镯，穿了这双写着梅花的绣鞋。因为你害怕……” “住口！”我脖颈上的斧子又深了一寸。 “别说了！”赵彦玥大喊，小谢不可置信地望着我。 我忍着疼，继续说道：“你与你家小姐相处八年，怎能仅仅因为一个男人，就恨下毒手呢？” “住口，住口！” 正在此时，一阵阴风旋起，一个凄惨的女声响起：“大妞，大妞，你勒的我好疼啊！” 我们所有人都吓呆了，大妞和我退到厨房，放开我，那斧子手柄横在门前插钥上，惊恐地大喊：“不要，不要……” “大妞，大妞，你勒的我好疼啊！”我仔细一听，是秋宜。我从不相信鬼神，这时也听得毛骨悚然。使劲想站起来，但脚腕一点儿力气也使不上。更要命的是，我又突然头晕眼花起来，胸口气闷，整个身子都软了下来。 一个火星落在了地上，大妞惊慌乱撞之余，碰到了烛台，这小食堂里，到处都是柴火树枝，一见火星立刻着了起来，顿时烟雾四起。大妞已经癫狂，不再管我，我挣扎着，向房门一寸寸挪去，好容易摸到门口，想拔出斧子，可浑身发软，怎么也是不上力。 只听得外面又嚎又叫，混乱之中，小谢的呼喊尤其凄厉：“飘飘，飘飘！” 传来撞门的声音，我已经全身无力，瘫软了下来。正在此时，窗户被打开，是赵彦玥跳了进来，我挣扎着向他伸出手，随后小谢也跳了进来，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一把就被人搂紧了怀里，温热的嘴唇贴着我的头发上，混合着呢喃不清的自语：“飘飘，飘飘。” 可就在这时，在冲天的火光中，我看到大妞突然回过神来，拿起厨房案子上的菜刀，冲着正在向我扑来的小谢砍去，我顿时仿佛全身力气都被抽取，血液凝固成一团，连呼吸都停滞了，我想大喊大叫，想扑上前去，想推开小谢，甚至想奋不顾身替小谢挡下那刀，但身子怎么都动弹不了，眼前的一切都如慢镜头一般，只能看着菜刀缓缓冲着小谢的后背砍了下去…… 血，到处是血，仿佛要把我淹没了一般，在这漫天的血光中，我伸出手想抓住什么，但什么也没有，只有灼热的空气在我手中散去，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