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两千英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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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定爱一个人,就跟站在一个陌生的分岔路口一样,向左或者向右,等在前方的都是未知,怎么选都会心怀忐忑。那就随心吧。选对了,是运气;选错了,自己做的决定,我愿赌服输。 秦艽生日这天,霓喃一大早就去了花市,虽然花市的地理位置有点偏远,但那里的花又全又新鲜还很便宜,她只要不忙,基本上每个月都会去一次。她喜欢在里面慢慢闲逛一圈,然后在固定的一家店里带走一束绿雏菊与一束红玫瑰,雏菊送自己,玫瑰送到秦艽的办公室。 今天她没逛,而是直奔相熟的那家店。老板娘一见她就从后面抱出了一大桶新鲜的红玫瑰,笑说:“刚到货,特意给你留了一桶选。我没记错的话,今天是你那个特别爱玫瑰的朋友的生日吧?” “哎呀,老板娘,你记性可真好,难怪你这客似云来的。谢了啊!”霓喃嘻嘻笑着,蹲下去选花,一枝一枝地精挑细选,好一会儿才数满九十九枝。 九十九,天长地久。在她们十几岁的时候,也曾沉迷于这种小女孩信奉的数字游戏。升上初中的那一年,霓喃送给秦艽的十三岁生日礼物是一束红玫瑰,九十九枝。那会儿她还没学会精打细算,也不知道花店与鲜花市场的价格差距那么大,她还专挑好看的花店去买,满心想着好友收到礼物后的惊喜去了,也没先问价,结果那一大捧玫瑰花了她存的压岁钱的一大半,她一边看着店员打包一边心疼了下,差一点儿就把“不要了”说出口,但也只心疼了一瞬间。看着普通的花被精心装扮一番后呈现出的让人无法抗拒的美,她掏钱掏得满心欢喜。后来那束花在班级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老师还以为秦艽早恋了。秦艽是第一次收到花,还是这么隆重的一大束,感动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抱着霓喃开玩笑说,以后不嫁了,就跟她一起过。霓喃嘻嘻哈哈地接话说:“好啊好啊,那我给你买一辈子红玫瑰,宠你一辈子。” 之后秦艽每一年的生日,霓喃都要给她买一束红玫瑰,九十九枝。 花市不提供包装,霓喃又跑到市区的一家精品花店去把花包了,回到家,秦艽的车已经等在楼下了。 明明是休息日,她却依旧开着那辆花哨的工作车,用她的话来说就是,我们新闻记者没有节假日,要时刻准备奔赴新闻事故第一线!每当听见她说这句话,霓喃就呸她,假公济私的人要点脸啊!其实她做记者赚得不算少,早几年还做了几年来钱快的模特,正儿八经地红过好一阵,按理说买辆车轻而易举,可一是她对仅是个代步工具的车子没什么追求;二呢,她需要存钱,来照顾一年里有半年住在医院里的弟弟秦树。 除了这束玫瑰,霓喃还另外准备了一份礼物——一支纪梵希新出的限量版口红。她这份“1 1”生日礼物套餐都送多少年了,毫无新意,但每次秦艽都会欢欢喜喜地拆礼物,眼中的欣喜与十三岁那年的别无二致。 收完霓喃的礼物,秦艽一点儿也不见外地朝宁潮声伸出手:“礼物。” 宁潮声很早就准备好了,是一个桑蚕丝眼罩,做工十分精良,颜色是很正的大红色,张扬得像是为秦艽量身定制的。 秦艽有点惊讶,这是宁潮声送她的第二份生日礼物,去年他送她的是一台水下照相机,多年前的复古款,霓喃说还蛮稀有的,是他私家收藏的宝贝。可是,对于秦艽来讲,那台照相机除了当摆设之外别无用途。没想到他今年的礼物风格大变样了,倒是很合她的胃口。 她说:“我很喜欢,谢了啊。” “你喜欢就好。”宁潮声立即松了口气,低头笑了。 