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台上台下

    　　范家川的人们对那个批斗人的台子已经不再陌生。刚刚沉寂了没几天的台子又一次被拉上去了一个人，以前还没有捆过谁。批斗还没有开始，下面已经乱成了一团。马玉秀拉着新岁已经哭成了泪人，几次三番地要往台上爬，都让人给拉了回来。

    　　这次的批斗会是由乡上来人组织的，规格一下子显得高了起来。乡上来的最高领导是个什么部长，村里的人反正也搞不清楚，在他们眼里，乡里县里来的都是政府的人，都是干部。就和以前见了当兵的来了，都叫“老总”。

    　　这次是村里人来得最全的一回。经常拿各种借口不来的改莲也来了，抱着水寒。在这种场合里最让人感到别扭的是范志信两口子。

    　　这两口子在村里的知名度很高，村里流传着他们的故事很多，当然好多都是闲人们编排出来的。范志信现在明显成了范老四的跟班，背后有人叫他“狗腿子”。偏偏这个范志信的老婆，并不和他一个表现，就像这会儿，她就蹲在马玉秀跟前，安慰着这个叔伯嫂子。

    　　范老四被人用一个简易担架抬进了会场，这个主意就是乡上那个什么部长出的。部长把这归结为阶级斗争新动向，是地主阶级向贫下中农的疯狂反扑。这位部长根本不听村部几个人的解释，他今天是铁了心要通过这场批斗会，把阶级斗争推向一个新的高度。

    　　范老四被人抬着进会场的时候，是以一个英雄的形象进来的。他甚至感觉到了一种悲壮。不是吗？一个贫下中农，让一个地主打成这样，还不严重？他甚至在心里暗暗高兴，这样一来，所有的人都不再把他打侄儿、踢嫂子流产的事当成一回事来看，现在这个时期，只要能扣上阶级斗争的帽子，别的都是小事。

    　　程二少并没有把他的任何一处骨头打断，全是皮外伤。疼还是挺疼的，林先生给他看的时候，竟然轻描淡写地说，没伤到筋骨，你还是起来活动着好些。你把人家也整得够呛。你说这是什么话？范老四对这个林先生是越来越看不惯，只是现在自己还斗不过他罢了。

    　　他进到会场的时候，就听到一片嘘声。他本来设计好了，当人们都站起来向他问候的时候，他就在担架上向大家挥手致意：“谢谢大家的关心，我没事。”这些都没有发生，他也就不用再有什么回应。他的耳朵里捕捉到一些话头子：“你看那个死狗样子，丢他们先人的脸”、“他就是一直谋着马寡妇，说实话，嫁给这种东西，就像踩在了狗屎上”......这都是谁在骂？他闭着眼，心里却在记着。

    　　程盛泉被两脚踢得跪在地上。马玉秀心疼得直掉泪，说新岁呀，你把今天的这些都记着，记着别人是咋把你爹给整的。我娃记着，没有你爹，就没有咱娘俩的今天。我娃记下了没？新岁帮mama擦去眼泪说：妈，我记下了，我都看到了。是我自己要把爹叫爹的，没人教我。“身体好”在边上说，新岁哎，你咋让人听着这么心疼呢，你真是个好娃，以后把解放也带上。

    　　乡上的领导带头喊口号。到底是上面来的，口号的高度比村里高多了。范老四像个英雄一样被抬到了主席台前，主席台也就是拼着几张课桌。今天的台上坐了乡上的两名领导还有林先生和范老大。他们把沈先生让了半天，他把手摇着直往人后面躲。

    　　乡上给这次的打人事件调子定得特别高，是“地/主阶级向贫下中农的疯狂反扑”。口号一喊完，乡上领导就号召群众上台揭发地/主程盛泉的“罪恶行径”，控诉他的罪行。肖子铭还想着可能村子里也就应付一下算了，毕竟程盛泉在范家川没有得罪过什么人。

    　　当抱着和肖子铭一样心态的人看到事情的发展时，人们才知道，在这些善良人们不知道的时候，这场戏已经在导演了，马上要上演的将是他们没有想到的残忍一幕。

    　　第一个上来揭发的人是范老五。他一边揭发一边往程盛泉身上吐唾沫，最后说完的时候，从肚子上狠狠踢了一脚。一个又一个人走了上去，每个人所谓揭发的罪行，大家都没有听说过。有的人竟然说程盛泉如何虐待了他爷爷。沈先生对边上的人说，这真是胡说呢，他爷爷死的时候，程盛泉还没生下呢。

    　　每个人都把程盛泉踢一脚，后面上来的成了扇耳光。他被踢得东倒西歪，但马上又被别人的给拉起来，接受新的批判。他的脸已经肿了起来，嘴角流着血丝。大家都看出来了，这些人都是范老四范老五他们提前支使好的。

