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两千五百英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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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后她仍记得这个画面,无星无月的故乡海边,他们三个手拉着手,在夜雨中奔跑,耳边是风声雨声海浪声声,手心里牵着的,是这辈子最好的朋友。} 因为航班少,傅清时与霓喃回到岛城时已经是晚上了,两人直奔医院。 之前她的手机一直是关机的,她害怕听到令自己崩溃的消息。出租车快到医院时,她终于打开了手机,看见秦艽发来的那句“第二次手术结束,他度过了危险期”后,她掩着面孔,狠狠地舒了口气,紧绷了一整天的身体软绵绵地往傅清时怀里靠。 他剥开一颗糖塞到她嘴里,她午餐晚餐都没吃,水也没喝一口,他真担心她会得低血糖。 秦艽坐在病房走廊的长椅上,一见霓喃就起身紧紧抱住她。 霓喃拍拍她的背,轻声说:“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安抚她也是安抚自己。 宁潮声还在重症监护室里昏睡未醒,但好在最糟糕的情况已经过去了。 两人分开后,霓喃发现长椅上还坐了个陌生的男人,正抬头望着自己。 秦艽介绍道:“这是潮声的爸爸,今天上午到的。” “叔叔,您好。” “你好。”宁爸爸站起来,对霓喃笑了一下,只是那笑容里夹杂着浓浓的愁。 霓喃说:“叔叔,这么晚了,要不您先去休息吧,这里我们来守。” 宁潮声的老家在南方的一个小岛上,离岛城很远,且交通不便,宁爸爸这一路过来,汽车转夜火车,时间很长,又因担心儿子,想必是一宿没睡,此刻他神色十分憔悴。 宁爸爸摇了摇头:“没关系。” 霓喃也没再劝,她让傅清时陪宁爸爸,自己拉着秦艽去了楼梯间,两人在台阶上席地而坐。 霓喃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秦艽点了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在吐出的烟雾中,她艰涩地开口:“我们拍鱼翅晾晒场时被发现了……” 其实一开始的跟拍很顺利,码头上人来人往、热热闹闹的,秦艽与宁潮声又配合默契,完美地掩饰了自己的身份,她成功地拍到了实打实的素材。后来跟在装载那个集装箱的车后面时,秦艽兴奋极了,心头好似有一腔热血在翻滚。 宁潮声驾驶摩托车的技术非常好,平日里内敛羞涩的男孩,开起车来却无比迅疾生猛,不远不近地跟着那辆货车穿街走巷,最后来到了近郊的工厂区。离开了热闹的马路,这边进进出出的又都是货车,摩托车就显得格外打眼了,但他们运气还算好,跟在另一辆货车后面做了掩护,成功追踪到了翔盛开设在工厂区的存放与晾晒鱼翅的仓库。 两人远远地躲在一辆大货车后面,发愁地看着工人开始卸货,仓库里大约有十来个人,都穿着统一的制服,想要靠近并混进现场实在是件难事。最后宁潮声发现了一个可供藏身的位置——在翔盛仓库的斜对面有个二层小楼,似乎是被废弃的仓库,大门半阖,里面堆着很多塑料垃圾。他们爬上了仓库的二楼,把照相机往窗台上一架,对面的情况就看得一清二楚了。工人正在拆装麻袋,像对待垃圾一样地将那深海之王的背鳍一只只倾倒在地,让它们曝晒在阳光之下。宁潮声看着那些鱼翅,拳头紧握,神色愤怒,若不是被秦艽拉着,估计他都要冲出去找那些人拼命了。 