他从小就因为不擅交际,没什么朋友,十七岁时从家乡来到陌生的岛城,认识的第一个朋友是霓喃,后来又因她结识了秦艽,她们是他在这个城市里仅有的朋友。秦艽也是他第一个喜欢的女孩子,他以前没给女孩买过礼物,给心仪的女孩准备礼物更是头一次,因此去年她生日时,他才会将自己喜欢的东西送给秦艽。秦艽倒也没有说不喜欢,就是拆开礼物的那一瞬间表情有点怪异。后来霓喃教他,送礼物不能送自己喜欢的东西,最重要的是要对方喜欢。秦艽喜欢玫瑰与口红,可这两样霓喃都送了,而且他也没有立场送她玫瑰。离九月越近,他就越发愁。后来有一次他听霓喃提起,秦艽睡觉时一点光都不能见,便灵机一动想到买个眼罩送她。这种小物品他根本不了解,对着网上繁杂的推荐信息做了好多的功课才最终选好一款,颜色选了像她一样明艳的红,刚好今年又是她的本命年,图个吉利。她能喜欢真是太好了。 霓喃将他这片刻的心路历程全瞧在了眼里,他先是紧张得双手交握在一起,眼巴巴地看着秦艽拆礼物,一边想去瞧她脸上的神色,一边又不好意思明目张胆地看,只好看一下就移开视线,听到她说喜欢的那一刻,他眼睛“唰”的一下变得特别亮,然后低头偷乐。 霓喃觉得他那个样子真是特别好玩儿,让人忍不住想笑,但她笑不出来,心里反倒浮起一丝与此刻的氛围不符的心酸来。她知道宁潮声喜欢秦艽,秦艽也知道。她向来觉得感情是私事,关系再亲密也不应该干涉,但她有次还是忍不住问了秦艽心里是什么想法。秦艽回答,什么也没想。霓喃便明白过来了。秦艽曾为一份感情掏心掏肺,热烈如她爱的红玫瑰,可最后那盛开的玫瑰被无情的寒风冷雨吹打成了一片片破碎的花瓣,一地狼藉。风雨过后天光大亮,她明艳依旧,可她在心底修了一座坟,那里面是她亲手埋葬的花瓣残片。 这一天秦艽是要回老家过的,他们先去医院接了秦树,然后一同回渔村阿婆家。 秦艽的父母都不在了,秦妈是在生秦树时难产去世的,秦爸则是在她十三岁那年因工作中出了意外而去世的。起初那几年,因为有秦爸的事故赔偿金,姐弟俩尚且能维持生计,可秦树的医药费是个无底洞,他们根本就是坐吃山空,因此秦艽才会在十七岁那年的夏天,放弃继续念书,跟周商言签下一纸模特经纪合约。 秦家与霓喃的阿婆是邻居,两家关系亲厚,又因为秦家曾有恩于阿婆,在秦爸去世后,阿婆便承担了照顾秦家姐弟的责任,跟亲祖母无异。因为阿婆,秦艽才觉得自己还有故乡,还有家。 吃过阿婆做的丰盛的生日餐,切了蛋糕,秦艽就推着霓喃与宁潮声往海边走:“我们去许愿。” 秦艽从不对着蛋糕许愿,她心里信奉的神明是海洋之神,更确切地讲,是从小孕育她的这片故乡的海。 秋夜凉如水,夜空暗淡,无星无月,涨潮的海隐没在浅淡的天光下。这些年霓喃见过无数美丽的海,但她仍觉得这片伴她们长大的海,是最独特的。 秦艽站在沙滩上,双手握在唇边,对着无边无际的大海喊道:“海神大人,我叫秦艽,今天是我的二十四岁生日,听说在本命年生日那天许下的愿望会特别灵。” “我第一个愿望——小树的身体能快点好起来,长命百岁。” “我第二个愿望——我最好的朋友霓喃能早点为她爸爸查明真相。” “我第三个愿望——潮声能找到妈妈。” 霓喃笑道:“喂,哪有你这么许愿的啊?海神都被你吓跑了。” 不仅把心愿说出来了,还喊得这么气壮山河的。还有,这个傻子,三个愿望,没有一个是为自己许的。 秦艽说:“许愿的人太多了,大点声才能让海神听见啊!” 宁潮声还因为她的第三个愿望而愣神,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她大声喊出来的那一刻,他的心“怦怦”跳动得像是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逗留了一会儿,秦艽抬头看见远处的天空划过一道闪电,便招呼霓喃和宁潮声:“好像要下雨了,我们回家吧,有点冷。” 话音刚落,她就觉得身上一暖,宁潮声将外套披在了她的身上。她见他只穿了一件短袖,便要把外套脱下来还给他,却被宁潮声按住了。 