    　　马玉秀终于冲上来了，谁也阻挡不了。她是一副豁出来的样子，冲上了台，众目睽睽之下，护在他的对面。捧着他的脸，用袖子擦着他脸上的血。这个柔弱的男人，竟然能笑出来。马玉秀向着台下磕头：“范家川的叔呀婶呀，娃他叔呀伯，盛泉再是个地主娃，这么多年是个啥人不知道呀，这天地总还长眼睛呢。我家盛泉让范老四往死里欺负呢，我一个寡妇，我娃说是范家的后，谁给娃给过一嘴吃的还是喝的？我家志平死得早，范老四哪里把他这个三哥的孤儿寡母当过人？咱们的先人都在这川上埋着呢。放过我们盛泉，行不行！把盛泉叫爹是我娃新岁自己叫的，九岁的娃有他自己的想法，怪不得盛泉！我给大家跪下了，磕头了，求大家放过盛泉吧！”马玉秀在台下磕着头，坐在前面的人都看到了，她的额头上全是血。

    　　乡上的部长问这是怎么回事？林先生苦笑着说，这个事情比较复杂，前头我和范队长说是给你详细说一下，你不听么。这是范老四的嫂子。部长说，关系怎么这么复杂，范老四不是你弟弟吗？范老大说，是我弟弟，这个事情两句话还说不清楚，不光是地主阶级向贫下中农反扑，事情是贫下中农先惹起来的。

    　　批斗会因为马玉秀的干扰而结束了，但对程盛泉的处理并没有结束。用部长的话说，乡长今天因为有事不能来，来的时候交待了，要把程盛泉带回去。不论过程如何，并不改变结果，毕竟是地主阶级代表用顶门杠把贫下中农打得起不来了，这个帐，谁也赖不了。

    　　马玉秀是被肖子铭用车子推回家里的。当乡上领导宣布批斗结束时，她再也撑不住了，虚弱的身子和疲惫的心，都需要休息一下。她天真地以为，她的男人会因为自己的保护躲过一劫，重新回到她的身边，搂着她，度过一个又一个梦乡。

    　　他们带走了程盛泉。今天晚上范家川的每个家庭，基本上的话题都是程盛泉。大多数人还是同情程家这个二少的，毕竟人家没做过坏事嘛！人们都在猜测，可能收拾一顿就给放了，打人嘛，又没有打坏，那个范老四还能说话，也没有伤到筋骨，林先生给大家说的。

    　　范志信两口子爆发了结婚以来第一次最激烈的争吵，邻近的人家都能听得到“身体好”那高昂的声调。范志信在这一点上，和自己的胖老婆观点完全不同。范志信认为，穷人翻身了，就是当家作主，所以把这个村子上的坏人都要踏在脚下，这一点没有什么不对的。他的老婆没有什么理论，只是坚持让他做些人做的事，别做那些让人家背后戳脊梁骨的事。两个人围绕着这一点，谁也没有说服谁。结婚第一次来，两个人没有在一个被窝睡，“身体好”紧紧抱着她那个小名尕牛大名范解放的儿子，用粗壮有力的大腿，毫不留情地把范志信从被窝里踹了出去。直到第三次踹得力度还没有减的时候，范志信这才相信，老婆这次是真的动怒了。

    　　肖子铭向来相信自己的感觉。他躺在炕上说，二东家这次是惹上大麻烦了。改莲紧张地说，不会吧？我听到他们说，这个事情是没有搞清楚。肖子铭说，那个部长后面说的话你没有听到，我也找林先生打听了，他说这个事情不管中间发生了什么事，不影响结果。我听他们说，乡长一直对这个范老四比较看重，二东家这次被带走，后面谁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情。大东家现在是死是活也不知道，我们也没个地方打听去。改莲安慰他说，我们也不再为他们担心了，估计不会出事的。看到继羽坐着听，改莲说你赶紧睡觉去，大人的事小孩子听啥。继羽说，我小凤jiejie说，她妈天天晚上都哭，她害怕。两口子对望了一眼，说你睡觉去，明天妈去问问，让她放宽心。

    　　程盛泉并没有被拉到乡上去，这条路他认识，这是到芦塘城去的方向。他问了下押他的人，他们这次倒是和他说了话：“你这次把事弄大了，县上通知乡里了，把你送到县上处理。你说你，自己是个什么身份都不清楚？事情本来不大，摊到你身上，搞不好枪毙了都有可能”。

    　　枪毙？程盛泉的后背陡然生起一股寒意。他害怕了，后悔了，但他也知道，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