他们被发现时拍摄已经接近尾声了,两人正准备撤退,忽然听到下面有人大喊了一声:“有人偷拍!” 然后,好几个工人抄起了木条、铁铲之类的工具就往废弃仓库跑来,秦艽他们只有一条离开的路,两人飞速往下跑,可还是被对方堵在了一楼楼梯口,一照面,秦艽就知道己方处于绝对劣势。 她心思急转,想着怎么与对方交涉。宁潮声忽然将她拨到身后,自己往前一步,做出了一个绝对的保护姿势。秦艽看着那瘦削挺直的背影,心里一暖。 “乖乖把拍的东西交出来,就放你们走。”为首的年轻男人开口道,他右脸上有一道长长的疤,一直蜿蜒到眼角,让他看起来有点阴沉可怖。 见对方没打算动手,秦艽松了口气,装作很害怕的样子,战战兢兢地上前,将手中的照相机递了过去。 “小九!”宁潮声忽然截住她的手,厉声说,“不能给他们!” 她回头冲他轻轻摇了摇头,无声地说了一句话,可惜宁潮声看不懂唇语。他固执地拽着她的手臂。 那些人可没有耐心等他们拉拉扯扯,有人上前恶狠狠地推了下宁潮声,他踉跄着往后倒去,手中还拉着秦艽,惯性让两人一起跌倒在地。 秦艽手中的照相机被抢走,疤痕脸还顺势踢了她一脚:“让你们吃饱了撑的管闲事!快滚!” 秦艽痛哼了声,一句脏话差一点就脱口而出,但想到自己的处境,忍住了。宁潮声却忍不了,见秦艽被踢,他眼睛赤红地爬起来,像只凶恶的小狼狗般冲了过去。疤痕脸正一边看照相机拍摄的内容一边往外走,没防备地被宁潮声重重一撞,身体顿时往前扑倒,照相机也跟着跌了出去,宁潮声立即去捡。 “潮声!” 他起身时听到了秦艽惊恐的声音,然后便感觉到后背传来一阵剧痛,还没站直的身体被一把铁铲打趴在地,他想爬起来,可是一点力气都没有,刚一动后背就传来撕心裂肺的痛。他怀疑自己的肋骨正在一根根断裂。 然后,他被人拎了起来,刚站稳,一个重重的耳光就扇了过来。 “妈的,老子这辈子最痛恨背后偷袭的小人!” 他被扇得头昏目眩,踉跄着又跪了下去。痛,所有的感官都被痛充斥着。他想看看秦艽怎么样了,为什么一点声音也没有。她是不是也被打了?可他的脖子根本转不了。 秦艽被人钳制住,捂住了嘴,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着,眼眸中燃烧着熊熊怒火,可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疤痕脸又将宁潮声拎了起来,然后他站在宁潮声的身后,抬脚恶狠狠地踹他,宁潮声被踢出好远,像个被操控的木偶人一般摔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秦艽闭上眼,一滴泪从眼角落下。 过了一会儿,她听见有人低声说:“姜哥,那小子流了好多血,没知觉了,不会……死了吧?” 秦艽豁然睁开眼,紧接着,疤痕脸说了句“我们走”,钳制她的那两个男人便松开了她。 秦艽飞奔到宁潮声身边,他脖子下流出来的血蔓延成了一条细细的小溪,她被那鲜红的颜色刺得模糊了双眼…… “霓喃,都是因为我,是我的错……”秦艽又拿出一支烟,点火时她的手微微发抖,火柴划了几下都没划燃,她眼前又浮现出了大片大片的血色。 宁潮声倒下去时磕在了一颗钉子上,钉子戳进了他的颈部动脉。 霓喃帮她点了火,轻声说:“你别自责了,他不会怪你。他那么爱海洋生物,见不得有人伤害它们。” 霓喃一点也不奇怪宁潮声会拼了命地去抢那部照相机,那些被残忍地割下来曝晒在阳光下的鱼翅,它们是属于深海的,却因为人类的食欲与贪念而成了刀下亡魂。