他轻声说:“我不冷。” 霓喃凑过来,搓着手臂说:“啊,我也好冷啊!”她眼巴巴地看着宁潮声,神色格外可怜兮兮。 秦艽瞪她一眼,她还真把欺负宁潮声当成了乐趣。 宁潮声看了她一眼,认真建议道:“你可以跑回去。” 霓喃:“……” 秦艽哈哈大笑起来。 霓喃弹了下宁潮声的额头,在他耳边哼道:“‘重色轻姐’的小浑蛋!” 宁潮声低头笑了下,然后伸手将她揽住,顿了顿,又伸出右手,将一旁乐不可支的秦艽也揽了过来,拥着两人大步往前走:“赶紧走,真的要下雨了。” 天空仿佛为了应和他的话一般,三人才走出没几步,雨就落了下来,先是几滴小雨点,然后越下越大,噼里啪啦地打在海面上。 秦艽打趣道:“哎呀,小声,你去求雨的话一求一个准!” 宁潮声放下揽住两人的手臂,一手牵一个,拉着她们在夜色中的沙滩上疾奔。 霓喃一边抹去脸上的雨水,一边笑骂:“小声声,你可真是个乌鸦嘴,这下真要一路跑回家了。” 凉凉的风在耳边吹,雨点落了一头一脸,头发很快就湿漉漉地贴在了脸上,霓喃却一点也不觉得冷了。她边跑边侧头去看身边的秦艽与宁潮声,黑暗中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唯有三人的喘息声与脚步声此起彼伏,好像都没有被这场雨影响心情,三人一路嘻嘻哈哈地笑着往家跑。 多年后霓喃仍记得这个画面,无星无月的故乡海边,他们三个人手拉着手,在夜雨中奔跑,耳边是风声雨声海浪声声,手心里牵着的,是这辈子最好的朋友。 因为有彼此在身边,再大的风雨也无惧。 到家时,三人都成了落汤鸡,阿婆念叨了几句,就去为他们准备热茶汤了。 洗完澡,霓喃取过丢开很久的手机,发现有两个未接来电和几条短信。电话是胡蝶打来的,霓喃看了下时间,十一点多了,她没有回拨过去。她打开短信,第一条来自傅清时。 “从外面回来,路过你的卧室,黑沉沉的窗户告诉我,它的主人今晚不在家。我在下面的长椅上坐了一会儿。女朋友,想你了。” 霓喃看了三遍,抱着手机倒在床上滚了一圈,抿嘴笑。 她趴在床上,给他回短信:“晚上我们在海边许愿,看见大海,闻到大海的气味,我就想起了你,我的海豚叔叔,晚安。” 霓喃想象他看见“海豚叔叔”这个称呼时的古怪表情,忍不住乐起来。 洗漱完的秦艽走进来就看见她一脸傻乐的表情,捏了捏她的脸颊:“傻笑什么呢!” 霓喃右手拍拍床,左手冲秦艽勾勾手指头:“来,美人儿,快来给爷暖床。” 秦艽踢她一脚,冷声道:“滚!” 霓喃迅速地往床里边滚了一圈,腾出一半的地方给秦艽。她又点开其他短信,有几条是广告信息,胡蝶的消息就夹杂在一堆广告里,她一看内容,嘻嘻哈哈的神色立即褪去了。 胡蝶发过来的是一艘货轮的名称、它进港的时间与停靠的码头,最后还附带了一句:船上载有违禁品鱼翅,集装箱编号xs450。 霓喃将手机递给秦艽。 秦艽只扫了一眼,就看明白了。不久前霓喃将自己的邮箱收到的那份关于翔盛集团旗下货轮偷运违禁品的资料发给她后,她第一时间就开始着手调查了,可翔盛那边保密工作做得很周密,其旗下货轮又那么多,船上承运的东西无比繁杂,要想从其中揪出一两个集装箱的违禁品十分困难。 秦艽忍不住感慨:“当刑警的就是比我们做记者的便利许多啊,瞧瞧这信息多详细,连集装箱编号都拿到了。” 霓喃沉吟了下,说:“这么详尽,只有可能是从内部泄密出来的。” “胡警官在翔盛有线人?” 霓喃摇摇头:“我不太清楚。”她与胡蝶虽然在合作,但关系也没熟到那个份上。不过不要紧,大家目的一致就好。 “小九,这次让小声跟你一起去吧。” “咳,这种暗访又不是第一次了,比这更糟的地方我都去拍过,甭担心啊。”秦艽说着,勾唇一笑,“万一倒霉地被抓到了,我就用美人计。” “少贫,跟你说正经的呢!”霓喃瞪她。霓喃也不知为什么,心里就是有一种隐隐的不安。翔盛海运公司曾公开表态,其旗下的货轮禁止运输鱼翅及其他鲨鱼相关产品,此举还赢得了众人的交口称赞。