凌驾于别的生命之上的人类却还不自知,鲨鱼的灭亡将严重破坏海洋的生态平衡,我们摧毁的,正是自己的生活环境。 “不,是我的错。”秦艽摊开掌心,那上面是一枚微型摄像头,“是我忘记告诉他了,我还准备了这个。” 这是她的习惯,就是以防偷拍时会被人发现抢走素材。是她一时疏忽,却差一点害死宁潮声。 “事已至此,你就先别忙着自责了。打起精神来,去给潮声与那些死去的鲨鱼讨回一个公道!”霓喃摸摸她的脸,她应该是一宿没睡,黑眼圈浓重,眼泪将眼线晕开了,口红也掉了一半,真是从未见过这样狼狈的她,“你先回去好好睡一觉,天亮后,我们一起打仗!” 秦艽摇摇头:“睡不着。我等潮声醒来。” 霓喃将她拉起来,朝电梯走去:“你现在给我回家睡觉。醒来后,给我好好地写新闻稿。” “霓喃……” “我不是在跟你商量。” 秦艽没再挣扎。 霓喃将她送到医院门口,拦下一辆出租车,将她塞了进去。 “小九。”霓喃扶着车门,弯腰叫她。 “嗯?” 她轻声说:“我们将面对的,是一个特别强大又不讲规则的对手,你怕吗?” 秦艽抬起脸,灯影流光下她漂亮的眼睛里毫无惧意,她摇摇头,说:“我只怕潮声醒不来。” 霓喃跟司机说了句抱歉,将车门轻轻关上。她目送着出租车混入车流,渐渐消失。她挺直的背脊一瞬间松垮下来,在秦艽面前的冷静一点点褪去,那句“我只怕潮声醒不来”令她的一颗心变得茫然无措,飘忽着,下坠着。 明明刚入秋,她却觉得这夜真冷,她抱紧了手臂。 忽然身上一暖,熟悉的气息传来,她被拉进了一个怀抱。霓喃转身,双手环绕过他的腰,将脸埋在他的胸前,拼命汲取他身上的温暖。 “你怎么出来了?” 傅清时说:“宁叔叔没吃晚饭,我出来买点吃的,你也吃点好不好?” 霓喃点点头,她劝秦艽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自己自然也要做到。 他们去附近的粥铺打包了三份粥与一些凉菜,吃饭的时候霓喃将宁潮声出事的原委一一告知了傅清时。 傅清时沉吟了下,问:“潮声被人殴打的画面也拍下来了?” 霓喃点点头,那个针孔摄像头被秦艽安装在她戴的长链里,拍下了整个过程。 “光是曝光一个鱼翅晾晒场估计掀不起什么大风浪。”傅清时叹息一声,“毕竟很多人对待鱼翅的态度是事不关己的漠然,但殴打记者就不一样了,首先就会激起媒体同行们的愤怒。” 霓喃瞬间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在这个围观不嫌事儿大的全民网络时代,暴力事件远远比海洋环境问题更吸引人的眼球。 傅清时继续说:“还有,马上报警。再找律师以故意伤害罪起诉伤人者与他们背后的翔盛海运。” 她心里很乱,只想到让秦艽好好写新闻稿,没想那么多。秦艽也是,从昨天出事到现在,只顾着担心,都忘记报警这回事了。 霓喃感激地看了眼冷静地分析情况的傅清时,幸好有他在身边。她握了握他的手。 他将她的手包在手心里,说:“你安心地在这里等潮声醒来,其他事都交给我。我马上联系胡蝶过来。至于律师,没有比我哥更适合的人选了。” 霓喃听胡蝶说起过,傅清平在这方面是岛城数一数二的专家,而且他一直在追查翔盛,收集了很多资料,对这场起诉应该大有益处,他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只是,傅清时与哥哥的关系那么僵…… 傅清时知道她在想什么,笑了一下:“我不觉得为难。” 她侧身抱住他,头伏在他肩胛处轻轻蹭了蹭:“谢谢你,清时。” 他亲昵地揉了揉她的发:“见外了啊,女朋友。” 第二天,翔盛海运公司旗下的货轮偷运违禁品鱼翅的视频首先在oneeye新闻网站曝出来了,然后是秦艽的微博,之后被国内外各大环保类网站与自媒体推波助澜,接着更多媒体与网民纷纷转发扩散,像是燎原之火,瞬间引爆了各大社交网站,舆论几乎是一片倒,全都在谴责翔盛海运。 另一方面,胡蝶将宁潮声受伤事件立为了刑事案件,当晚就将疤痕脸逮捕了,疤痕脸叫姜闽,面对审讯,他一开始吊儿郎当的没当回事,竟然问:“那小子死了吗?”在他看来,只要没死就不算什么大问题,反正家里人会帮他收拾烂摊子。 胡蝶怒极,如果不是旁边的同事拉着,她已经冲上去狠狠揍他一顿了。她冷笑一声:“宁家请了最好的律师来,我跟你讲,判你蹲个十年八年轻而易举,如果宁潮声醒不来,你就等着偿命吧!” 姜闽一下子就慌了,叫道:“我要见我表姐,我是在帮她做事,一切都是听她吩咐的!让我表姐帮我请律师团来!” 胡蝶抬头看向摄影头,傅清平此刻正站在监控室里,两人隔空对望,她眼神中流露出的讯息,只有彼此能懂。 他们早已做过调查,姜闽的表姐朱明艳,正是翔盛海运公司的负责人,也是谢翔盛的妻子。 之后,傅清平代表宁潮声以故意伤人罪起诉了姜闽以及其背后的翔盛海运。 舆论战愈演愈烈,翔盛的公关团队正焦头烂额,紧接着一纸诉讼直接就送到了朱明艳手上。翔盛海运陷入前所未有的信誉危机中,不仅是这个子公司,整个翔盛集团都受到了影响。 朱明艳脸色阴沉地走到窗边站了会,然后转身对还站在那里的秘书说:“你去见见那个姓秦的女记者,如果有必要,带她来见我。” “好。” “听说她以前是个模特?” “是的。” “找人去调查下她,事无巨细地查,但是要快!” “是。” 翔盛集团公司养的公关团队也不是吃素的,短短一下午,很多网站的视频就已经被删除了。但作为风暴源头的oneeye很不识好歹,负责人竟然讲,在他们的网站,新闻素材的支配权属于拍摄它的记者。 “那男孩醒来了没有?” “还没有,不过我找医生打听过了,状况稳定了许多。” 朱明艳点点头,只要不死,就还不至于太糟糕。 秘书问:“姜闽那边,需要先保释他出来吗?” 朱明艳怒道:“那个蠢货,就让他好好在里面待着吧!” 其实姜闽与她是远亲,血缘已经十分稀薄,但姜闽的妈妈救过她母亲一命,她是碍于母亲的面子才给姜闽那个小混混安排了一份工作,他虽然爱惹是生非,但人不聪明好控制,仓库那边也需要个自己人看着。没想到他竟忽然给她捅出这么大一个篓子,她真是杀了他的心都有了。 秘书要离开时,忽然说:“对了,朱总,被打伤的男孩跟勘探公司的霓组长很熟,那个记者也是她朋友。我们运输鱼翅的保密工作一直做得很好,为什么这次就被记者知道了集装箱编号?” 朱明艳皱眉,秘书的意思不言而喻——公司有内奸。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前几天,接到张正清的电话,向她打听霓喃跟谢斐的关系,说谢斐不让他动这个女人。 “知道了。”朱明艳挥挥手让秘书出去,她心里已有了个决定。 宁潮声在术后第二天终于醒过来了,可是他状况不太好,失血过多,外加背后肋骨断了一根,需卧床休养很长一段时间。 一直情绪冷静的宁爸爸见儿子睁开眼后,偏过头去,在没人看见的地方悄悄地抹掉了眼角的一滴泪。 宁潮声第一句话就问:“小九没事吧?” 霓喃看着他惨白的脸色,本来心疼极了,见他开口只晓得关心女人,不禁指着他哼道:“你这小破孩啊!” 她摸了摸他的脸,轻声说:“一定很疼吧。” 宁潮声扯了个笑容,轻轻摇头:“不疼了。别担心。”他又转向父亲,满是歉意地说,“爸,对不起。” 霓喃听了只觉心酸,她问过他,你这么小就离开家,你爸爸都不担心你吗?她还记得那瞬间他的眼神暗了暗,低声说,我跟我爸的关系不怎么样,他不太喜欢我。 