可事实是,为了巨大的利益,他们一直在阳奉阴违。这事一旦曝光,影响不言而喻,所以他们在防护上肯定会很严密。 “要么小声陪你去,要么我陪你去。” 秦艽想了想,无奈地道:“好吧,我选小声。” 毕竟霓喃还在翔盛任职,明面上还是避开点比较好,而且她的假期即将结束。 “你快上班了吧?这次要去哪个海域?”秦艽随口问道,她怅然地想,霓喃一带队出海,她们就又要好长时间见不到面了。 “嗯,过几天开工。”霓喃应着,“还是红海。”手机响了下,有短信进来。傅清时发来的,只有两个字:晚安。 霓喃和秦艽两人头挨着头,霓喃举着手机看短信时,秦艽正好在偏头跟她讲话,她目力极佳,扫两眼就将那一来一往的三条短信全看见了,她啧啧道:“刚谈恋爱的人就是肉麻。” 霓喃将手机扣在怀里,嘻嘻笑:“我乐意!” 秦艽忽然想到了些什么:“哎,你一出海就是好几个月呢,甚至更久,这恋爱还怎么谈啊?” 霓喃叹了口气,将脸埋在枕头里。她快愁死了,还不知道要怎么开口跟傅清时提这事呢,刚交往没几天,他们就要成异国恋了。她其实想过,谢斐正在重组团队,傅清时是个极佳人选,但这个念头刚起就被她压下去了,以傅清时对谢氏的厌恶程度,这件事根本不可能。 没想到最后是傅清时主动找她聊起她的工作,更没想到,他一开口竟然就是让她从翔盛辞职。 “为什么啊?” 霓喃不解又有点难过,她以为他应该比谁都更理解她为什么会去谢氏才对。 “你明明知道,谢氏父子的目的是从海底捞宝,你想成为他们牟取利益的工具吗?” “是,我知道。可抛开我进翔盛的目的不谈,客观来讲,在目前国内的海洋考古领域,翔盛在设备方面是最先进的,他们求财,我则借助他们的雄厚实力来做我想做的事,各取所需而已。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他摇摇头:“霓喃,那不是你热爱的海洋考古,也不是你父亲热爱的海洋考古。” 海洋考古与海底寻宝根本是两码事,前者是对逝去的文明的探索与保护,而后者是掠夺、占有,甚至毁坏。他知道她性子野,心里对这些没那么泾渭分明,只要能达到目的就好。可傅清时也很了解谢斐那种人,他眼中只有海底巨额的财富,是绝对不会花费巨大的人力物力来保护她所发掘的现场的。 霓喃感觉他神色与语气里满是瞧不上她的职业,倔脾气上来了,脱口而出:“是,就你最科班、最正统、最权威、最了不起!可你现在连碰都不敢碰这个领域!” 她看见他脸色微变,眸色沉了沉。 霓喃其实一说完就后悔了,但说出口的话也收不回来了,心里又觉得,被人要求做什么和不做什么的感觉真是太糟糕了。哪怕是父亲在时,他对她做出的决定也只会给出建议,从不会加以干涉,后来阿婆成为她的监护人,老太太对她也是绝对尊重。这些年来,她生命里大大小小的事都是自己做主——眼睛做手术、填高考志愿、考研、工作……她惯于自立,虽然偶尔会有无所倚仗的伤怀,但她也渐渐习惯并逐渐享受那种一切由自己做主的自如了。 她深呼吸后,站了起来:“对不起,我现在没心思吃饭,我也不想跟你吵架,先走了。” 傅清时皱了皱眉,想伸手去拉她,然而这时候服务员正好端上来第一道菜,就那么一瞬间的阻隔,霓喃已经离开了。 傅清时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他坐在那里没去追,也没有开口叫她。良久,他才收回视线,双手掩面,轻叹了口气。 他没有瞧不上她的职业的意思,虽然他是不喜谢氏捞宝的做法,但比起这个,他更担心她的安危。其实仔细想想,谢氏还想凭借她手中的沉船数据库资料,倒不至于对她怎么样,更何况,谢斐似乎对她…… 真是关心则乱啊,还用错了方式,他苦笑着摇摇头。在一起后,她在他面前展示过柔软,也有小女孩般可爱的一面,以至于他忽略了,她其实是个主意很大的人,应该很讨厌被人指手画脚。 霓喃心里不痛快,出了餐厅便埋头往前走,回过神时发现已经走了好远。她在街头站了一会儿,想起这附近有个夜晚也开放的游泳馆。 