这个傻孩子,你爸爸怎么可能不喜欢你呢?这两天一夜,宁爸爸几乎没怎么合眼。他只是如大多数的中国式父亲那样,不擅长表达情感。 没多久,谢斐闻讯赶来,他带来了很多昂贵的水果与补品。 “对不起,潮声。我代表翔盛向你道歉,是我们对员工监管不力,你放心养伤,我们会承担所有的费用。”他的语气特别诚恳,但话里的意图很明显是想推脱谢氏的责任。 然后,他将霓喃叫了出去。 “霓喃,这件事,私了可以吗?让宁家开个价。” 霓喃其实已经猜到了他来医院的目的,但听到他这么说,仍觉得心冷。 她说:“谢总,我又不是宁潮声的监护人,你找错谈判对象了。” 谢斐说:“我找过他父亲,可他不同意。我知道潮声跟你很要好,他也很听你的话。你能不能帮我劝劝他?” “抱歉。” 她转身欲走,却被谢斐拉住了,他说:“勘探队的人我已经招齐了,马上就可以出发去红海,这时候闹出这种事,我担心赞助这个项目的投资商会撤资。霓喃,你为了这次勘探忙活了一年多,难道甘心项目被中途叫停?你认真想想,可以晚点给我答复。” 霓喃挣脱他,笑了:“我现在就答复你,你找个人接替我的职位吧。” “霓喃,你别意气用事……” 她头也不回地进了病房。 谢斐刚离开不久,霓喃就接到了翔盛勘探公司人事部的电话,说她被辞退了。 当初进公司的时候,她跟谢斐谈的条件就是不签工作合约,为的就是能随时潇洒走人。但这条件也是双刃剑,人家想把你开掉就开掉了,连违约金都不用付。 霓喃挂了电话,站在走廊尽头的窗户边,一时有点愣怔,谢斐这行动力也太强了吧? “霓喃。” 她抬头,看见傅清时抱着一束花来正走过来。她心情有些复杂,说:“我们之前白吵架了,我被开除了。” “真的啊?” 霓喃瞪他:“傅清时,我怎么感觉你的语气里满是幸灾乐祸呢?” 她还真没冤枉他,听到她被翔盛开除后,他的脑海里跳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太好了! “哪有,我那是表示震惊,失去你绝对是他们的损失。” “少来。” 他忍不住笑了:“谢斐总算干了件好事。” “还笑?你女朋友现在失业了哎!你打算养她吗?” 他搂过她的腰,两人面对面贴得很近,他忍不住低头啄吻了她一下,才说:“养。她想吃什么就给她买什么,想去哪儿玩就去哪儿玩,每天一束绿雏菊。” 霓喃乐了:“哟嗬,这豪气得!可是傅先生,据我所知,你现在好像也是个无业游民吧?” 傅清时挑眉:“谁说我是无业游民?霓小姐,看来你对你男朋友还不够了解啊。” 虽然霓喃一直好奇与他分开的这七年,他是怎样生活的,经历了什么。可她不是那种想要事无巨细地打探男朋友的过去的性子,也知这几年他负疚而行,一定很不好过,所以她从没问过他。她在等有一天他主动告诉自己。 霓喃笑:“我才不急,我还有一辈子的时间慢慢了解你。” 一辈子的时间啊。 傅清时的心忽地一颤,又一暖,在一切还没有真相大白时,这个女孩,她说,我要用一辈子的时间去了解你。 她仰头笑着,清亮的眼睛里,倒映着的满满的都是他的影子,他在那里面,仿佛看到了一生一世。 他牵着她朝病房走,对她说:“霓喃,十天后我要离开一阵子,有早就计划好的工作行程。你现在也没有工作在身,想不想去我这几年生活的地方看看?我觉得你会很喜欢那个岛。” 他说了个名字。 霓喃脱口而出:“啊,世界上唯一的粉沙滩与800米深的蓝洞!” 他继续引诱她:“我与比利常常去蓝洞潜水,特别棒。” 霓喃羡慕死了,立即说:“去去去,我要去潜水!” 他好笑地看着她一脸向往的神情,就知道她会喜欢那里。 他们推门进病房,宁潮声听见动静立即睁开眼,看到是他们,好像有一点失望,霓喃瞪他一眼,说:“我再给小九打个电话。” 电话拨出去,久久无人接听,霓喃皱了皱眉,一个小时前就告诉她潮声醒来的事了,她说会立即赶来的,现在跑哪儿去了? 此刻秦艽正坐在一辆车里,她身边,坐着朱明艳。 一个小时前,她接到霓喃的电话后立即从公司跑出来,却在地下停车场被两个男人拦住了,其中一个她认识,是翔盛的人,头天找过她,说想跟她谈谈,她拒绝了。没想到又来了,而且他们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捂住她的嘴强行将她拉上了一辆车。车子开了很久,最后停在了一个偏远的加油站里。她被夺走了包,然后那两个人将她送上了另一辆早就等着那里的车。 这会儿她反而冷静下来了,看了眼身边妆容精致的女人,冷笑道:“朱总,你们翔盛的业务范围可真广,又开了绑架公司?” 朱明艳好像一点也不在意她语气中的嘲讽,将秦艽上下打量一圈后,说:“三年前秦小姐为什么忽然退出模特圈?” 秦艽一愣。 “秦小姐不记得了的话,我可以帮你回忆下。”朱明艳笑了下,从包里掏出一沓照片与一只u盘,轻飘飘地扔到秦艽的腿上。 被掩埋在黄土深处的往事,忽然间像是被猛兽的利爪全部刨出来了,赤裸裸地曝晒在太阳底下。 秦艽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朱明艳满意地看着她的反应,眼里浮起一丝鄙夷,嘲讽地说:“一身正气满口道义的名记者,背地里却做着违背道德伦理的事,插足老板的家庭,为了一个广告代言就出卖自己……这样的八卦新闻加上香艳视频,我想应该比鱼翅与殴打记者更令网民热血沸腾,对吧?” 秦艽用指甲深深掐进手心的肉里,才能让自己保持着一丝清醒与理智,不被那些照片吞噬掉。 她忽然想起自己跟霓喃的对话—— “小九,你怕吗?” “我只怕潮声醒不来。” 现在他醒来了,她怕从他清澈纯粹的眼睛里,看见失望。那是他拼着性命也要维护的东西。她怕,这一次妥协后,便再也没有资格对别人说“我是一名新闻记者”。 “你请便。”她的声音里带着一股无畏的决绝,她拉开车门,挺直背脊,扬长而去。 本来以为自己手中掌握着必胜的筹码,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这大大出乎朱明艳的意料,她呆怔地看着秦艽离去的背影,忽然间倒是真的有点欣赏这个女孩子了。 她降下车窗,对站在不远处的秘书招了招手,吩咐道:“把霓喃的手机号找来给我。” 霓喃正准备再联系秦艽时,有新短信进来,她看清里面的内容后,顿时脸色一变,立即冲出病房,一边跑一边拨电话。 那边仍旧没有人接。 霓喃心里又急又怒,还有更多的担心,她穿过住院部来来往往的人流慌忙地往外跑,可其实她根本不知道该去哪儿找秦艽。 跑到医院大门时,她忽然停了下来。 医院门口常常有很多流动小摊贩,卖烤红薯、水煮花生、卤香干、酒酿等等小食,很多人围着,一派热热闹闹的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景象,秦艽就站在卖烤红薯的推车边,接过小贩递给她的红薯,一边剥皮一边轻轻咬了口。秋日午后的阳光打在她宝蓝色的毛衣上,折射出细微的毛茸茸的光,看起来特别温暖。她付完账也不走开,仍旧站在推车边,缓慢地、优雅地吃着手中的烤红薯。 霓喃眼前又浮现出短信中随两张照片一起发过来的话:秦小姐自己无所谓,作为好朋友的你忍心看着她被毁掉吗? ——霓喃,我心情糟透了,你给我买点好吃的。 ——霓喃,我好累啊,你给我买点好吃的。 ——霓喃,吃点热乎乎的食物,心就没那么冷了。 此刻,她是怎样的一种心情?或者全部都有?霓喃心里一疼,走到秦艽身边,拉过她的手就走。 秦艽笑问:“哎,哎,宝贝儿,你这是干吗呢?” 她竟然还装作若无其事地笑!霓喃狠瞪她一眼,一言不发,拉着她一直走到了上次她们聊天的楼梯间,将她按坐在台阶上。 “小九,把新闻删除,我也会撤回起诉。”霓喃的声音非常非常艰涩,每个字都如烈火,灼烧着她的心。 秦艽愣了下,低声道:“你知道了啊。”她抬头望着霓喃,眼神如那天在出租车里一般无所畏惧,她的声音依旧轻,却很坚决,“我不要。” “秦艽!” “霓喃,我不过是在年少时爱错了一个人,这难道是十恶不赦的罪吗?”她“呵”了一声,“他们想爆就去爆吧,我不在意。” 霓喃说:“我在意!” 三年前她所承受的那些噩梦般的痛苦,霓喃不要她再承受一次,绝不允许!霓喃蹲到她面前,近乎恳求地说:“小九,我们就忍过这一次,好不好?相信我,我日后一定会让他们付出应有的代价。” “只要你输了一次,你就再也赢不了了。每个人都有弱点与软肋,对方会不停找出让你低头的筹码,而你,有了第一次的妥协,第二次、第三次便会变得更加轻易。”秦艽摇摇头,“我不想变成这样,我是一名新闻记者啊。” “霓喃,你比谁都清楚,我为什么选择做记者。” 是的,她知道,秦艽从光鲜亮丽的当红模特转行做记者,原因并不是她对宁潮声戏谑地说的那样——“因为我觉得这样跨界有点酷啊。”她做出这样的选择是因为她去世的父亲。 当年秦爸爸是因工伤去世的,那场事故闹得挺大,死了好几个人,聘用方不想承担责任,就把事故责任全推到了工人身上,后来多亏了一个调查记者的揭露,死者才得到应有的尊重与赔偿。十三岁的秦艽,第一次郑重其事地对霓喃说起了长大后想要从事的职业,她说我要成为像那个记者姐姐一样的人。 秦艽有秦艽的骄傲与坚持,理智上霓喃完全能理解,可是情感上,她无法说服自己。 霓喃近乎绝望地看着她:“小九,求你了。” 秦艽这时候心情竟然奇异地平静了下来,她忽然想起三年前,在发生那件事之后,霓喃找到周商言,在大庭广众之下扑过去对他拳打脚踢,像个疯子一般对他咒骂。她忽然想起,宁潮声在看见自己被人欺负后,明知力量悬殊仍扑上去跟人拼命,他知道她多么在意拍摄的素材,所以要帮她抢回来。 这些情谊,这些人,才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流言是很可怕,可如果你自己心中没有猛兽,刀光剑影造成的只会是皮外伤,很疼,但不至于让你的世界崩塌。 秦艽轻声说:“霓喃,当我让你跟他去佛罗伦萨的拍卖会时,我就发现自己对他已没有了爱,也没有了恨。三年了,我也该从自己筑的坟墓里爬出来了。” 霓喃一直都希望她能从那段感情的梦魇里走出来,如果换作平时听到她这样说,霓喃简直要开个party为她庆祝新生。可如今霓喃心里难过得要命。不该是这样,不该是这样的一种方式。 秦艽起身,朝霓喃伸出手,红唇一勾:“来,我们去打仗。只要你们在我身边,我就没什么好怕的。” 霓喃闭上眼,她知道秦艽心意已决,自己是无法说服她的。霓喃知她性子有多刚烈,从小就宁折不屈,爱恨分明,所以她融入不了浮华复杂的时尚圈,并且在三年前与周商言决裂得那样果断彻底。 霓喃握住她伸过来的手,缓缓起身,眼眸中痛苦的神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坚定。 好,风也好,雨也好,刀也好,剑也好,既然无法为你抵挡,那我就陪你一起迎接吧。我会尽我所能,守护你的骄傲与尊严,也守护你的伤口。 