每个人舒解情绪的方式各异,有人买醉,有人胡吃海喝,有人蒙头大睡,有人看电视剧,有人登山或跑步出一身汗,而霓喃则是让自己潜入深海。只是此刻她没带潜水装备,也懒得回家取,泳池算是退而求其次。 她选了最深的一个泳池,深吸一口气,然后闭气,一头扎进水里。她慢慢沉入池底,在下面换了个做瑜伽时打坐的姿势,闭眼,静坐。 这个泳池里其实还有别的人,可当她闭上眼后,世界便瞬间安静了,她仿佛身处于心爱的深海里,耳畔唯有缓慢的水流声。她郁结的心,也在这寂静的世界里,慢慢得到了舒展。 吸进去的一口气快要耗光时,她才往上浮出水面,休息一会儿,继续潜入池底。如此反复无数次后,她爬上泳池,压在胸口的那一缕沉闷的气彻底散了。 冲完澡,她拿出手机想看时间,发现手机早就没电关机了。回家的路上,她一直都在想要怎么跟傅清时道歉,自己那么口不择言,尤其是最后那句话,太戳人伤疤了。进了小区,她几乎是用跑的往家赶,快到楼下时,她忽然停住了脚步。 远远地就看到坐在桂花树下的长椅上的那个身影,路灯昏黄的灯光笼罩在他身上,在安静的夜色里,显出了几分寂寥。 他微微抬头,目光所及之处,是她的卧室。 她心里一软。 她走到他身边坐下,想好的话一句都没说,只用双手从他的腰间绕过去,紧紧将他抱住,脸伏在他的胸口,轻轻蹭了蹭。 傅清时找了她好几个小时,她的电话先是不接,后来直接关机了,他担心她,却又不知该去哪儿找人,只能坐在这里枯等,他都想好了见到她一定要狠狠教训她一顿,可此刻被她这柔柔的一抱一蹭,那点情绪顷刻间就被夜风吹散了,化作了心底一声无奈又柔情的叹息。 也不知这丫头的心是怎么长的,怎么就能在坚硬与柔软间切换得这么自如呢?还把他猜得透透的,知道他很吃这一套。 他伸手搂住她,问:“吃饭了吗?” 她从他怀里抬起脸,瘪着嘴说:“没有,我好饿好饿啊!” “活该!”他板着脸,“你几岁了?一生气就不吃饭,点一堆菜放那,知道‘浪费’两个字怎么写吗?” 霓喃坐正身子,双脚并拢,双手摆在膝盖上,头微微垂着,态度特端正:“对不起啊,清时,我不该对你说那些混账话。” 她那模样就跟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傅清时被她逗乐了,冷脸瞬间破功,心里想,我跟个孩子计较什么呢! “你呀!”他揉了揉她的头发,一只手将她拉起来,另一只手提起放在长椅上的打包餐盒,“菜都凉了,走吧,回家热热。” 霓喃知道这事儿算是翻篇了,特积极地接过餐盒去:“我来热我来热。” 打开饭盒,发现全是之前他们在餐馆里点的那几道菜,霓喃讶异:“你也没吃?” 傅清时正将酸菜土豆炖牛腩倒入锅里,回头睨了她一眼:“女朋友都跑了,你觉得我还能坐在那里心安理得地吃完饭?” 落跑的女朋友赶紧转移话题,拿起一个餐盒嚷嚷道:“这个菜看起来就好好吃啊!” 傅清时无奈地笑。 “霓喃。” “嗯?” “你想待在翔盛就继续待吧,我尊重你。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她以为他会叮嘱她要注意安全什么的,结果他说的却是:“不准跟谢斐走得太近。” 他的语气是少有的不容置疑与强势。 “我跟谢……”她瞄了他一眼,忽然就想逗逗他,“我跟谢斐哥就是同事关系。” 他挑眉,一字一顿地道:“谢、斐、哥?你再说一遍。” 看他吃醋真是怪好玩儿的,霓喃憋着笑,一本正经地重复:“我跟谢斐哥就是……唔……” 剩下的几个字淹没在了他忽然覆过来的唇齿间,霓喃闭上眼正要回应他的吻,下唇却忽然一痛。他重重地咬了她一下。 然后,他毫不留恋地从她的唇上离开。 真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啊!她默默地想,千万不要挑战吃醋中的男人,这个时候风度与温柔都成了浮云。 傅清时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嗯?你刚刚说什么?” 霓喃回道:“我跟谢总就是同事关系!” 傅清时伸手抚上她的唇,指腹在被他咬出浅浅印子的地方轻轻摩挲了两下,温柔一笑:“我们吃饭去。” 吃什么饭!霓喃看了一眼调料架上的醋,简直想给某人倒一碗,淹死他!但此刻嘴唇还隐隐发疼呢,她也就只能想一想了。 去跟拍翔盛货轮的那天,秦艽不知从哪儿弄了辆摩托车来,大清早就在霓喃楼下按喇叭,霓喃从窗户探头出去看,就见她拉风地跨坐在车身上,一双逆天大长腿闲闲地撑着地,手上拎着只明黄色的头盔甩啊甩,特撩人。 霓喃同宁潮声一同下了楼,有些担忧地问秦艽:“你以前没开过摩托车吧?ok吗?” 秦艽取过挂在把手上的另一只头盔,递给宁潮声:“跟开车区别不大。” 宁潮声戴好头盔,对秦艽说:“你坐后面,我来开。” 霓喃讶异:“你会?” 他说:“在我老家,摩托车是每个家庭必备的交通工具。” 秦艽一听,立即乐得做乘客,毕竟岛城的交通状况不怎么理想,摩托车事故频发,更何况她还要拍摄视频与照片呢。她跳上后座,一只手搂着宁潮声的腰,另一只手给了霓喃一个飞吻:“走了啊。” 霓喃想起她好多次为了新闻拼命的架势,扬起拳头警告道:“安全第一,敢不要命小心我揍你!潮声,你看着点她。” 宁潮声根本没听到她的话,此刻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到了腰间的那只手上,以及她靠近他时她身上传来的浅淡香气中。 摩托车轰轰地开走了,霓喃目送两人的背影渐渐消失,也不知怎么回事,从早上起床开始,她心里就有点慌。 她上楼收拾了一下,然后跟傅清时出发去机场,他们找到了张正清前妻李芸舒的下落,六年前与张正清离婚后,李芸舒就带着母亲与女儿离开了北方老家,去了四季如春的南方小城定居。她以前是名护士,现在在经营一家药房。 是什么原因让她举家迁移?也许她真的知道些什么。 傅清时与霓喃在中午抵达了k城,两人在药房附近找了家酒店入住,先去吃了点东西,回酒店的途中他们路过了李芸舒的药房。药房门面不大,里面只有两个穿着白大褂的店员,他们走进去,买了一盒维生素c片,结账的时候霓喃看见了李芸舒。她个子娇小,一点也不像北方女人,反而有种南方女子的温婉,笑容温和,给人很好打交道的感觉。 他们什么也没说,结完账就走了。 霓喃说:“清时,晚上我先单独找她聊聊吧。” 傅清时想了想,同意了,女人跟女人更好沟通。 晚上七点,霓喃再次走进药房,此时正是饭点,店里没有顾客,另一个店员似乎也出去吃饭了,收银台里就只有李芸舒一个人在。 李芸舒显然还记得霓喃,笑着迎出来:“是还需要买点什么药吗?” 霓喃向来不习惯绕圈子,开门见山地说:“李女士,打扰您了。我找您,是想打听一点事情。” 李芸舒愣了下,但仍旧客气地说:“什么事?” “我姓霓,我爸爸叫霓知远,是‘知远号’考古船的领队,您应该听说过。您的前夫张正清医生曾在‘知远号’上工作,七年前的那场事故他是知情者之一,可后来他离开了岛城,我找了他很多年,最近才知道原来他换了新的身份。当年的事故并不是意外,李女士,如果您知道些详情,可以告诉我吗?”霓喃坦然道明来意,语气近乎恳求。 李芸舒在听到张正清的名字时,脸上的笑容瞬间褪去,她沉着脸,冷声说:“霓小姐,我跟他早就离婚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您当年有没有听他提起过这件事呢?” “没有。”李芸舒转身回了收银台后,下逐客令,“如果你不买药的话,就请离开吧。” “李女士,我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才来找您,请您好好回忆下,哪怕一点点蛛丝马迹也好,张医生有没有提过姓谢的人?” “我说了没有!你是听不懂人话吗?”李芸舒冷然的神色忽然转为愤恨,还夹杂着几许痛苦,“我是被离婚的那个人,霓小姐,戳人伤疤是不是很有快感?” 