霓喃没跟进病房,她怕看见在宁潮声面前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秦艽,这太令她难受了。 “我回家给潮声收拾点日用品。”她对秦艽这样说。 而实际上,她回到家却并没有去帮潮声收拾东西,她在书房里坐了许久,面前摊着几本陈旧的笔记本与一个u盘。她从最上面的笔记本开始翻看,一页一页翻得非常缓慢,手指抚摸过上面的文字时,她的嘴角带着温柔的笑,眼神里是浓浓的眷恋。 她每翻完一本,都会将它合上,低头亲吻封皮。 全部浏览完一遍后,她将笔记本里的内容复印了一份,拿了一半复印件与u盘装到了一个纸盒里。然后,她拨了谢斐的电话。 “谢总,现在有空见个面吗?我有很重要的事跟你谈。” 谢斐说:“真巧,霓喃,我正好也要见你。” 他们约在公司对面的那个咖啡厅,霓喃先到了,她要了一杯柠檬红茶,依旧坐在了靠窗的位置。她仰头望着对面的翔盛集团,帆船造型的建筑在黄昏的光线里美不胜收,可有多少人能透过美丽的外表看见它内里的魍魉魑魅? 谢斐迟到了五分钟。 他说:“抱歉,等久了吧?视频会议拖延了几分钟。” “没关系。” “霓喃,我才知道你被开除的事,那不是我的意思,是朱明艳擅自做的决定,你不用理会。” 朱明艳?又是这个女人!不过,她已经无所谓是谁的决定了,反正她现在也不想继续待在翔盛了。 霓喃说:“我接受公司的决定。” “霓喃……” “谢总,我本来也是要辞职的。”她打断谢斐,“我找你,是为了别的事。” 她将那个纸盒推到他面前:“这是我爸爸的海洋考古笔记与沉船数据库资料,我用这些,交换朱明艳手里关于我好朋友秦艽的东西。这是一半,剩下的部分,我之后给你。” 看谢斐讶异的表情,霓喃猜想他大概对这件事还不知情,毕竟他与继母朱明艳不和的事在翔盛尽人皆知。 朱明艳给她的时间是到今晚九点,这么短的时间里,她想来想去,想出的唯一办法,便是与谢斐做个交易。一条沸腾的新闻与一场针对暴力的起诉虽然会给翔盛带来麻烦与困境,但以他们强大的实力以及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这还不足以对他们造成致命的伤害。秦艽说每个人都有弱点与软肋,每个人也都有极为渴望的东西,对于谢斐与谢翔盛来讲,她手中的这些珍贵的资料,是他们一直觊觎的。 谢斐神色略微复杂地看着纸盒,这就是父亲念叨过许多次的东西,如今摆在了他前面,闪着诱人的金光,伸手可得。他抬眸看了一眼对面的女子,她不知在想什么,向来张扬的眉眼间染了淡淡的哀伤,想必这两天没休息好,脸色有点憔悴,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要伸手帮她抚平眉眼间的愁绪,然而很快,他眼前又浮现出了高山上破败的寺庙里,那九盏长明灯摇曳的烛火,从他冰冷的心底生出的那一丝柔情瞬间被灼烧掉了。 他移开视线,从落地窗看出去,对面迎着海风而立的船帆仿佛一只雄鹰在展翅翱翔,夕阳下的它金光闪闪,那是谢氏巍峨的王国,那是令一个男人热血沸腾的战场。 两人各怀心思,好似将万水千山都走了一遍,但实际才过去短短数秒。 谢斐说:“好。我答应你,不管朱明艳手里有什么,我绝不会让她伤害你的朋友。” 这是他能为自己浅淡的感情做的最后一点事,但也仅仅如此了。 他抱起盒子,起身离去。 她无力地趴在桌子上,这是父亲一辈子的心血,是他留给她的最珍贵的礼物,现在却被她用来做了交易,而且还是给了谢氏。她摁着胸口,感觉那里面有一把刀在搅,搅得她五脏六腑都在疼。 她一遍一遍地在心里说:爸爸,对不起,对不起……爸爸,请您原谅我。