霓喃忽然就噤声了。 片刻后,她轻声说:“对不起。” 她离开了药房。 傅清时正坐在街道对面的便利店门口的椅子上等她,看她沮丧的神色就知道谈崩了,他站起身,叫了她一声。 霓喃走到近前,他笑着张开双臂,她愣了下,然后过去抱住他的腰身,头埋在他的胸口蹭了蹭,闷声说:“出师不利。” 郁闷的心情在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气味后,变好了一点点。她发现自己真喜欢抱他啊,他的气味令她上瘾。 傅清时揉了揉她的头发,然后伸手从口袋里摸出刚买的一颗糖,剥开放进嘴里。他将她从自己身上拉开一点距离,捧起她的脸,低头吻住她,舌尖一抵,那颗糖就被渡进了她的嘴里。 在霓喃的愣怔中,他放开了她。 她的脸微微红了,眼睛悄悄往四周瞟了瞟。 他俯身在她耳边轻笑道:“女朋友,你得习惯。” 霓喃:“……” 大庭广众之下哎,这个男人,真是放纵,不过……深得她心! 霓喃心情不好时嗜甜,此刻这颗糖更是格外甜蜜,一扫她心中郁卒。 “不是已经预料到最坏的结果了吗?所以,别郁闷了。” 毕竟他们只是陌生人,贸然找来,换谁心中都会充满排斥。而且,李芸舒与张正清有多年感情,就算被他抛弃,保不准还有余情,更何况他们还有个女儿,她又凭什么帮外人呢? 霓喃点点头,说:“我明天再去找她聊聊。” 傅清时牵过她的手:“走,我带你去逛夜市,听说k城的夜市特别热闹。” 如果此行没有收获,就当是两个人出来度个假好了,交往以来,他们都没有好好约会过。 药房里。 李芸舒出神地望着收银台上的电脑屏幕,她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拿起手机拨了个号码,第一遍对方没接,直至她拨到第三遍那边才接起来。 “芸舒,有什么事吗?”手机中传来刻意压低的声音。 李芸舒冷笑一声:“张正清,难道没事我就不能给你打个电话?” 话刚说完,她自己就觉得悲哀,是啊,人家现在有新老婆还有梦寐以求的儿子,她算什么?被踢到边境小城的前妻而已!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这不是正在开会嘛……” 她忽然听到那边传来一声清脆的“爸爸”,然后话筒里静了片刻。她握着手机的手指紧了紧,她咬着唇,眼中浮现出浓浓的憎恨,胸口起伏得厉害。 几秒后,张正清的声音才再次传来,声音十分温柔:“我寄给宁宁的生日礼物收到了吗?对了,给宁宁姥姥买的那个药,已经从美国发过来了,一周左右可以到。” 李芸舒深呼吸,起伏的情绪慢慢平息了几分,她说:“宁宁最想要的礼物是你能陪她一起过生日,六年了,正清,你还要我等多久?我真的快坚持不下去了,妈妈身体越来越差,宁宁每天晚上都问我爸爸什么时候回国……” “芸舒,再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嗯?”他柔声哄她,“你知道的,我爱的女人只有你。” 像是饮鸩止渴,明知这是他一贯的套路,可她仍旧竭力说服自己去相信他,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 于是,在挂电话前她对他说:“今天有个姓霓的年轻女孩找上我,她是霓知远的女儿。” 张正清急道:“你说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说。” 他松了口气,严厉地说:“芸舒,保管好你手中的东西。” 她挂掉电话,整个人趴到了收银台上,脸埋在臂弯里,像是全身都失去了力气一般。 六年了,这种痛苦难熬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她真的好累啊! 另一边,张正清结束与李芸舒的通话后,立即联系了谢斐。 “谢总,姓霓的那丫头是决定咬住我不放了。听说她在你手底下工作,你不让我动她,那你最好能自己解决。”张正清冷哼一声,“你可别忘了,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谢斐皱眉:“她又去找你了?” 张正清“嗯”了一声,没有告诉他霓喃找的是李芸舒。 谢斐沉吟了片刻,说:“你来一趟岛城。” “有事?” “跟霓喃见一面。”他“呵”了一声,“既然她想从你嘴里了解七年前的事,那你就给她一个‘真相’。” 霓喃第二天上午又去了药房,这次傅清时同她一起。 李芸舒正在教女儿宁宁写作业,小姑娘十岁左右,长得跟妈妈非常像。 见到霓喃,李芸舒脸色一沉,走到她身边低声说:“我跟你无话可说,你再纠缠,我要报警了!” 傅清时说:“李女士,您好,请给我们五分钟。我想给您看点东西。”说完,他往宁宁那边看了眼。 李芸舒心头一跳,忙去拿了十块钱给女员工,又对女儿说:“宁宁,你不是想吃冰激凌吗?让姐姐带你去买。” 小姑娘欢呼一声,跟着员工姐姐出去了。 傅清时打开信封时,霓喃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他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明明白白地写着他的决心。 霓喃在心底微叹。 几张照片依次摊开在李芸舒面前—— 第一张照片上,别墅花园中,男人陪着小男孩在玩足球,女人站在一旁满脸笑容地看着他们。 第二张照片上,游乐场里,男人、女人与小男孩穿着亲子装,小男孩坐在男人的肩膀上,挥舞着双臂,男人抬头望向他,一脸宠溺,一只手牵着身边的女人。 第三张照片上,餐厅里,男人正给小男孩喂食物,神色温柔又耐心。 …… 这些照片,拍摄的是不同的场景、相同的人物,全是张正清与妻儿。 霓喃低着头,不忍去看李芸舒的表情,然后她听到李芸舒颤抖着声音说:“滚!” “抱歉。”傅清时低声说了句,然后将事先写好的纸条放到了照片旁边,“李女士如果想起了什么,请打这个电话。” 他拉着霓喃走出了药房。 霓喃觉得心里有点堵,回酒店的路上一句话都没说。 到了房间门口,傅清时停下来,说:“霓喃,你是不是觉得我残忍?” 她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沉默了片刻,最后说:“不管张正清做过什么,李芸舒是无辜的。你这样等于往她的伤口上捅刀。”顿了顿,她说,“万一她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呢?” 他用卡刷开房门,回头看着霓喃,眸色暗沉,低声说:“那些长眠于深海的人不无辜吗?” 霓喃沉默。 他摸摸她的脸,柔声说:“回房间收拾行李吧,李芸舒那边也不用再去了。既然来了,我们就顺便去周边一个古镇逛逛,过两天再回岛城。” 最后他们的古镇之行没能去成,霓喃刚回到房间就接到了秦艽的电话,她在那边崩溃地大哭,把霓喃狠狠地吓了一跳,从小到大,她哭的次数屈指可数。 “霓喃,你快回来,快回来……”秦艽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她还在抽泣着,“我实在扛不下去了,潮声他……潮声他……医生刚刚给他下了病危……” “啪”的一声,手机掉落在地。像是被人狠狠撞击了下脑袋,霓喃感觉眼前闪过大片的白光,整个人都是蒙的。好一会儿,她的思维才慢慢恢复正常,然后,她将秦艽的话在脑海中一个字一个字地回放了一遍,明白过来那段话的含义后,她疯狂地跑出了房间,边跑边大喊:“清时,清时!” 两人的房间隔着三间客房,傅清时开门出来,霓喃冲到他面前,紧紧拽住他的手臂:“清时……” “怎么了?”他握住她的手。 她嘴角颤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